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邵璋很快被引到了华林园,身后还跟着几名宦者,抬着几大箱子书。
邵勋走了过去,拿起一本,随意翻了翻,满意道:“比起去年,好似又有精进?”
“是。”邵璋回道:“臣——儿询问过工匠,用了新墨。”
“哪来的新墨?”
“有匠人于睡梦中悟得,或神人传授。”
邵勋笑了,摇头道:“哪来的神人?怕不是此人钻研技法甚久,日思夜想,也就差那一层窗户纸了,脑中灵光乍现,故新法出。”
“阿爷说得是。”邵璋说道:“用新墨印书,字迹清晰了许多。”
邵勋继续看着手里的开平五年版《风土病》,发现北地诸州基本都录了十余种乃至数十种疾病,甚至还有图画,遂笑道:“刻版时不容易吧?有字有图,还得栩栩如生,非得能工巧匠不可。”
邵璋连连称是,但心中不以为然。
对少府来说,最不缺的就是能工巧匠。北地太平这么多年了,少府工匠队伍已经颇为庞大,技艺也越来越精巧。刻点图画,小意思了。
“就拿此版刊印。”邵勋说道:“五大书局一起印,先做到每县一本。”
说到这里,又有些感慨:“二十多年前,我还在泥地上写字教导武学生。快三十年了,今用竹简、木牍者日少,用纸张者愈多,正合印书。你打算用什么纸?”
“藤纸。”
邵勋沉吟片刻,问道:“可是江南藤纸?”
“是。”邵璋答道:“江陵那边送了千余捆葛藤回来。少府工匠剥其皮,再浸泡、蒸煮、打碎,复铺平、晾干、压实。做起来不难,唯葛藤多产于江南,难得也。”
“葛藤既能造良纸,又能制夏衫,真乃奇物。”邵勋说道:“江夏、南郡、竟陵皆有葛藤,今后当好生经营。”
“少府已经去华容开办纸坊了。”邵璋说道:“今后藤纸供给会大增。”
其实,不止开办纸坊,还圈地建苑林,专门生产葛藤,毕竟没有原材料你又怎么生产纸张呢?
纸这种已经开始加速取代简牍,但又没完全爆发的商品,说实话是一条不错的生财之道,且细水长流,经久不衰。
北方士族庄园也有造纸的,多为麻纸,质量很一般。但随着造纸技术的不断发展,工匠们也在尝试各种原材料,藤纸就是成果之一,但还没普及。至于蜜香纸,那就是奢侈品了,永远不可能推广普及。
少府大举涉足造纸行业,还是邵勋下的命令,直接原因便是雕版印刷带来的知识普及需求——简牍太不方便了,还没法印刷,只能抄录,效率极低、成本极高,注定要被新事物取代。
邵勋又拿起两本新书,随意翻看了下。
第一本是《千字文》,他二三十年前拿出来教导武学生的,基本已是诸武学启蒙教材之一,士族私学也多有抄录使用的。
第二本是他亲自取的名字,就叫《洛生咏》。
看到这本书时,他说道:“此书由太常、鸿胪诸官寺合力编纂,乃国朝正韵,就排在《风土病》后,第二批刊印。”
“是。”
邵勋背着手走了两步,又道:“我闻建邺有‘洛生咏’,又有‘吴越调’,两不相通,实在不成样。从今往后,大梁以《洛生咏》为正韵,通行天下。”
建邺说洛阳话的当然是南渡士人了。哪怕他不是洛阳人,甚至来自遥远的幽州,多多少少读过韵书,写过诗赋、骈文,对洛阳腔调是有了解的——不通韵,就写不好这些东西。
至于江东豪族,他们说吴语,也就是邵勋说的“吴越调”。
其实他们真不懂洛阳话吗?显然不是。只不过平时不说罢了。
这中间可能还混杂着一些地域因素乃至骄傲自尊。就像王导是北人,有吃奶酪的习惯,陆玩吃了就很不适应,生病了,回信时还说差点成了北方的鬼。风俗不同,语言不同,加上长期分裂导致的对抗情绪,江南士人故意不说洛阳话就很正常了。
邵勋推出的这本韵书并非自创,而是遣人收集民间私人零散的、不成系统的韵书,加以整理,再刊印成册。
此书一出,便是标准,以后就是大梁朝官方读音——老实说,民间私人的韵书还是有些微差别的,韵书教材不同,读音就有偏差,现在算是统一了。
“《洛生咏》印完之后,太学、国子学、诸州郡县,都要发到。”邵勋又说道:“优先发往并、幽、雍、秦、凉五州,其次乃徐、荆、梁三州。”
“遵命。”邵璋应道。
说话之时,心中暗暗叫苦。他又要被束缚在这个位置上很久了,短时间内怕是无由离开。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为了洛阳、汴梁、长安、太原、邺城五地书局筹办之事,他几乎跑断了腿,大部分时候都在外边,为此都没着家几天,累得够呛。
现在算是可以多留在洛阳一段时日了,但还脱不开这些琐碎的事务,让他颇为失望。
但这又能怎么办呢?看样子父亲非常重视这件事,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了。
邵勋瞟了儿子一眼,突然问道:“太原、长安等地都跑遍了吧?”
“儿都去过了,每个地方少则停留月余,多则两月,一一操办完毕才离开。”邵璋说道。
“就住在书局?”邵勋问道。
“住在县里。”
“可曾四处走走,察访民情?”
邵璋微微一愣,他有点吃不准父亲这么问的意思。但这时候不能迟疑,只能回道:“在长安、太原、邺城时出城转过。”
“三地百姓如何?”邵勋问道。
“安居乐业。”
“长安斗米几钱?”
邵璋心下一紧,他是真不知道,不过凭借过往印象,几乎没有丝毫停顿,飞快回道:“三十钱。”
这是估算,或者说猜算。但不是完全瞎蒙,总得有个大体的印象,有个初步的概念才行,不然为何不回答三钱?
“涨了。”邵勋说道:“又是出征,又是叛乱的,还有胡兵带回去一大堆赏赐,现在斗米涨到了四十钱以上。看来你确实察访过民情,没有欺瞒为父。”
邵璋暗松一口气。父亲真不好糊弄,方才差点露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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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也得益于他平时的积累。换个人来,搞不好就说出斗米三钱或三百钱的笑话了。
“太原墟市去过吗?”邵勋又问道。
邵璋心下一咯噔,完蛋,真没去过。
邵勋不待他说话,只问道:“桑木马鞭一条几钱?”
“五钱。”
“错了,十钱。”邵勋有些严厉地看向长子,道:“罢了,看在你忙的份上,这次就算了。为官者,若不察民情,何以理政?不知道马鞭价钱是小事,但世上还有比马鞭更重要的物事。煮饭的饭甑几钱?木头农具几钱?铁质农具几钱?一头犍牛几钱?农妇纺织的麻布、绢帛能卖几钱?她们可是靠这个贴补家用的。如此种种,不一而足。终日坐在官署里面,你就只能看奸官猾吏糊弄你的公函,永远不知道民间疾苦。”
邵璋后背微微渗出汗珠,低头应是。
“回去吧。”邵勋摆了摆手,道:“尽快将这三本书刊印完毕,发往诸县。若有余裕,书局可多印一些售卖,想必会有人买的。天下那么多士族、土豪、富商,一家买几本不成问题。这种有用的书,多多益善。至于纸坊——”
邵勋踱了几步,道:“朕会催促荆州的。吾儿若有相熟之人,可劝其南下沔水、云梦,拓荒垦殖,以后可传诸子孙,永为家业。货殖之事,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致富之道。”
“儿知道了。”邵璋躬身应道。
片刻之后,见父亲没什么要交代的了,邵璋暗暗舒了口气,在侯三的引领下,出了宫城。
行至半途,他突然起了结交中常侍侯三的冲动,但嘴张了张,终究没敢。
父亲太精明了,威望也太高了,不光死死压着士族、胡虏,连带着儿子们也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邵璋总觉得会被父亲发现的,一定会被发现的!他不敢面对父亲冷峻的目光,不敢想象可能导致的后果。
患得患失地回到齐王府后,看着前来迎接的刘氏,胸中涌起一阵火气,拉着刘氏的手就来到卧房,然后将妻子横身抱起,压到榻上。
良久之后,邵璋喘着粗气停了下来,无力地趴在刘氏柔软娇嫩的躯体上,心情却好了许多。
刘氏这会乖得像小猫一样,轻声问道:“夫君今日何以……”
邵璋爬起身,喘匀之后,叹道:“家舅恐要回朝了,我却还不能外放。本打算于荆州谋一职,让父亲好好看看我的才学。但是——不提也罢。”
刘氏一怔,轻声安慰道:“先办好眼前的差遣吧。陛下让你做甚?”
“还是印书,甚至——”邵璋自嘲道:“卖书。卖完书,恐还要去各地察访,看看官员们到底有没有用上这些书。”
“别急。”刘氏柔声道:“会有机会的。荆州不行,那就去梁州、徐州,再等等就是了。”
邵璋点了点头,旋又奇怪地看向妻子,有些惊讶。
似是明白丈夫所想,刘氏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红着脸道:“夫君你今日好凶,像是要吃了我。其实,只要你在意我,我可以帮你的,什么都听你的。”
邵璋闻言,心下很是受用。
刘氏突然又道:“楚王回京了。”
“嗯?这么快就回来了?”邵璋有些惊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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