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没想到,孕期折磨了关山月两个月、吐得死去活来的孩子直到足月后,都没有任何要发动的迹象。
换而言之,所谓瓜熟蒂落,可是这个瓜——成钉子户了。
于是在尝试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方法都没有效果、又请北城最好的妇产专家结合关山月的身体情况会诊过后,终于拍板决定——
剖腹产。
对此,关山月还有点小惆怅,毕竟她孕期坚持做运动,就是想尝试一下顺产、想感受孩子出生的全过程,结果没想到,肚子里的孩子是个钉子户。
不过得知了她这点小心思的江令窈等人倒是放下了心来,江令窈避开周佞,扶着关山月的肚子耳语:
“剖腹产挺好的,山月,要是顺产,你想想你家周佞——”
“听着你的哀嚎、看着你声嘶力竭开十指,几乎是承受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痛苦……”
江令窈摸了把不听话的孩子,才怅然地续了下半句:
“周佞,会疯掉的啊。”
关山月陷入了沉思。
于是在准备充足、还有两个小时就要进手术室的那一天,关山月穿着病号服、挺着大肚子正在享受着薛幼菱几人的果盘伺候时,她靠着病床,忽然朝着沉默的周佞开口:
“你等下不要陪产了。”
空气静默一瞬,周佞几乎是瞬间抬头,连带着握着关山月的手也紧了紧,他脱口而出:
“为什么?”
薛幼菱几人沉默地后退几步。
关山月抿了抿唇,直视着周佞,眸光平淡:“我不想你看见我那个样子。”
在手术台上开膛破肚。
周佞哑声。
“我知道,从我怀孕开始,你的精神就一直处于极度紧绷的状态了。”关山月说得很慢,“可是周佞,我不希望你看见我躺在手术台上毫无尊严的样子。”
她顿了顿,指腹轻轻在周佞紧握的大掌中摩挲着,似是安抚:
“你在外面等我,等我跟宝宝出来——好不好?”
一室寂静。
周佞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垂着眼,死死看着两人相握的双手。
其实所有人都懂,不管是顺产还是剖腹产,周佞都不可能受得了。他接受不了顺产时眼睁睁看着关山月承受痛苦可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也接受不了看着关山月躺在手术台上开膛破肚的样子。
尽管为此,周佞已经做好了整整十个月的心理准备。
但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脑海里绷紧的那根弦将会在两个小时后断掉。
江令窈三人沉默。
她们今天在这里最大的任务,请听从关山月的指挥——控制住在手术房外等候的周佞。
“……”不知过了多久,周佞才开腔,闷闷的一句,“可是我想,陪在你的身边。”
关山月眸光一晃,静静地看着周佞的眼,她笑了,笑得柔柔,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周佞——给我留点尊严,好吗?”
周佞唇瓣张合,却始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他知道,关山月决定了的事情,不会有任何改变。
毕竟他也清楚他自己——
如果要亲眼看着关山月的肚子被剖开、打开子宫抱出孩子的画面,他也不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
这是最好的决定。
所以周佞只是低低地应了声好,然后无声沉默地给关山月按摩着小腿。
两个小时后,关山月被推进了手术室,进去前一个一个地举起拳头跟她击掌,她像个勇士要奔赴战场,到最后,全场目光都落在了脸色黑沉的周佞身上。
“……”关山月终是轻叹一声,“你低头。”
周佞低头,他背对着众人,埋在了关山月的耳侧。
“乖,听话一点。”
关山月几乎是气音,气息喷洒在周佞的耳侧,她眼尾带笑,伸手轻轻捏了捏周佞绷紧的脸颊:
“很快,我跟宝宝就会安全出来了,你就站在这里等我们,好不好?”
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周佞狠狠地闭紧了双眼,眸底好像有什么一闪而过的水汽,他开腔,同样是颤着的气音:
“……好。”
平平安安。
一定。
大门被关闭,手术室的红灯亮起。
周佞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只仰头看着亮起的红灯,久久不动,他的双拳紧握,面色绷紧,仿佛是一座最虔诚的雕塑。
好半晌,周朝才在江令窈的示意下无声地走到周佞的身边,轻声开口:
“哥……”
他指了指两侧的座位:“你去坐一下吧。”
周佞不动。
江令窈走到周佞的身边,双手抱臂看人,很平静:“你知道山月是让我来看着你的,对吧?”
周佞抿唇,耳尖只有在触及“山月”这两个字的时候才有所反应。
“全华国最好的妇产医生联合会诊,里面主刀的那个也是顶尖医师,你别给我站在这里当雕塑。”江令窈面无表情,可语气到底是软了几分,“去那边给我坐着,不然等山月和孩子出来,你脚都麻了,还能抱吗?”
沉默良久。
周佞终于转过身,缓步走到江令窈指着的位置坐下。
另外三个人也不打扰他,坐到了不远处的那排座位上,薛幼菱跟周朝附耳,小声:“还好,情况比我们预想的要好得多。”
周朝赞同地点头,毕竟一众保镖都在不远处候着,就是为了保证周佞忍无可忍暴走、一个想不开就要冲进手术室的情况。
可周佞过分安静。
他只是坐在那里,垂下头,死死地盯着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
周佞目不斜视。
阿月说,要他乖乖,要他听话,要他等她出来——那么好,周佞不会动。
他一如既往地尊重着关山月的一切、不会忤逆,周佞用尽了此生最大的控制力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可是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脑海和心脏——
长久的寂静伴随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在每分每秒的等待中刺痛着周佞的神经。
几乎要将他摧毁。
像是把钝刀,痛意一点点地磋磨着周佞的神经,又像是锋利针线,缝住一切教他隐忍和闭嘴,于是每一秒的忍耐都消耗着养分,而黑暗完全没有宣泄的出口,周佞只能无力地看着自己被吞噬、变成僵硬的一块木头。
好痛,好痛。
可是周佞知道,手术室里的关山月更痛。
他不敢闭眼,因为一闭眼、脑海就自动描绘出关山月自己一个人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的身影、描绘出器械无情地划开皮-肉——
不能继续想。
周佞感觉,自己好像快要疯掉了。
空气像凝结了一层霜,周佞阖上沉重的眼睑,沉默如静止般绵长。
没有人敢去打扰他。
忽然,周佞猛地站起,江令窈的太阳穴一紧,三人连忙起身,周朝甚至已经做好了叫保镖的准备,可下一秒,却全都将在了原地——
周佞没有做什么,只是缓慢地、走到了窗台前,转身背对着众人。
冰冷的风无情地拍打着周佞的面庞,似乎这样才能让他清醒一点,可也仅仅只有一点,周佞俯视着窗外的景,看着天际连绵的云、以及那耀耀的红日。
然后他垂眸,眼睫都在颤,掌心在裤袋里用力张合,几乎要将掌心的东西嵌进骨血——
周佞紧握着的,是一枚玉佛。
他从不信佛,可度蜜月的时候,周佞跟关山月曾途径T国,进过一家香火鼎盛的寺庙,求来了一对玉佛和玉观音。
关山月不爱戴那些,于是这一对开过光的玉佛和玉观音就被锁在了衣帽间的角落里、可是来医院的时候,周佞悄悄地找到了、并拿出了玉佛。
周佞抬眼,眼眸里映着天空的红日,他满目都是强忍高压下的红血丝,而此时此刻,这双曾经装过桀骜不驯、也装过平淡无波的眼里,布满了虔诚——
我自晦暗中而生,或许真的曾得神佛庇佑,在十七岁那年降下过慈悲,赐予我一弯明月,带着万千光华而来,真真切切地照亮了我的人生。
中间曾有过波澜、堕过深渊、浸过苦海,可我从来都不曾后悔过。
我生性凉薄卑劣,爱意自私且沉重,也想将阿月私藏在自己怀里、只让我一个人看见——可是我不能,也不舍得。
这十年里,我无比感恩曾求得一把微薄的光焰,混杂着月色的刃,透过缝隙而来,扔掉了我所有颓糜和不曾被爱的痛楚。
也很庆幸,得拥得此生挚爱。
而现如今,我的明月正独自一人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为我孕育子女,可我什么都做不了,连承受她万分之一的痛苦都不能得愿。
从前,我不信佛,不信神明,是不信命的顽石,可是如今,我周佞想求一求,如果满天神佛真的存在——
以后每个日夜,我都愿跪佛供香,不求渡我,只求神明去渡我的山月。
渡她一生,平安顺遂。
务必,务必平安。
求你。
看见红日由路的尽头而升,光辉笼罩大地,在无人看见的犄角处,钻出柔嫩微弱的绿意。
周佞就站在那里,静默无言,他背对着众人,没有人看得清他的正脸——
也没有人看见周佞眸底晦涩,在翻涌着波涛骇浪的心尖强压着将那声声恳求抵在舌尖,无声地默念了一遍又一遍。
明明已经是春日,可却像是仲秋狂奔向了冬,冷风沾了干且涩的寒前仆后继地来扑向周佞,然后他眼睫一眨——
视野被水雾染了模糊一片。
是泪。
红日耀耀,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上亮着的红灯终于熄灭,大门被推开,周佞身形一僵,而后下一秒,就两步并作一步走到了医生的面前。
刚想开口的医生被迅速围上来的几人吓了一跳,一抬眼又看见了眼尾猩红的周佞,他一顿,才忍着强压开口贺喜:
“恭喜,是个男孩,母子平安,周夫人正在清理,稍等就推出来,宝宝也很健康,足足的七斤二两。”
耳边传来薛幼菱三人的欢呼声,可周佞只是站在那里,垂下的羽睫翕动颤颤,似乎丧失了听力,没有反应过来。
不等周朝上去问他,手术室的门就又被推开,医生和护士们推着病床走了出来,周佞几乎是一瞬间就扑了上去,眼里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闭眼沉睡的关山月——
“……”
周佞沙哑着声:“她怎么了?”
“麻醉还没过,夫人还在睡着。”医生笑了,“您不用担心。”
周佞那颗心七上八下地晃了好半晌,才堪堪落到实处,他伸手,撩起了关山月耳边的几缕发丝,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周佞颤着、轻轻吻上了关山月的眉眼。
爱意汹涌澎湃,情深至极。
一时无言。
后来,还是江令窈出声,试图拉回了周佞的心神:“周佞——你不看你的儿子了?”
谁知周佞眼也不抬,就这么跟着医生护士推着病床往VIP病房走去,一路小心呵护,仿佛心里眼里都暂时容不下任何一个人,只丢下一句:
“先不看了——我等阿月醒来,再一起看。”
他头也不回,只紧紧握着关山月的手。
“……”
可以,很好,很周佞。
薛幼菱跟周朝无语地跟着护士去看孩子洗澡,而江令窈站在原地好半晌,只觉太阳穴嗡嗡作响,她忍了又忍,才勉强吞下那口卡在气管不上不下的气,扭过头就赶上了周佞的脚步,生怕他做出什么骇人听闻的事。
无语至极。
当关山月迷蒙地醒来时,映入眼帘的便是周佞熬得通红的双眼,吓了她一跳,有那么一瞬间,关山月还以为孩子出了什么事。
她眨了眨眼,等待适应了忽然的光亮之后,才哑着声问:
“……你怎么了?”
周佞不语,只是亲了亲关山月的眉眼,无视了室内所有人,沙哑地开腔:
“没事,就是担心你,怎么样,疼不疼?”
许是因为麻药没过,关山月暂时还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觉得肚子涨涨的,她环视一圈,终于像是反应过来了一样,开口问:
“孩子呢?”
被无视得很彻底的薛幼菱等人没忍住,还是翻了个大白眼。
不愧是夫妻,连关山月醒来关心的第一句都不是孩子。
只是想是这样想,江令窈到底还是乖乖地将怀里的孩子抱到了关山月的身边,一脸笑意:
“月月,是个男孩。”
周佞目光耀耀。
关山月眸光一闪,看着凑到面前那小小的一团,虽然还没张开,但眉眼间却将周佞那生人勿进的气势学了个十足十,此时此刻连睡觉的眉头都是皱着的。
关山月抿了抿唇,颤颤地抬手抚了上去,肉嘟嘟的。
“周佞。”关山月笑了,眼角眉梢都是柔意,“你抱过宝宝了吗?”
不等周佞开口,江令窈就率先告状:“不,他没有,孩子出来他都没看一眼,只顾着你了,说要等你醒了才一起看。”
“……”关山月愣了愣,她对上周佞的双眼,又看见人不自然抿紧的唇,兀地笑出了声。
周佞斜了江令窈一眼,只是目光所及到她怀里抱着的孩子,到底还是软了下来,他顿了顿,伸手抱过了孩子。
手心里捧着的这一小团仿若拥有世界上最暖热的温度,能化解每个寒夜气息。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心底酥酥麻麻地,脑海里的认知告诉周佞,这是他跟阿月的孩子。
融合了两个人的血。
薛幼菱在后面笑意满满:“宝宝很健康哦!足足七斤二两!我就说他这么大只,难怪是个钉子户!”
周朝没好气地开口:“孩子有你这样的干妈,也是有点无奈。”
薛幼菱龇牙咧嘴地去掐他,而江令窈忍无可忍,走了过去拉架。
周佞浑身僵硬,身后的嬉笑打闹仿佛一点都打扰不到他,他只是紧紧抿着唇,看着怀里熟睡的孩子,忽然,就听到了关山月轻声的一句:“周佞。”
周佞连忙应声:“怎么了?”
“……开心吗?”
关山月笑得温柔,她就这么看着周佞,病床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被屏蔽,天大地大,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
“周佞,我们当爸爸妈妈了。”
怀里的孩子动了动,惊得周佞连忙去哄,他动作僵硬,可眼底里满满的都是柔情。
关山月笑意更浓,忽然开口:“想好叫什么名字了吗?”
周佞好不容易哄得人又睡了过去,他暗暗松了口气,望向了一直笑着看自己的关山月。
四目相对。
周佞柔柔地看着关山月,怀中、心上、眼底,已经是他的整个世界。
他沉思了良久,终于开腔,低沉嗓音搭配暗哑声线,融化了无尽的蜜意浓情和一个男人的无尽温柔:
“叫——周臣。”
关山月一顿,问也轻轻:“为什么呢?”
周佞笑了,他俯身,在关山月眉间落下轻轻一吻,滚烫至极,认真且虔诚,像在亲吻着他的信仰:
“因为他的爸爸永远对他的妈妈,俯首称臣。”
“以及,阿月——你辛苦了,谢谢你。”
你是我的妻子,是掌管我爱与智慧的神。
白鸽叼来晚钟的信笺,周佞永永远远,都是关山月最忠诚的骑士、和最虔诚的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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