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二月下旬了,皇陵之外,阴雨连绵。
王导一脸肃穆之色,看着已长满青苔的建平陵,沉默不语。
这里葬着大晋元皇帝(司马睿)及皇后。好多年前就开始建造了,因为朝廷用度拮据,一点不辉煌,一点不大气,但也不错了。
王悦手扶墓前树干,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咳着咳着,指缝间竟然渗出一抹殷红。
王导回过神来看着儿子,神色又转为悲凉。
王悦已经不是第一次咳血了。这几年间,身体每况愈下,药石无医。
就在前些日子,王导甚至梦到了有神人登堂入室,当着他的面说王悦时日不久,宜早作准备。王导当时便醒了,忆起梦中情形,不由得老泪纵横。
再权势熏天,他也是一个父亲。一点点看着长大的孩子比他先走,如何受得了?尤其是这个孩子很让他满意,特别懂事。
“阿爷。”王悦悄悄擦了擦嘴角,将丝帕藏起来后,勉强笑道:“今日怎不多喊些人来此?”
“为父还不屑于用这等手段来让人屈从。”王导摇头道。
这倒不是大言。
最近几年,他想在朝中推行的事情,基本都办成了。有的阻力大,巧妙利用时势或干脆与人私下里做交易,最后也都完成了,比如“土断检户”之事。
土断、检户、征兵、筹粮四件事其实是一体的。
即便是荆襄大战那会,土断都没停止过。数年下来,已然多出了五万五千余户被编入户籍,其中甚至包括不少居住在侨郡内的江南本地百姓。
有了这五六万户百姓,朝廷用度宽裕了许多,甚至就连征兵都变得方便了,可以直接征发操练。而如果这些人在豪族手中,你办什么事都不方便,操练只能由他们自己来,质量可就参差不齐了,有的还算能打,有的就一塌糊涂了。
当然,这几年江东豪族算是比较顺服的,可能感受到了危机吧。不但出钱粮丁壮帮着朝廷修建台城——显阳、徽音二殿正在修建中——还主动出兵、出粮、出船,帮着朝廷抵御外侮。
去年年底,就有顾、钱、张三家兵马五千余人随刘琨北上,屯驻淮水一线。
又有朱、贺、周氏兵马七千人至合肥、历阳、庐江一带戍守。
就在本月,还有虞、孔、许、陆等族兵马万余人西上武昌,厚实荆州防线。
这些兵马无需朝廷负担开销,他们自己转运资粮、器械,主动承担防务,战斗意志比禁军还强一些。
老实说,王导觉得他们比南渡士人靠谱多了,至少在保家卫国这方面的态度十分坚决,而不像有些人那么首鼠两端。
不过,王导也知道,自己终究是南渡士族。
他可以与江东豪族合作,甚至主动给出一些好处。比如朝堂上现在有一半吴人了,但多为中下级官员,王导可以适当多给一些中上层位置,但要有个度。
一味收买,轻则让吴人得寸进尺,重则让南渡士人不满,这个尺度还是很难把握的。
不过,局势若此,又有什么事是简单的呢?
“长豫,这几日你便在家好好休养吧。”王导走到儿子身旁,轻声说道:“多陪陪你娘。不要多想,不要多操心,静养即可。”
王悦洒脱地一笑,道:“生死有命。若能为父亲多做些事,延续家业乃至国祚,不比糊里糊涂过完大半辈子强?”
王导面露悲伤之色,他不敢想象儿子病逝那一天,妻子会如何伤心。
见了父亲这样子,王悦也有些叹气,道:“阿爷,儿知道了,回去后就静养,不过——”
说到这里,他紧了紧身上的衣物,道:“而今这大晋朝正如儿的身体,静养还能支撑几年,说不定哪天还能迎来转机。可若折腾得太厉害的话,唉。诸葛道明暂不宜动,朝中有些人,防琅琊王氏比防梁人还紧。阿爷若与山皇后联手,恐怕有些人就坐不住了,于父亲要推行的大事不利。”
王导长叹一声,摇头不语。
确如儿子所说,有些人防琅琊王氏防得更狠。
诸葛道明这人,他素知之。或许有些小心思,但他不会主动投降的,这不是由别的什么决定的,而是多年观察下来,已经了解了诸葛道明的品性。即他会留后路,会为自家捞取财货,但他也深受先帝大恩,又非狼心狗肺之人,所以他会尽心守住武昌,除非确实大势已去。
这样一个人,其实很不错了。如今谁没点小心思呢?
世儒(王彬)镇湓口,统领江州水陆兵马数万人。他在做什么?拿水师的船只做买卖。
但你说他要投降,却也不对。
贼将张硕南下攻合肥时,世儒尽心竭力,调兵遣将。军资不太足的时候,甚至自己贴补一部分。
他是爱钱,是在为家业考虑,但他也没有投降的念头。
忠于朝廷和贪图财货,两者并不矛盾。
王悦见父亲不语,以为他不答应呢,有些着急,又道:“朝廷可降诸葛道明官职,但勿夺其实权。贸然换个人过去,鬼知道其什么心思?万一放开江防,让梁兵大举南下,则万事皆休。诸葛道明终究不至于如此。”
在这年头,因为种种原因,必须授予出镇大将全权,免得受到掣肘,酿成大祸。而一旦给了全权,又容易叛乱。所以,选人非常重要,用人不当的后果也是难以承受的。
王悦觉得在没有合适人选的情况下,最好不要动诸葛道明,因为他没有反意。
就这么坚守下去,不失东吴之局面。
至于以后怎么办?说实话,大晋没有主动权,他们只能干等,等那缥缈无比的奢望——其实,在王悦看来,即便北地哪天真的大乱了,互相攻杀,解除危机的大晋朝也不一定能收复以洛阳为标志的河南,或者即便收复了,也无法长期守住。
这个朝廷,也就这样了。
父子二人很快乘坐牛车,返回了家中。
王府之外依旧宾客盈门,恍如盛世。只不过,却不知这些人心中都藏着些什么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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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东三郡失陷以及梁成大战的结果,最终便如一颗石子投入湖中,溅起一圈涟漪后,很快消失于无形。
这就是建邺,这就是大晋朝,已经很让人怀疑这个朝廷除了偏安自守之外,还能不能做其他事情了。
整个建邺上下,可能也就王导等寥寥十余人还在勉力弥补了。
二月下旬,诸般消息被快速传递到了洛阳。邵勋览毕,没有过多表示。
晋人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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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晋现在就是一个失能的政府,脑子混乱、反应迟钝、肌肉萎缩,除非天降猛人,并给他绝佳的出头机会,不然很难挽救——话又说回来了,如果真出现了那么个一扫积弊的猛人,他最先料理的恐怕就是东晋了。
“你给外甥女说了什么,她反应这么剧烈?刺激她了?”华林园中,邵勋问道。
羊献容眯着眼睛,靠在邵勋怀里,舒服地晒着太阳,随口道:“记不清了。信件之外,还送了件狐裘给山宜男,她来北地时用得上。”
邵勋愣住了。这难道不是赤裸裸的打脸?过了吧?
“山宜男是你从外甥女。”邵勋摇了摇羊献容,说道。
“那又如何?”羊献容不以为然道:“我还记得信里问她了,宗庙里那些‘泥胎木偶’可能护得住你?”
邵勋无语,片刻后说道:“你可曾是大晋皇后啊,臣当年……”
羊献容白了他一眼,不屑道:“你不是老说世家大族只有门户私计么?我为自家考虑不是很正常?我现在是邵家妇。”
“这辈子欠你了。”邵勋低声道:“下辈子我娶你,你当我妻。”
“中午去昭阳殿,你当着庾文君的面说。”羊献容冷笑道。
邵勋讪讪一笑,开始转移话题,道:“羊彭祖已率阴密镇兵三千人南下武都……”
“怎么又从晋国绕到成国了?”羊献容摸了摸邵勋的脸,轻笑道:“看样子我那外甥女还能逍遥几年。不过,也难说啊。你让我遣人至合肥新城互市,说不定就把谁给拉拢过来了。石家还是陈家?”
“在建邺,石家就是陈家。”邵勋说道:“堂邑太守陈严上杆子投过来,我还能把人往外推不成?”
羊献容听了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
与李成在巴东干了一仗,大破蜀兵,结果成国还没怎么样,晋国倒摇摇晃晃了起来。
不过他们运道是不错的。
就像方才所提到的,羊聃主动请缨入武都,带的还是他一手调教的阴密镇兵——以匈奴、氐羌为主。
很明显,这是要对李成动手了。
一路攻打汉中,一路攻打巴西,南北两路齐头并进,攻灭成国。也就现在没完成战争准备,不然已经可以发动了。
“陛下……”远处响起了中常侍侯三的声音。
“何事?”邵勋松开羊献容,问道。
“齐王请求入觐。”
邵勋想了想,大概知道金刀是为了什么事而来了,顿时有了些兴趣,道:“让他径来此处。”
羊献容起身离开,扫了邵勋一眼。
邵勋点了点头,随后便背着双手,在园中走来走去。
这事可比打仗重要多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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