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太和二年(331)二月初十,建邺细雨连绵。
丹阳丞杜乂临河而坐,悠然自得。
老实说,他在郡丞这个位置上坐了很久了,一直没动过。
也不是没有机会迁调,但他竟然不愿意,说要报山玮知遇之恩,故一意辅佐。
山玮很感动,考虑到他经常不在任,于是便将政务一股脑儿扔给杜乂,连官印都给,府衙众人也知道若找不着山玮,便去郡丞杜公那里办事即可。
他已经算是半个丹阳尹了。
但杜乂其实也不太想做官,理由和山玮差不多,烦、累、难——他终究是士人。
之所以还在干着,说实话也是为了杜家考虑,他要等待那个机会的来临,然后立下大功,奠定在新朝的地位。
今天山玮在府衙,于是杜乂便告了个假,跑到自家新开的商铺转转。
大晋朝日落西山,摆明了只有自守之力,无有进取之能,作为大晋朝的官,当然要利用暂时还能算数的权力,为自家多积累一些财富了。
此时日近正午,杜乂一点没觉得饿,只坐在窗前,静静欣赏风景。
“江左风物最是宜雨不过。”身后传来一声轻笑,道:“看那堤岸新柳,最是翠绿不过。妇人穿着蓑衣,于柳下捣衣,任凭那春水漫过脚下青石。”
“河上船只往来不休,满载各色货品,却不知——”此人说到这里,笑了笑,道:“有哪些是杜公的?”
杜乂哈哈一笑,转过身来,看向来人,道:“孝文,汝为御史中丞,何等清贵,怎有暇来此?”
“没办法。”熊远无奈道:“让我弹劾葛公,那是万万不能,只能装病了。”
杜乂拿手指了指他,笑而不语。
熊远是石贵嫔的人,当年诸葛恢全盘接收石氏政治势力,发号施令时,熊远便投靠了过去。只不过随着琅琊王冲的失利,这个政治团体慢慢土崩瓦解。
有些人改换门庭了,但熊远不行。原因说出去很心酸,他是苍头奴婢之子,机缘巧合之下才能读书,然后靠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升迁。
但在江左的政治风气下,熊远这种人真的有前途吗?说难听点,没人把他当回事,遇到哪个嫉贤妒能的人,多半还想着弄死他,因为熊远能力很强,出身太低,偏偏还当着御史中丞,影响很坏。
所以,熊远其实很尴尬,能有石贵嫔可以投靠,已经很不错了。
最近他和杜乂搭上了关系。准确地说,是杜乂在长期观察之后,主动找上了他。双方一拍即合,很快搅在了一起。
今天跟着熊远过来的还有一个中年人,姓石,据说是从河北投靠过来的,乃石超之子,已年过三十。
石超先跟着司马颖,再投刘渊,到死都没混出个名堂。
其弟石熙,先在渤海地方当个小官,后来死了,人走茶凉,家业败落得厉害。
眼前这人名叫石稹,历尽千辛万苦才来到建邺,投奔石贵嫔。
石贵嫔听说石稹之事后,流泪不已,便把这个族人给留了下来,并让熊远帮忙多加照看。
石贵嫔被亲情迷了眼睛,但熊远可不信这套鬼话,他甚至怀疑此人是梁国那个大理寺卿邵璠派过来刺探建邺内情的。
但有些事嘛,难得糊涂,那么精明干嘛?建邺那些南渡士族看得起你吗?他们对你好吗?
所以熊远非常热情,甚至隐隐有点巴结——不全是装的——以至于来见杜乂的时候,都把此人带了过来,并简单介绍了下。
杜乂听完石稹的来历后,微微颔首,并不多言。
“孝文,先前所议之事,可。”杜乂招呼二人坐下,说道:“老夫本还有些犹豫,然建邺这个样子,容不得不多想想啊。这年头,什么都是假的,唯钱财是真的。”
“弘治为何不经营田庄?”熊远问道:“前番山公喊你去行田,你却不去,何也?”
杜乂犹豫了下,最终如实相告:“数年前遇一方士,言我命中有一劫,宜避田、水。出去行田,再开辟污莱,恐命不久矣。”
熊远愕然,还有这种忌讳?
“怪不得弘治开始转向货殖。”熊远苦笑道:“不过这样也好,你我联手,很多事就方便了。”
一个丹阳郡丞以及“影子太守”,外加御史中丞,联起手来能把买卖做大吗?当然是能的,他俩都身处要害位置,能拿捏其他人的地方不少,至少在江南是没问题的。但要想把买卖做大,最好能和北地联系起来,这个就是靠杜乂的关系了。
梁国巨鹿王妃杜氏是杜乂的侄女,他和梁国给事中桓彝也有几分交情,关系自然是不差的。所以,他把做买卖的地点选在了江陵,侄女婿的地盘上。
另外,熊远到现在还和诸葛恢过从甚密,武昌那边也有门路,这买卖硬是做得起来!
当然,做买卖只是一方面,事实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比如传递情报——这种事可大可小,并不止他一个人在做,有商船队做掩护的话,总会方便许多。
“孝文方才提及纠劾诸葛道明之事,乃何人领头?”杜乂问道。
“还能是谁?刘大连呗!”熊远无奈道。
“他真是逮着谁都咬。”杜乂有些无语。
“有些时候挺佩服他的。”熊远叹了口气:“忠心不二,荩臣也。惜已近归途,还能扶得晋庭几年?”
石稹在一旁听得青筋直跳。你俩说话也太不小心了吧,这还有我一个外人呢。
“后朝修史,刘大连可得美名。”杜乂说这话时,有几丝羡慕的意味。
谁不想名垂史书呢?千年以后的世人览之,是赞叹刘大连还是他杜弘治?唉。
不过,羡慕归羡慕,再给杜乂一次机会,他还是会这么选择。
收拾心情之后,只听他说道:“先前孝文提及要去巴东做买卖,当真?”
“然也。”熊远说道:“弘治当知我为江州人。州中商贾向来喜贩运铁器至江陵、巴东,买荆段、蜀锦、细布、漆器、药材而回,其利颇大。只要葛公在位,我等便可做下去。”
杜乂频频点头。
“我还找了个人。”熊远又道。
“何人?”杜乂眉头一紧,问道。
“江虨江思玄。”熊远说道:“天子要派他去当武昌太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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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杜乂有些惊讶。
江虨以前是太子庶子,算是天子的心腹了,怎么被派出去了?难道是为了监视诸葛道明?
“听闻是山皇后的意思。”熊远说道:“本以为江思玄不愿,谁知他竟然没有拒绝。”
杜乂默默思考。
巴东、建平、宜都三郡江北之地尽失,建邺公卿知晓后,暗流涌动。尤其是诸葛道明身为荆督,竟然不积极收复失地,相反有点应付了事的意味,这让更多人心思活络了起来。
紧接着,梁国、成国竟然在巴东大打出手。据武昌奏报:梁军万余人大破成军四万,追袭数百里。
战力如此强横,直令人心胆皆颤。
一旦让梁人突进到巴陵、武昌一带,还能把他们赶走吗?有那个能力吗?而武昌一失,下一个战场就是历阳了,人家甚至都不用打合肥、巢湖,直接就绕过去了,直逼历阳、牛渚山、采石矶。
这处再丢掉,梁军便可兵临建邺城下,届时会发生什么事,想想都知道。
也正因为大梁朝高歌猛进的态势,杜乂、熊远等人才日趋活跃起来,换句粗俗点的话说:演都不想演了。
只不过,王导、山皇后等人肯定不想就这么束手就擒,派江虨当武昌太守便是其布置之一。至于传闻中要换掉诸葛恢之事,看样子并非空穴来风。
杜乂琢磨了下,诸葛恢现在肯定是反不成的。军队可以听他的打仗,但未必会追随他造反。这支部队是刘弘一手打造,王敦、陶侃接力锤炼,和诸葛恢有什么关系?他上任时日尚短,还控制不了荆州水陆兵马——至少还要再干个几年!
朝廷看样子不想给他机会啊。
但如果不用诸葛恢,用谁呢?琅琊王氏的人?
山皇后如果真这么干,那真的疯了,为了对抗邵太白而不顾帝室安危,简直乱来。
不过,她也不可能一意孤行。
这个时候,就不能不说一句刘大连的好话了。他弹劾起人来,那真的不管是谁,王导都被他追咬过,琅琊王氏的人不可能有机会出镇荆州。
那么——宗室?
杜乂思来想去,不得要领,于是只能说道:“孝文,葛公在武昌,我等的买卖摊子才能支起来。若换了人,万事皆休。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若去江陵、巴东市易,则无往而不利。王世儒镇湓口,大殖财货,商贩百万,已成琅琊王氏屈指可数的豪贾,我等有葛公相助,断不会比他差了。”
说到这里,看着熊远的眼睛,压低声音道:“梁军大破成贼,入蜀已成必然。一旦灭了成国,会怎样?孝文当心中有数。”
熊远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心中却暗哂:也只有到了这时候,杜弘治才能吐露那么一点真心话出来。
熊远遂把石稹拉了过来,道:“江陵乃重镇,须得有人常驻。”
石稹闻言,躬身一礼,道:“杜公放心,仆一定尽心竭力。”
杜乂微微点头。
熊远一见,笑着捋了捋胡须,又道:“光你我二人恐还不足。中书侍郎陈公,亦有此意。”
“什么?”杜乂这下是真的吃惊了。
陈达是原太子冼马,现为中书侍郎,他也……下水了?
不过也未必没有可能,陈达与石贵嫔也是有点拐着弯的亲戚关系的。
“货殖而已,勿要多想。”熊远哈哈一笑,说道。
杜乂愣怔许久,最后笑道:“孝文令人刮目相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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