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琇出了宣德殿,回中书省处理完积压了几日的文书诏令,披着斜阳离开了宫城。
已是残阳欲下华灯初上的时分,一缕缕炊烟从大街小巷的宅邸屋舍中升腾起来,汇聚到空中,成为笼罩洛京城的红尘烟火,温暖了冬日的黄昏。
皂轮犊车在御道上不快不慢地前行,车轮偶尔轧过小石子或是砖石路上的缝隙便颠簸一下,车上覆了青油幢,里头光线幽暗,加之铺了厚实柔软的白狐皮褥子,那颠簸也很轻柔,叫人越发昏昏欲睡。
卫琇身子还未完全复原,又操劳了大半日,难免困倦,捏了捏眉心。这时耳畔传来叫卖声,听起来有些远,不过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卫琇便知道,犊车已行至金市旁的昌平街了。他撩开窗前的帷幔往外张望了一会儿,命舆人将犊车停在路边,披上狐裘下了车,往金市南边的梅四娘脯腊蜜饯铺子走去。
已经到了快关门歇夜的时候,梅四娘正差使着两个小伙计将铺子门口的几个黑陶缸子往铺子里搬,半扇门板已经上了门框,另外半扇正扛在她手里。
梅四娘大约五十来岁的年纪,因常年劳作腰身粗壮,背板厚实,有块厚肉从后颈延伸到肩膀,看起来微微有些佝偻。
“大娘,劳驾稍等,我买几样东西,只需片刻。”卫十一郎对着那背影道。
梅四娘转过身,愣了愣,将门板放下靠在墙上,在衣摆上揩了揩手,有些难以置信地道:“是卫家小郎君么?”
卫琇朝她笑了笑,她竟然还认得出自己,令他颇感意外,上一回光顾这家铺子已是六七年前的事了。
“快请进快请进!”梅四娘赶紧往旁边退开几步,将卫十一郎让了进去,“您这好些年没来了,我有时候想起来还觉得纳闷呢!”
自家里出了事,卫琇若非不得已,极少来这些人多热闹的地方,旁人小心翼翼又热情过度的目光总叫他觉得难堪。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便欠了欠身,默然走进铺子里,四下看了看问道:“有什么新鲜的蜜饯和脯腊么?”
梅四娘便将那些坛坛罐罐上的草盖子一个个掀开搁在一边,一样样地给他介绍,热情地拿竹箸夹出来请他品尝:“这蜜渍梅条客人都说好,还有甜脆獐子脯、五味鹿脯、豉汁橙皮兔条……几样都是近日新做的,昨儿一大罐玫瑰蜜枣叫个客人全买去了,早知道您要来就给您留着了。”
“有白梅味儿的蜜饯么?”卫琇问道。
“有!当然有!”梅四娘弯腰捧起个青瓷罐,揭开盖子给他瞧,“白梅花腌的杏脯,您看看喜欢不喜欢?”
卫琇尝了一颗,觉得不甚满意,那杏脯几乎没什么白梅的香气,味道比起姜二娘自己捣鼓的梅条差远了,便指着方才尝过觉得差强人意的几样,对梅四娘道:“柿干、林檎干、龙眼干、荔枝干、蜜渍樱桃、蜜渍李子、蜜渍玫瑰各与我包半斤,还有甜脆鹿脯、五味鹿脯、兔条各一斤,等等……”他寻思了一下,此去凉州至少两三个月,依她那镇日不停嘴的吃法,这些大约是不够的罢,便道,“方才那些蜜饯各一斤,脯腊各三斤,再加木瓜、枸橼、橄榄、益智、枣脯、柰脯,每样包一斤。”
眼看着要关门却做了笔大生意,梅四娘不由笑逐颜开,麻利地将卫琇要的蜜饯和脯腊一样样称出——称的时候故意多舀了一些,原本要一斤的便成了斤半,卫琇知道这些生意人的小心思,也不同她计较。
梅四娘算了算,报了个数目,卫琇便取出钱袋,梅四娘忙推辞道:“还是按老规矩记账就好。”
卫琇想了想,往后大抵是要时常光顾的,忍不住笑了,点点头道:“也好,那我便吩咐下人月末来会帐。”
不知不觉买了二十多斤东西,梅四娘便叫一个伙计将这些吃食送到卫家停在金市外的犊车上。
姜府自然不缺吃的,不过那些都不是他送的。卫秀望了望车厢里堆得小山似的蜜饯脯腊,遗憾地想,这些市坊中的东西终究粗陋了些,只能待明年新果成熟时让家下人挑最好的腌制了。
在西市上耽搁了一会儿,回卫府时天色已经黑了,露点未浓,露气已集,从车上下来,披着狐裘仍旧有些冷。
他的书僮阿慵迎上来问道:“郎君回来啦,奴去传膳?”
“不必,方才在官署已经用了,你叫人将车中的东西搬到我房中去。”卫秀吩咐道。
阿慵将半个身子探进车里,抽鼻子嗅了嗅,诧异道:“这些吃食要放卧房么?”
“嗯。”卫秀言简意赅地道。
阿慵便不吱声了,他的主人好说话又好伺候,只需照他说的做便是了。
卫琇走出几步,突然站定了,转过身对阿慵道:“你先安排人去送个拜帖,一会儿我要去趟裴府。”
***
卫琇一直觉得,砖木大约也是通人性的,走进一座宅邸,很容易便能感受到主人的兴盛或是衰败。
像裴氏这样人丁兴旺的家族,连寒鸦声似乎都比别处高兴一些,从庭院间穿行而过,恍惚能听到日间孩童洒下的一串串笑声——他家原先也是如此,现在自然不是了。
重建房舍时,他一掷千金地购了许多古树来,到如今五六个年头,也已是根深叶茂,郁郁葱葱,掩映着一处处似是而非的馆舍楼台,门崇室丰,仆从如云自不必说,可他有时候茫然四顾,只觉仿佛身在寂寥空山之中。
卫琇到的时候裴霄正在打坐,他这些年开始崇信释道,在府中清幽处辟出了一间禅院,兼作内书房,地方不大,陈设却很雅致。
裴霄便在这里见了卫十一郎。
“稚舒来了,快请进!”裴霄听见脚步声慢慢地睁开眼,这些年他没怎么见老,眼神犀利不减当年,又因常年茹素和修禅,体态仍旧像四十来岁时一般清瘦挺拔。
卫琇上前恭敬地行了个礼,笑道:“裴公无恙?”
裴霄向他招招手,从案上捧起一幅墨迹未干的字递给他,慈蔼地笑着道:“你来看看我的拙作如何。”
卫琇双手接过一看,是一首五言乐府,沉吟片刻道:“裴公此诗,发端如仙人驾鹤,翩然而下,三四句纵笔直写,浩气流行,炼字精警,笔势雄浑,稚舒才疏学浅,只觉一派英多磊落之气,安敢妄加评议?”
“你这孩子啊,越来越会说话了,”裴霄接过字放下,“老朽有几斤几两重自己还有几分明白。今日星夜来访,是有什么事么?”
“裴公明察秋毫。”卫琇便将天子派他去西北犒师的事向裴霄说了一遍。
裴霄不置可否地背着手走了几步,然后回到案前坐下,用指节敲了敲书案道:“这是天子对你的信重,此番前去,务必谨慎小心。”
“稚舒谨遵裴公教诲。”卫琇欠了欠身道。
“今日你入宫觐见,天子说别的了么?”裴霄顿了顿,又敲了敲书案问道。
卫琇脸上闪过一丝屈辱和难堪,转瞬即逝,不过还是叫裴霄尽收眼底,他便笑着道:“稚舒但说无妨。”
“是,”卫琇垂下眼帘道,“陛下似有让稚舒尚主之意。”
裴霄朗声笑道:“清河长公主才貌俱佳,与稚舒倒是佳偶天成,依老朽之见,也未尝不可啊。”
卫琇皱了皱眉头,屈辱之色越发难以抑制,一开口声音中有一丝微弱的颤抖:“稚舒绝无此意。”
“你这孩子啊,就是心眼太死,你姓卫,长公主虽是宗室,于你而言与寻常妻室并无不同,娶了是有益无害......”裴霄觑了觑他脸色,无奈地摇摇头,叹息道,“罢了罢了,老朽不多言了,你这性子真是像极了你阿翁。”便撇下此话不提,与他聊了会儿诗文。
卫琇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裴霄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对一旁伺候的下人道:“去把阿广叫来。”
裴家二房长孙裴广很快便到了禅院,向祖父行过礼,问道:“孙儿听下人说,卫十一郎方才来过?”
“将今日进宫的事同我说了,”裴霄点点头道:你觉得他如何?”
“卫稚舒?”裴广皱了皱眉道,“阿翁想用他?可是当年之事……”
“卫秀是聪明人,当年的事冤有头债有主,你不过是奉命行事,且极力斡旋周全,只不过那杨武一心要赶尽杀绝,你为阻止他折了不少兵马,还身中数刀,不记得了?要阿翁再替你温习一遍吗?”
裴霄脸上仍然挂着笑,裴广却感到寒气爬上后背,赶紧跪下道:“多谢祖父教诲。”
裴霄拍了拍孙子的肩膀道:“邙山中的事也不必担心,有干系的人早就不能言语了。”
“当日阿武带人去追杀他,阿武他是见过的,如若那日叫他认出来了......”裴广虽不想惹得祖父不豫,还是忍不住道。
裴霄想起葬身邙山的孙子,黯然地揉了揉额角:“阿武做事一向小心,必不会露出真容叫他看出破绽。”
裴广待要再说什么,裴霄不耐烦地挥挥手道:“谨慎是好的,可过于谨小慎微便近乎懦弱了。卫家人我最清楚不过了,那时候他才几岁?十二?十三?哪里有那么深的城府,我试探过他许多次了,若他知道实情,必不能这般不动声色。何况如今卫家就剩他一个,鼓掌难鸣,翻不出什么大浪来。倒是你平日还需对他多加留意,万一他有什么别的心思,哼......”
卫琇登上犊车,放下车帷,靠坐在车厢里,慢慢阖上双眼,将手伸进衣袖,摸到一只小小的锦囊——里头装着两张包梅条的蜡纸。
卫琇将指尖从锦囊的小口中伸了进去,轻轻摩挲了一会儿,心里那股翻江倒海的噁心慢慢平复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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