??锦都地处西北,冬日里干燥寒冷,皇宫和几个显赫王府都建有温泉,瑞成王府的温泉,曾是当年侧王妃郁文萝最爱的地方,自从郁文萝离开后,瑞成王便再没来过,这温泉也成了王府一个莫名的禁地。
缓归喝了一夜的酒,还有些烧,胃也有些疼,刚喝了影凉给他拿来的热粥,听到瑞成王的吩咐,不想答应,推三阻四了半天,才算是无可奈何跟着去了。
温泉里水气缭绕,温暖异常,缓归没有在这里服侍瑞成王沐浴的经验,温泉里侍从服侍着,他站在岸边,慕容焯成好一会没叫他,就开始分神,漆黑的眸子看着热气蒸腾的泉水。
如果当年没有来这里,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了。
应该,也不会的,没有那件事,还会有别的事,不管经历如何,结果,都会是一样的。
慕容焯成慢慢下到水里,热水浸润着身子,仿佛一颗心也暖了起来,当年那熟悉的容颜又一次从心底深处清晰起来,眼前渐渐模糊,雾气中,他回头,轻声唤道:“恕儿……”
没有回答,慕容焯成抹了把眼睛上的水雾,一眼就看到岸上站着的少年,对上那双漂亮的眼睛,惊得一把推开那小厮,在温泉里腾地站起身。
那双眼睛,漂亮得像天上的星子,只是里边没有他看惯了的平静和温和,三分戾气三分倔强三分悲凉,还有一分,是浓浓的仇恨。
慕容焯成惊道:“恕儿!”
还是没有回答,缓归眼神定格在水面上,薄唇紧抿,连秀眉都习惯性蹙在一起,眼中浓浓的色彩,未有掩饰。
瑞成王又惊又痛,又大声叫道:“恕儿!”
“恕儿!”
“楼恕!”
最后一声,炸雷一般,缓归一抖,终于回过神来,目光慢慢移回来,黑眸转了转,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一瞬的惊慌之后,他恢复了清冷模样,双腿一曲,膝盖重重撞到凸凹不平的鹅卵石上。
低头,垂手,脊背挺得笔直,等待接下来的惩罚。
一言不发,没有刻意的掩饰,也没有任何为自己刚才失态的辩解。
慕容焯成所有的惊痛随着那重重落地的声音变成了无以言说的心痛,不由自主开口。
“快起来!”
那么实地跪下,那膝盖不疼吗,他说了那三个字之后,又觉尴尬,在那小厮惊讶的目光中走出温泉,心不在焉地穿衣服。
“王爷,您还没洗呢。”
慕容焯成却道:“去外头找齐寿,把三公子换洗的衣服拿来。”
那小厮听到“三公子”三个字,惊讶地瞪大眼睛,倏地转头去看缓归,又转回来看瑞成王。
慕容焯成本有些不悦,看到他如此,便只道:“快去。”
他将目光移到缓归身上,那小厮孩子气的模样,让他想起前段日子那在师父身边撒娇耍赖的少年,竟是那样留恋,想来心里一软,伸手要去摸缓归的头发,就要触到时,缓归却惊觉,迅速膝行后退两步,仰头看他时,眼中竟带着未褪去的惊惧。
慕容焯成心内一堵,手垂下来,道:“进去洗洗。”
缓归一愣,慕容焯成看他,他想说“你怕冷,进去暖一暖”,他还想说“不喜欢用水盆,以后就常来这里泡泡温泉”,他甚至想说“恕儿,这是你娘当年最喜欢来的地方,希望你也喜欢”。
但他凝视了缓归许久,最终只是重复:“进去洗洗。”
还是没有动静,慕容焯成最近看惯了缓归呆愣的样子,竟有些习惯了,以为他又在发呆,好脾气地解释:“天气冷,进去冲一冲。”
缓归仍是未动,却说话了,冷声冷气来了句:“属下不去。”
“嗯?”
瑞成王一时愣住了,拧着眉头盯着缓归看,这小子最近是怎么了,越来越反常了?哦,难道是要长一岁了,脾气也跟着长了?不仅会怄气顶嘴了,连反抗的话都说得这样顺溜了。
他想着,竟然没生气,倒有些莫名的欢喜,于是也没发火,只问:“怎么了?”
缓归闷声:“没什么。”
瑞成王被噎得不轻,一股火没压住,伸手就想拍桌子,忽然想起这里是温泉,哪儿来的桌子,于是瞪眼:“有什么话就说!”
“回王爷,属下无话可说。”
慕容焯成瞪圆了虎目,“楼缓归!!!!!!”
三个字出口,缓归明显一哆嗦,听瑞成王吼:“给本王说话!”
又是半天的沉静,那清清冷冷的声音终于又响起。
“王爷,属下这样的魔鬼……”
慕容焯成一怔,脸一沉,怒道:“混账,这件事你还想提多久,没完了吗?”
缓归被他截口,又不说话了,慕容焯成满腔怒火发泄不出来,攥着拳头,“让你进去就进去,哪儿那么多废话,进去。”
缓归却还是不动,跪得笔直,一副要和他死磕到底的模样。
慕容焯成只觉又气又笑,声音一沉:“下去!”
他又连着又说了几次,怎奈不管怎样,缓归就是不肯动,连话都懒得回了。
慕容焯成终于忍不住了,怒喝:“衣服脱了,要不自己下去,要不现在脱衣服!”
缓归皱眉,他在瑞成王面前脱衣服,只有一个原因——要挨打。
他不知为何,极其不喜欢脱了衣服被瑞成王亲手打,于是在自己下温泉和脱衣服挨打之间,纠结了很久。
慕容焯成一眼看明白他在想什么,也不催促了,背着手好整以暇地等着,等着缓归很识时务地自己下水去。
结果,缓归纠结了半天,挣扎了半天,然后抬手——
他开始一件件脱衣服……
慕容焯成瞪大眼睛。
缓归终于脱完,赤身跪下,脊背背对着慕容焯成,一副准备好了您老人家尽管打的架势。
慕容焯成简直要气疯了。
他抬起脚,带了五六分内力的脚力到了缓归身后,便下意识放了几分,但没有放松,力道一转,将缓归一脚踢到了温泉里。
缓归听到慕容焯成脚力的风声,正集中精神等着这一下,结果身子一晃,飞了起来,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扑通一声掉进了温泉里。
慕容焯成踱着步子,走到温泉台子旁边,离了不到一步远的距离,再次背手站好,满意地看着缓归掉进了热乎的水里,清瘦的身子被雾气掩盖了一下,他不由骂道:“臭小子,不知好歹,难道泡温泉还不如挨鞭子舒服,你要……”
“笨死”两个字还没出口,慕容焯成就张大嘴巴,恍如见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刚刚被踢下去的少年在雾气蒸腾中呆了半天之后,非但没有安心享受热水的洗礼,反而立刻地冲着温泉边的台子游过来,速度飞快,好像后边有怪物追他一样,眨眼间就到了台子旁,然后就手忙脚乱地往上爬。
那台子滑得很,他慌乱之间找不到把手,费了半天劲都没有爬上来,一向苍白的脸红彤彤的,不知道是急的还是害羞的。
慕容焯成早就呆了,两道粗黑的剑眉拧在一起,莫名其妙看着那慌张从温泉里往上爬的少年,一时无语到极点。
缓归好不容易扳着一块突起爬了半个身子上来,结果抬头一眼看到慕容焯成皱眉瞪眼的模样,手一松,又扑通掉了下去。
水溅出来大片,泼了瑞成王一身,缓归不敢再乱动,在温泉里矮着身子,只露着一个小脑袋,半是害怕半是担心地看着慕容焯成。
慕容焯成擦了擦脸上的水,狠狠瞪了缓归一眼,待看到他小心翼翼的眼神时,又很没出息地心软,无语了半天,认命地俯下身,伸出右手,一把扯住缓归的一只胳膊,将他从水里提了出来。
瑞成王力气大,水的浮力也大,轻而易举就把缓归提得半身露出水面,慕容焯成皱眉看着缓归,缓归呆呆地看着慕容焯成,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半天,慕容焯成板起脸:“水里有妖怪?”
缓归呆呆摇头,慕容焯成继续问:“有魔鬼?”
缓归还是摇头,慕容焯成瞪眼:“那你跑什么?”
“我”缓归张了张嘴,半天没回答出来,慕容焯成瞪了他半天,还是无奈叹气,空着的那只手拿起旁边的澡豆,将缓归又往上提了提,然后将澡豆毫不客气地抹了他满头满身。
缓归从被踢下水开始就一直处于半迷糊半慌乱之中,被慕容焯成一抹一冲,从头到脚都是泡泡,只一双眼睛漆黑明亮,有些傻乎乎地看着慕容焯成。
慕容焯成再次无语,舀起一点水,几次三番之后,终于洗净了缓归身上的泡沫,再看去,缓归睁着漂亮的眼睛,一脸乖巧无辜看着他,脸还是红红的,这回就不知道是泡的了还是还在害羞了。
慕容焯成的心忽然软得像温泉水,看着眼前有些呆愣的少年,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一只手还抓着缓归的胳膊将他半身放在水里,另一只手已经不由自主伸出去,揉了揉缓归的头发,骂道:“臭小子,再不听话,看老子不收拾你。”
缓归依旧搞不清状况,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慕容焯成刚要笑出声来,却一眼看到了他左肩上那个黑色的“暗”字,瞳孔不由收紧。
再往下看去,那副单薄的身体,从肩膀到脚踝,层层叠叠的伤痕交错,竟然没有几处完好无损的肌肤,慕容焯成的心,咚地一声锐痛。
从高处跌下去,那样痛,四分五裂地痛,痛得他差点弯下腰,抓着缓归的手使劲,缓归一咬牙,他才发觉,忙松开手,再往上看,却是茫然失措。
“这是,怎么弄的?”
问话的声音颤颤的,缓归顺着他目光,勉强能看见自己右肩膀,肩胛上,和左肩“暗”字对应的位置,是个比暗卫标记还要大一些的伤痕,他好像还没从刚才的茫然中走出,只听见慕容焯成追问,“是在冰寒殿吗?”
缓归蹙着眉头,摇头,慕容焯成紧紧攥着手巾,“那是,在文莱吗?”
一瞬间,他真的不想问出这样一句话,问完之后,就盯着缓归看,似是想要从他那里,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缓归还是有点呆,想了半天,点点头,“好像……是……”
瑞成王一颗在战场上浸泡过的心,在那一刻,跌入深渊。
他有些慌乱地问:“怎么,怎么会伤成这样?谁,谁伤的你?”
缓归似是使劲想了想,还是摇头。
又不记得了?慕容焯成怔愣,那么多伤,都不记得是怎样伤的了吗?
大手抚上缓归的肩膀,那丑陋的疤痕,似乎在显示主人曾经受到的痛苦,再往下,却是另一道不怎样明显,却十分刺眼的伤疤。
不明显,是因为多年之后,伤痕已经淡了,刺眼,是因为那伤疤的位置,在胸口的正中间。
慕容焯成觉得自己连呼吸都不会了,怔怔盯着那伤疤,再怎样,都无法再问出刚才的问题。
那一刻,他忽然很想知道,这个一直都未曾在他的羽翼下成长的孩子,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孤独而寂寞地长大的呢。
手掌无意识地向下,触摸到后背肩膀,慕容焯成知道,是那个被烙下去的字留下的伤痕,该是怎样的恨意,才让那一向温顺的孩子,做出那样决绝的事情。
他低头,单薄的脊背上,道道血痕本已经收口,在热水的浸泡下,却又被冲得发白,肿胀着,慕容焯成愣了一下,后悔不迭。
“疼不疼,怎么都不说?”
他不由自主地开口,缓归更加呆愣,傻傻看着他,慕容焯成更加懊悔,“昨天影凉没给你上药?”
缓归怔了一下,慕容焯成追问:“昨天影凉不是拿了很多药过去吗,怎么没用?”
缓归似是想起身跪下,被慕容焯成按着,于是低头道:“回王爷,属下不敢私自用药。”
慕容焯成一愣,“什么意思?”
缓归回答得坦然:“王爷上次吩咐,属下以后不许再用药了。”
“我什么时候……”
慕容焯成下意识反驳,脑海中忽然白光一闪,似是有什么冲了进去,他蓦地就明白了,按着缓归肩膀的手,一阵发抖。
“你,我……”
他只觉像是一根针刺进了心口,疼得他说不出话来,胸腔中满满的苦涩,却无法倾泻出来。
那根针,就那样刺在心口,好像很多年就刺在那里一样。
他只有沉默,除了沉默,他不知如何面对那个将那样的“恩赏”当成“惩罚”的孩子。
良久的沉默,缓归在脱离水的凉意和慕容焯成的目光下,终于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慕容焯成茫然低头,这才发觉,把叹息忍了回去,将缓归从水里提出来,放到旁边台子上,拿来旁边的薄毯覆在缓归身上,又取来手巾,一点点擦拭那湿漉漉的黑发,语气不愠不怒,反而带了些许惆怅。
“你这孩子啊,总是这般倔强的性子,也不知道像谁。”
他说着,就有些淡淡的哀伤,缓归少时总有知情人说,这孩子当真像极了王爷年少之时,他听到总要一顿发火,渐渐便再无人提起了,他轻抚缓归的头发,发质柔软,不似那坚强倔强的主人,怅然道:“快十八岁了,是个大人了。”
缓归怔了好久。
他的目光,在瑞成王温和慈爱的话语下,在热气蒸腾的笼罩下,一点点,变得迷离起来。
宽敞的房间,精致的摆设。
有着一张苍白漂亮脸孔的孩子,却是第一次享受这样温馨的空气,享受这样,温暖的热水。
从他生下来到现在,在他有记忆的时光里,一年年,都是凉水沐浴,更多的时候,则是被冰凉的盐水泼在身上。
双膝曲起来,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下颌放在膝盖上,怔怔地看着眼前缭绕的热气,墨黑的眸子,里边藏着说不清的情绪。
良久,孩子终于有了动作,他端坐在澡盆里,抬起满是伤口的小手,开始一点点清洗自己的头发和遍布伤痕的身子。
数不清的伤口浸泡在热水里,十岁的孩子却只是在触碰到时微微蹙了下眉头,便再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只认真而虔诚地清洗着自己身上的尘土。
那样的脏,他想,自己,是那样的脏。
洗掉那些污秽,洗掉那些肮脏,洗掉那些,如影随形了十年了黑暗和屈辱。
眼神麻木,目光苍白,小手机械地动着,却那样的仔细,如同接受天赐的洗礼。
耳边传来带着怜惜的叹息声,身子一轻,已经被抱到一个温暖的怀里,镇国大将军一等侯,用只抱过小女儿的手臂,揽着清瘦的孩子,柔软的手巾一点点擦干他身上的水迹。
那怀抱温暖而宽大,在他怀里的孩子,死寂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点星火般的光芒。
他抬头,凝视着江胥的眼睛,从那温和的目光中,看到的,是他已经数月没有见过的父亲。
亲手将他丢弃在异国他乡的父亲。
父亲……
如果,如果自己是父亲的儿子,父亲是不是也会对自己这样好,在自己受了欺负的时候,把自己温柔地抱在怀里?
那漂亮的眸中,光芒转瞬即逝,眼里再次恢复成了一片死灰般的黯然。
不会的,永远都不会了。
他绝望地想,这一生,都不会了。
“恕儿,恕儿?”
慕容焯成担心地拍拍缓归的脸颊,“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弄到伤口了?”
墨玉般的双眸轻轻动了动,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慕容焯成,像是还沉浸在睡梦中的孩子。
但也只是一瞬,在回过神后,那眼神里的光芒,又了回去,甚至,多了那么一点的淡漠。
慕容焯成手一抖,手巾差点掉下去,忙拿好,又给缓归擦拭了一遍身子,从呆在门口的小厮手里拿来衣服,递给缓归:“把衣服穿好,别着凉了。”
缓归默默照做,慕容焯成只觉气氛越来越尴尬,越来越压抑,无意间瞥到,那小厮手里,还捧着一根黑色的腰带。
慕容焯成怔了怔,拿过来,走到缓归跟前。
“冰痕……带好了……”
连声音都像是噎在嗓眼,慕容焯成深吸口气,仔细围好那冰凉的软剑,连剑鞘的软扣都亲自系好。
“好了……”
缓归没有说话,甚至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早已是和平日一样安静乖顺的样子,慕容焯成看着他,甚至在想,那有些赌气有些霸道的孩子模样,竟是,那样的珍贵。
“王爷,七皇子派人来,说找三公子有事。”
齐寿在门外,没敢进来,只高声回话。
慕容焯成低头,拍拍缓归的头,“去吧,也好久没见你七哥了,去他那说说话。”
他犹豫一下,道:“有些事,你七哥会处理,本王——也会处理,恕儿——就不用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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