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老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和平时不太一样,苍伯紧紧盯着缓归,冷声道:“过来!”
缓归扣着门扉,低着头,低声道:“恕儿,恕儿还有事……”
他说完转身就要走,苍伯厉喝一声:“过来!”
搭在门扉上的手指已经蜷缩在一起,缓归低头看着地上散落的黄叶,自嘲般地笑。
苍伯不带一点的感情地重复:“过来!”
瘦削的身影在门口站了许久,久到那火烛跳跃着,似乎要熄灭了。
终于,他还是迈步,慢慢走了过去。
每一步,都想要逃走!
逃得远远的,再不回来。
不,不是回来,这世上,哪里有他可以“回”的地方。
逃走吧,逃走吧,什么都不管,就这样离开吧。
想转身,想离开,想发泄,想逃避。
但最终,他还是走到了苍伯面前,长长的火烛被递到他面前,火光映照下,他的脸色,已经苍白得像一张纸。
冰冷无情的声音在耳边响着。
“烧了。”
烧了,烧了……
一只手按在桌子上,酷刑加身都能够挺直脊背站着的三公子,此时却浑身发软,只有这样,才能支撑自己不倒下。
他笑,轻轻后退一步,避开那火烛,笑容里竟有些讨好的意味。
“苍伯,恕儿……恕儿去给您做好吃的,做您最喜欢的菜,好不好?”
苍伯无动于衷,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因为怒意而纠结在一起,眼神冰冷恐怖,干裂的嘴唇开合,说着残忍而无情的话。
“怎么,求而不得的父爱有了,舍不得放手了吗?当年说过的话,不记得了吗?”
缓归垂眸,手紧紧按着桌角,低声喃喃道:“恕儿没有,恕儿不会……”
苍伯打断他,继续重复:“那就烧了。”
“苍伯……”
“楼恕!”
苍伯向前迈了一步,眼中的寒光冷如刀锋,抬起手,狠狠给了缓归一个耳光,苍白的脸颊上顿时是几道红肿。
缓归后退几步,踉跄摇晃,勉强算是没有摔倒。
他却还在笑,笑容苦涩而麻木。
苍伯逼近他,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冰冷的话一句句往外吐:
“你在贪恋什么,贪恋这些亲人给你的温暖吗,还是贪恋这个地方,这个身份,这身血脉,楼恕,你这个名字代表什么,还记得吗?你想什么,想得到他们的宽恕吗?”
“那些人,那些魔鬼,那些毁了你的家,践踏了你的尊严的人,你要放过他们吗?”
他一步步逼近,缓归一步步后退,直退到了他自己的房门口,屋里黑洞洞的,散发着冰冷的凉气,苍伯冷笑。
“冷吗?累吗?疼吗?看看这里,这就是你的家,你的父亲给你的家,这就是天朝、慕容氏给你的一切,你一切的痛苦,都是他们给的,你还想要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
他欺身向前,一手揪住缓归的衣领,缓归踉跄着被他扯到桌子前,苍伯将他身子往前一惯,便直直撞到了桌上,桌上的被子叠得很高,这一下,差点都掉下去,缓归下意识就伸手扶了一下,之后才反应过来,忙缩回手,尴尬不已,再次勉强扯出笑容,“苍伯……”
苍伯已经到他跟前,苍老的脸上五官扭曲在一起,冷笑连声,嘲讽不已:
“怎么,这些年的苦都忘记了,只记得这几日的甜了吗?”
他刷地伸手,一把扯开缓归的衣襟,灼热的火烛靠近清瘦的肩胛,映着刻入骨髓的黑字,缓归想躲,却已经无处可躲,惨白着脸,看着苍伯恐怖狰狞的表情,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恳求的神色。
“苍伯,不要,求您,苍伯,求您……”
“住口!”
清俊的脸颊上再次肿起,苍老干枯的手紧紧捏着他的肩膀,一字一句道:“这是什么?楼恕,要不要我提醒你,你的身份,这就是你的父亲他给你的身份,暗卫,下人,奴隶,这就是他给你的爱,全部的爱,在他心里,在慕容家,你就只是一个暗卫,你什么都不是,就只是一个暗卫。”
“这几日的甜头,你就受不了吗?你就可以忘记一切了吗,忘记那些死去的人,那些在天上看着你的人了吗?”
冰冷的匕首从黑色的“暗”字上划过,带起纷飞的血珠,扭曲的面容如同火域里来的魔。
“楼恕,这是你的血,看清楚了吗,这是你的血,不仅仅是慕容家的血,也是郁家的血。”
“楼恕,你的身体里,流着郁家的血!”
灼热和冰冷的疼痛从肩头开始,交织着汹涌下全身而去,早已分不清是哪里在痛,哪里在难过。
一颗心,也在烈火和寒冰中挣扎求生。
挣扎了十七年,挣扎了——他迄今为止所有的生命。
冰凉的触感碰到他的手指,酷热的痛楚从指尖传来。
苍伯看着那脸色惨白到极致的少年,冷漠地继续说着残酷的命令:
“拿着,烧了他们,这些不是你该得到的,烧了!”
手臂在颤抖,不住地颤抖,光亮一点点靠近锦被,靠近他从未得到过的,稀薄的温暖。
那一日,他看着那堆在他狭窄小床上的被子,高高的一摞,厚厚的叠放,他几次尝试着伸出手,触摸到的,竟是没有一丝凉意的柔软。
他就站着,夜里,一个人,对着那满床无处可放的锦被,无声地站着,站了整整一夜,看了,整整一夜。
年幼的梦里,他梦到过无数次,他的父亲走到他冰冷的小屋,将他裹在厚厚软软的被子里,抱着他微笑,拍哄着他,他在那宽大温暖的怀抱里,安心地睡去。
那是他梦了很多年的温暖,是他这一生,都祈求不到的疼爱。
而那疼爱的施予者一直都不知道,得到他恩赐的孩子,每一天晚上,抱着自己,坐在黑暗的角落里,看着那触手可及的温暖,看到眼睛酸疼,看到最终疲惫睡去,却连再迈近一步,再触摸一次的勇气都没有。
他已不知道那感觉叫温暖,他已不知道那温暖是何滋味,但亲手毁去时,仍然还是——痛彻心扉。
紧闭的双眼,苍白的脸颊,颤抖的手臂,额头汗水一滴滴滑落,烛火倾斜,已经要烧到他清瘦的十指。
那种痛,无法解除。
烧到心里,烧到骨髓深处。
他忽然想哭。
可是他干涸了多年的眼睛里,早已经流不出任何的泪水。
手指一点点靠近,一点点,很快,这些他曾经得到过的,短暂的温情,很快就要失去。
失去的是什么,他不知道,只是,痛到麻木。
终于——
烛火落地。
尘埃中,火星,一点点熄灭。
缓归睁眼,笑,凄凉而惨淡。
声音,在不停地颤抖。
“苍伯,恕儿没有忘,该做的事情,恕儿会去做,一定——会去做。”
“苍伯,您,相信恕儿……”
“相信恕儿,好不好,恕儿会去做,相信恕儿……”
“苍伯,求您……”
良久的沉默,沧桑的老者转身。
吐出两个字:“跪下!”
缓归闭上眼,一颗心,终于变得轻松。
轻松如无物,却寒冷如坚冰。
冷得——不再知晓任何温暖的滋味。
打水的声音响起,苍白的少年抬头,对着惨白的月亮,笑。
然后走到院子正中,垂手而跪。
井边,苍伯磕着烟斗,道:“念!”
冰冷的一个字,宛如多年前冰冷的夜晚。
缓归深深吸口气,夜里冰凉的空气刺激着肺,压抑住咳声,温雅的嗓音,仿佛在为长辈背诵诗词的孩子。
只是那声音,萧瑟如落叶,在黑夜里响起,带着揪心的痛楚。
“天和元年,楼城,南岭,魔域,死——五万八千六百三十一人。”
“北岭,死——三万五千九百七十二人。”
“天和五年,被擒二百八十三人,死——二百八十三人。”
……
漆黑的午夜,没有点灯,明园一片黑暗。
黑衣少年隐在了夜色里,清亮的嗓音一点点变得沙哑,一遍遍重复着在他年少时就烙在脑海中的串串数字。
念得麻木,念到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只如机器一般,嘴唇翕合。
眼神空洞,他停下,抿了抿干裂的唇角。
一桶凉水兜头泼下来,混沌的意识蓦地清醒。
机械般的话再次出口。
烟斗的光星星点点地亮着。
黑暗的角落里,隐着一个纤细的身影,望着院子正中那单薄的身影,沉默无言。
和那沙哑声音交织在一起的,是她晚上路过花园时听到的交谈。
“哎,王妃最近怎么总是生气,王妃脾气那样好的。”
“你知道什么,听说王爷把三公子的例罚给取消了。”
“例罚?就是每月十五那个?你们说这三公子怎么总是受罚啊?”
“你才来多久,知道什么,三公子去刑堂的次数加起来,恐怕比你到王府的时间都长。”
“听说上一次他被拖进刑堂动了鞭刑,刑堂守门的小五子说,那刑堂地上厚厚的一层血,擦了好几天才没的,听着都吓死人了。”
“这你就觉得吓人了?吓人的你还没看到呢,我跟你说啊,我十年前进府伺候王妃,刚来没两年,三公子就到府里做暗卫了,那时他还是个小孩子呢,都不到十岁,有一次冲撞了二少爷,你知道是怎么罚的吗?他被扒光了衣服,吊在花园门口的树上被鞭子抽了一晚上,一要昏过去,就被泼盐水,满地都是血水啊,后来被放下来时,手臂都脱臼了,养了好久。”
“啊,这么吓人,他怎么得罪二少爷了?”
“说是要拿剑刺二少爷,谁知道是真是假。”
“为什么这么多人恨他啊?”
“哼,谁知道呢,不过府里很多人都说,他是个罪人,带着罪孽出生的孩子,活着的唯一用处,就是用来赎罪的。”
寅时正。
沙哑的声音,停止。
浑身冰冷的少年起身,到井边打水,冲澡,换了干净衣服,梳理了头发。
踏出明园。
一步步走远,清瘦的背影疲惫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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