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钟在整点扣响,是中午三点整的钟声。
关山月迷蒙地睁开双眼,迷茫翩跹,却终跌落倚着床头的周佞温柔的目光:“醒了?”
声线沙哑。
眸底清明显现,关山月定定地看人一眼,没有半分羞意,她对上周佞的双眼:
“每次醒来都蹲在床头——你这是什么爱好?”
周佞笑了,他眸底烁着零星的光,而后眼睑下垂、盯着关山月眼尾自然洇开的雾蒙蒙一抹红,于是周佞伸手,抚了抚关山月的颊,然后站起:
“我让人送了吃的过来,起床吧。”
话音刚落,周佞又好像想到了什么,他的视线状似不经意地往被子一瞥,轻咳一声:
“咳咳……你,累不累?”
关山月眨了眨眼,好像碎雪花落在心上,轻轻、细微,慢慢化开成泠泠春水。
她没有说话,翻了个身瘫在床上,无视四肢酸软,关山月摸出手机看了眼永远99+的未读信息,点进了卫朗的夺命连环Call,一目十行看完,兀地将手机往软枕上一丢,埋脸:
“周佞。”
闷闷的一声。
周佞看着人动作,眸底漾出久违的温柔笑意,他应了声:“怎么了?”
“到底是谁说霸总和富二代只需要混吃等死的?”关山月闷在枕头里,难得沾染上些许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气息,却隐隐咬牙切齿,“有四个会议在等着我。”
周佞闷笑:“那就推了。”
半晌,床上才传来悠悠一句:“也不是不行,只要周氏肯将计划的金额线提高那么一点点,我都能休息半天。”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
周佞终于失笑,他上前将人揽了起来,笑得胸腔都在微抖着,要纳入心头般,连句尾也似碧波荡漾:
“关董说什么就是什么——”
“反正周氏到最后,也是你的。”
关山月撩开额前的碎发,就这么躺在人的怀里,四目相对间,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关山月就这么看着周佞,听着人温声哄语,脑内竟不可遏地浮现曾读过的一段话:
“爱足矣打破所有壁垒,所有人类学的东西在他面前都显得不堪一击,他驱使我鼓起所有勇气挣破自己所笃行的障碍,去接纳他的海洋。”
——《德萨罗人鱼》
“周佞。”关山月忽然开口,打破一室的缱-绻与沉默,“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常去北江边看日出的地方吗?”
周佞一顿:“那个秘密基地?记得。”
他垂眸,手掌温柔地捧着关山月的脸,再续一句:
“你当初,说要将日出分我一半。”
关山月拂开周佞的手坐了起来,她垂眸看了眼自己已经被穿戴整齐的身体,斜斜嗔了周佞一眼,而后站起身的瞬间,关山月眉心不自觉拧了拧,只是面上不显直往浴室走:
“想去看看吗——”
“等个日落。”
周佞看着关山月的背影,耳尖好像有些微红,他低咳了一声,应了句好。
好像有点过火了。
等他们吃完那顿不知道该叫午饭还是下午茶、再去到那个久违的秘密基地的时候,已经踏正五点了。
关山月穿了身长裙,外面套了件厚外套,看了一如当年的斑驳白墙,身手灵巧地踩着墙角的凳子就垮了上去,稳稳地坐在了墙头上。
周佞就这么仰头看人,不语。
北城的冬天,这个时候已经能看见日落了。
日落西山,火焰般的云朵与远处的山头河流浑然一体,形成一副极其好看的水墨画。日落的阳光投射在枝丫,映照在地面。
关山月难得惬意地眯了眯眼,然后干净利落地掏出震动不停的手机好,毫不犹豫地按下关机键,她啧了一声:
“烦人。”
周佞笑了,他也同样动作了一遍,而后把关机收了回去,踩着凳子往上一跃,稳稳地坐到了关山月身边,偏头:
“我还记得当年在这里看见你的时候,你还在这里画画。”
关山月感受着腊月的寒风,紧了紧外套,瞥人一眼:
“那个时候,我还以为你尾随我。”
周佞顿了顿,没有理会关山月的打岔,只是看着远处的景,似乎陷入了回忆:
“那个场景,我记了好多年。”
关山月面上的调笑渐渐敛去。
“在刺青店跟你见面的时候,距离我第一次见到你,已经过去整整一年了。”
周佞笑着,大掌将关山月的手包裹,似乎是怕人受冻,只是嘴上不停,说得很慢:
“阿月,在你不知道的日子里,我以旁观者的姿态,参与了你的人生。”
年少的周佞看了关山月太久,看她根扎在石缝里却如野草疯长,看她混迹在顶豪圈里,像是一群昂贵的家养猫里盘算着餐食的猎豹。
看了太久太久。
才鼓起勇气,算准时机,出现在了关山月的面前。
周佞等了太久。
“所以我说,从一开始,我就是卑劣的那个。”
我看你在驳杂色彩中挣扎行走、来去自如,看着你在霾暗浓缛里淬琢修整反骨与逆节。
周佞偏头,就这么看着关山月,像是漫不经心般,将玫瑰的艳尽数收进眸光,连心跳脉搏都深情:
“可是你从来都没有哪怕一次,向命运妥协过。”
关山月只是永远挺直着背脊,半寸不弯,好的坏的都照单全收。
关山月无声地抿了抿唇,周佞陷入回忆的目光与缓叙的语气都太烫,烫得关山月心尖颤颤。
“阿月啊。”周佞轻声,“从当初第一眼看见你开始,我就再也没看见过别人。”
一直都是你。
步步为营、蓄意接近的反而是我。
沉默半晌,关山月终是开口,问出了久压心底的话:“我走的时候,你真的,一次都没有怨过我么?”
周佞定定地看人一眼,他收紧了相握的手,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
“我只是在怨我自己——为什么没有保护好你。”
关山月眸光微闪。
“我知道,从小到大,你都觉得自己是不被爱的那个,你不会爱人,也不想交付给别人爱。”周佞说得很轻,似乎揉着寒冬的风,吐出的却是暖意,“可是阿月,从一开始,我就没奢望过你来爱我。”
“你不要觉得不对等,不要觉得对我不公平,因为我的爱也并不纯粹——”
“阿月,是你的出现填补了我人生的缺失,是我在汲取爱你的力量而生,卑劣的那个,一直都是我啊。”
所以你有没有如同我爱你一样爱我,根本就没有关系。
周佞就像是掉在世界边缘的偷愉者,他张扬恣意,实际灵魂却寡淡至极、总敛言,沉默时像喃吟暮春诗,神色太空泛、太淡。
而在周朝家看见关山月的第一眼,那一点孱弱微火以心脏为源仗着风势蹿腾、心动一点就着,就像是溺水的人,贪婪地不放过一丝生机。
关山月沉默,却好像在在周佞温柔的面色中渐渐红了眼眶:“可是,我又何尝不是呢?”
她轻声道。
关山月自懂事起,最先教会她的不是爱,不是恨,是灰色地带——她的父母言传身教,亲身告诉她爱会消逝、会降温、会终有一日乏乏无味。
物质富足,精神匮乏,于是关山月叛骨生的早、埋得也深,是带着痛来的、无声潜藏。
关山月轻声,红色燃烧了半边天空,追赶白日的残阳缓缓爬过眼前周佞的侧脸: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的啊,周佞。”
她淡淡笑了,难得低头,靠在了周佞的肩上,再续一句:“这个世界上,好像真的,没有比你更爱我的人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周佞更爱关山月的人了。
周佞的出现于关山月而言,是她漫长等待里的一束光,后来也成了她绝望时的救赎,像天降之神一样拉她上岸。
没有谁更爱谁。
因为周佞说:“我永远比你爱我要多一点。”
他说,阿月,这是你永远都不会明白的事情。
他们相互依偎,成了彼此世界中唯一的救赎与光明。
沉默,沉默。
忽然,周佞直起身,好像想到了点什么,他在关山月的目光中跳下了墙头,轻车熟路地在角落里找着点什么,片刻,他忽然从角落里掏出了点什么东西——
然后关山月的眸光忽然顿住。
那是一沓画纸。
是她从前烦心的时候就独自一个人来这里画画、随手留下的画纸。
周佞微微仰头,扯了个笑,只是笑得罕见地、露出了些许名为苦涩的意味:
“你在加州的那五年,我时常会来这里。”
“找不到抒意的方式……只能在你留下的画上写点东西了。”
关山月的瞳孔猛地一缩,她只怔了一瞬,而后伸手,接住了周佞递来的一沓厚厚的画纸,画纸已经泛了黄。
每张画纸的背面,都是熟悉的张扬的字迹,只是随着时间的推进,越来越趋于沉稳:
【想你。】
【很想你。】
几乎每一张纸的背面,都是想你两个大字,直到最后的两张,墨黑的字体穿透了纸,牢牢地映在了上面:
【我怕,控制不住我自己。】
【阿月,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最后的一张,是陌生的画,是周佞用关山月留下的画笔,随手画的一幅——
月亮。
周佞就这么看着关山月,看着人眸底的震惊与愧意越来越明显,他笑了,开口,却是一片嘶哑:
“你刚说的对,就说你真的很聪明呀,阿月——”
“这个世界上,好像真的没有比我更爱你的人了。”
我的爱自私,卑劣且沉重,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就在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汹涌的欲望,我想捆住你,想你身边只有我一个人——
一遍遍地,在无人的深夜独自呢喃,与虚妄中的你絮道着其间所有的爱意。
可是我不舍得。
你是高高在上的天鹅,我像蒙了灰的落败乌鸦,裹挟去往昔的张扬劣性,人们说,谁在爱里都不值得被怜悯,都是一厢情愿和作茧自缚。
“现在你看见的,已经是努力压抑、改正过后的我了,阿月。”
我低头认真地找了好久好久,才从一片污浊之中捡出最干净的自己,来爱你。
周佞笑得认真,眸底却是明晃晃的翻滚与隐晦的占有欲:
“阿月,我会越来越好的。”
“你永远不必回头,就站在我前面,让我追逐着你就好了啊。”
关山月捏着画纸的手颤颤,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笑了,笑得眼前蒙了一层水雾,关山月跳下墙头,走到周佞跟前,敏锐地发现了他垂下的手也在抖。
是将最底下那面撕破后的卑意。
关山月垂眸,牵住了周佞的手,再抬眼时只低低地嗔了一句,声线却是不稳:
“周佞。”
她笑中带泪,说:
“哪儿有你这样的人啊?”
一步一步,算准了进入我的世界,将我从泥泞中拉起,可现在却来告诉我,其实一直在泥潭中仰望的人是你,其实你也满身泥泞,只是藏好了,才来抱我。
关山月就这么看着周佞,仰着头,夕阳的余晖给她棕褐色的瞳孔镀上一层浅亮的橙红,她开腔,又重复一句,更为颤颤:
“哪有你这么傻的人啊?”
周佞静立半晌,终是笑着,却像微叹,他伸手,轻轻抚上关山月的脸,摩挲着,视若珍宝,近乎虔诚:
“所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关山月轻声:“什么心理准备?”
周佞摸了摸她的发顶,然后温柔地将人拉入了怀中:
“永远将你自己摆在第一位,阿月——”
“不然,我会发疯。”
如果神明不佑,如果光明晦暗,在苦海之中,关山月,我来渡你。
只求你,在我身边。
灵魂躲在皮囊后面,周佞将关山月抱得紧紧,关山月也辨不出是淤积着苦恨还是酸涩上反,只知道自己眼周被雾气烧得发烫。
不知过了多久,被拥在怀里的关山月轻柔且坚定地应了声:
“一定。”
周佞的心脏胀到极致,他好像想说些什么,尾调烫在喉舌在唇角滚过三巡,却始终说不出口。
于是周佞低头,用行动证明一切。
然后他们拥吻,敲乱了被湖面吞噬的霞光,在眼下燎成一片滚烫的白汽。
影子在日落里被拉得很长。
可是以后的很多很多年,周佞都能守着他的山月,在每一个日落后,迎来新的日出了。
“我爱你——”
“真巧,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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