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十九年、十一月初一，天朝新瑶郡主归宁。
新瑶郡主，神虞部落首领虞绍之妻、天朝瑞成王长女。
出嫁近八年，新瑶郡主第一次归宁省亲，天明帝派几个封王的儿子亲自在城门口迎接，新瑶郡主在宫中留宿五日，皇后娘娘亲自设宴款待，五日之后，才回了自己真正的娘家——瑞成王府。
夫君虞绍在虞地没有跟来，但慕容瑶纤带回了六岁的儿子虞煦，瑞成王和王妃喜爱非常，抱在怀里疼惜一阵，才让小少爷泽暄带他出去玩耍。
一家人哭哭笑笑了半日，慕容瑶纤擦擦眼泪，问慕容焯成：
“父王，三弟呢？”
乍一听这个陌生的称呼，慕容焯成和温环都愣了一下，热闹了这么久，慕容焯成这才恍然想起，他刚刚匆匆离开泰阿堂，没有什么吩咐，那孩子是不是还在那跪着呢？
几个弟妹围在身边，不过半刻钟的时间，慕容瑶纤却连连向门口张望，直到门帘一挑，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进来，黑衣掩盖下身形瘦削，但容颜秀丽，气质高华，眼角眉梢间依稀可见当年那个俊美孩童的影子，规矩跪倒，向众人一一行礼。
慕容焯成看了他，道：“去见过大小姐，她一直惦记着你。”
慕容瑶纤泪水刷地流了下来，不待那少年行礼，已经冲过去，一把拉起他，哽咽不成声。
“三弟，三弟……”
“三弟，你都长这么大了，一转眼，居然都比姐姐高了，姐姐差点认不出来你。”
她伸出手去，似是想抚摸缓归的脸颊，到中途时却忽然停住。
面前的少年任她握着自己的手，没有说话，眼中的神色平静无波，没有像她这样激动，没有多年前的亲昵，甚至连她多少次梦里见到的难过、伤心和仇恨，都没有。
他就那样看着自己，平静得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当年他从冰寒殿回到王府时，自己抱着他的时候，他还会想起幼时的亲近，会有些胆怯有些期待地看着她。
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那双漂亮的眸子，平静得如一湖春水，甚至有些，微妙难以捕捉的淡漠和冰冷。
那个会在蹒跚学步时奔向她的怀抱，会在无人处悄声叫着她姐姐，会在院子里迎接她回来的孩子，那个曾经最亲近她最信任她，曾经把她当做最亲的亲人的孩子，终究是——不复存在了。
慕容焯成一家终于注意到了她的失态，温环担心地唤她：“纤儿，纤儿，你怎么了？”
唤了几次，慕容瑶纤才回过神来，忙擦了眼角，强笑道：“纤儿没事，纤儿就是，看三弟都长这么大了，纤儿高兴，高兴。”
高兴？温环看向缓归，再看一眼旁边站着的两个儿子，眼神中诧异和厌恶流露，但女儿刚刚回家，她也不好说什么，只笑道：“纤儿，饿了吧，先跟父王母妃用膳去吧。”
慕容焯成也奇怪，但此时不好多问，于是也笑道：“是啊，纤儿，你母妃让厨房做了好多菜，都是你最爱吃的，走吧。”
慕容瑶纤却柔声问缓归：“三弟，跟父王和姐姐一起用膳，好不好？”
慕容焯成已经走到门口，听到女儿的话，原本开怀的笑意隐了一下，但并没有反对，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表示，只停下脚步看过来，像是在等他们二人。
慕容瑶纤紧握着缓归的手，有些期待，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似乎唯恐他不答应，缓归沉默半晌，轻轻挣开慕容瑶纤的手，垂首跪下，终于说了一句话。
“大小姐，属下身份卑微，恐伺候不好大小姐用膳，请大小姐……”
这话应该接上一句“请大小姐见谅”才是，但他多年里从未说过给自己求情的话，顿了一下，还是说了两个字：“责罚”。
慕容瑶纤刚刚收回的眼泪又涌了上来，看到父王脸色一沉，怕他发火，赶紧道：“三弟一定累了，先休息一下吧，以后还有机会。”
偌大的正厅终于静了下来，慕容焯成温和的笑声，温环慈爱的絮语，慕容瑶纯和慕容尧铸跟姐姐的嬉笑声，都渐渐小了，最后完全听不见。
下人们都去侧厅伺候了，正厅里只一个身影在角落里跪着，清俊的脸庞隐在阴影里，看不见什么表情。
牙齿咬了下嘴唇，指甲掐了下手心，瘦削的身影终于恢复了标准的跪姿，漆黑的头发垂下来，遮盖了脸颊，在无人看得见的地方，露出一个悲凉沧桑的笑容。
“你是谁啊？”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身边轻声问道，将缓归麻木的思绪扯回来。
见无人应声，蹲在缓归旁边的孩子歪着身子，仰着头费劲去看缓归的脸，忽然惊喜叫道：“大哥哥，是你啊，那天就是你救了我，对不对？”
他认出缓归之后，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地比划了半天，才发现缓归不理他，不由泄气。
“大哥哥，你怎么不理我啊？”
问完忽然想到什么，一拍小手：“对了，阿娘说，你不是大哥哥，是舅舅，要叫舅舅的，大哥哥，你真是煦儿的舅舅吗？舅舅，你为什么跪在这啊，是不是做错了事，外公罚你啊，煦儿去跟外公求情。”
他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外边奶娘跟着跑进来，“哎呀小少爷，怎么在这啊，还没吃完饭呢，快跟奶娘回去。”
“我不要”男孩扭着小身子，小手要去拉缓归，“舅舅，你起来呀，你那天的功夫真厉害，你教教煦儿好不好？”
缓归凝视着眼前的孩子，终于说了一句话：“煦少爷，属下不是您的舅舅。”
煦儿不解，“那你是谁啊？”
缓归勾起嘴角，淡淡的笑意一现即逝，声音清清淡淡，没有温度。
“回煦少爷，属下是——您的下人。”
煦儿在那样的笑容和声音中被惊了一下，呆呆看着缓归不说话，小手还牵着缓归的衣袖，奶娘手足无措，不知该不该抱走他。
一双大手伸过来，抱起煦儿，煦儿挽住那人脖子，有些委屈地叫：“外公。”
慕容瑶纤和虞绍成亲多年，膝下只此一子，出生后便被立为神虞世子，名字是天明帝亲自取的，和天朝皇孙一样排字，恩宠可见一斑，瑞成王疼爱长女，对这个外孙更是宠溺有加，慈爱地拍着那小小脊背，神色复杂看着跪着的缓归。
“孽障，跟个孩子胡说什么？”
他本是想说说便罢，没想到缓归却开口，“回王爷，属下说的是实话。”
不识抬举，“嘭”地一声，瑞成王给了他一脚，还没再说，煦儿先带着哭腔喊起来：“外公，您别打舅舅，舅舅救了煦儿，舅舅是好人。”
哭哭啼啼讲述了自己偷偷溜出去玩耍差点被马踩到的事，慕容焯成擦着那小脸上的泪水，怜爱哄了几句，才皱眉吩咐缓归：“去舒兰苑帮大小姐收拾东西。”
从未有过的仁慈，缓归却丝毫未领情，一次比一次得寸进尺。
“回王爷，属下今晚还要回景之王府。”
瑞成王的火腾地窜了起来，奈何外孙在怀里抱着，不好打人，咬着钢牙，“滚，立刻滚去舒兰苑，这几日好好侍奉大小姐，哪里都不许去，敢跑出去一次，本王扒了你的皮。”
缓归沉默良久，终是没有再反抗，默默起身，默默出去，只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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