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车行至池畔的芳春琴堂前停了下来,一名王府侍女迎到车前,躬身行了一礼道:“王妃请卫使君和夫人入内叙话。”免不了偷觑一眼车中之人,当即目瞪口呆,险些失礼。
早听说这位刺史生得俊美,如今一见,单俊美两个字哪里能够尽述他的姿容态度!这位卫使君的装束与王府里的几个小郎君差不多,同样是头戴玉冠,褒衣博带,可就是平白让人觉得,每道衣褶子里都透出倜傥风流来,至于眉眼面容,她只匆匆扫了一眼就差点丢了魂,哪里敢去看第二眼!
钟荟如何看不见那小侍女的神情,不过她是只很明事理的醋坛子,呷醋也分对象,当下只是促狭地朝阿晏挤挤眼,拿帕子掩了口轻轻咳了两声。
那侍女这才回过神来,上前搀扶刺史夫人,卫琇摆摆手,道一声:“我来。”自己先下了车,接着伸手让夫人扶着他的胳膊落到地上,一边轻轻扶了扶她的腰,夫人则回眸向他一笑,两人之间的默契像一堵墙,将不相干的人都隔在了外头。
侍女猝不及防看到这一幕,顿时心肝乱颤,不自觉地捂了捂心口,不敢再多看,将两人领到堂中,通禀一声便退了出去,迫不及待地一溜烟跑到后院。
廊庑下早围了一堆等消息的小姊妹,一见她便叽叽喳喳道:“阿芹,瞧见了么?那使君果真生得那样好?快同咱们说说!”
“哎哟我的乖乖!”那名叫做阿芹的侍女仿佛惊魂未定,“这可真是,我长那么大就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阿芹大字不识一个,不知道怎么描述法,翻来覆去也只说得出个好看。
其他侍女纷纷露出遗憾又艳羡的神情。阿芹心中得意,卫十一郎之名如雷贯耳,得知他要来王府贺寿,他们这些奴婢也是群情鼎沸,天可怜见她为了争这亲眼一睹卫郎风采的差事费了多少心机和钱财!
突然另一名侍女问道:“难不成比那南阳寺的俊俏盲禅师还好看?”
阿芹夸大其词道:“比那禅师好看一百一千倍!只怕仙人下凡也没卫使君好看!”
又有人问道:“使君生得那样好看,做他娘子得多泄气呐,只怕连镜子都不敢照啦……”
“呵!”阿芹翻了个白眼,“你生得跟个炭条似的才这么想,使君夫人可是个顶顶好看的大美人儿!穿的衣裳戴的首饰都是咱们这地方没见过的款儿。你们是不晓得,使君看夫人那眼神,啧!就像天底下只有她一个人似的!”
“那比咱们府上三娘子呢?还有陈郡守夫人呢?”方才被称作炭条的深肤侍女有些不服气。
阿芹想了想不能明着说主人家不如外人,只道:“比郡守夫人还好看许多呐,且看着像是个正经人。”
这么说当然是在暗示郡守夫人不正经了,众人都心知肚明地哧哧轻笑起来,那郡守夫人见天儿地往王府跑,女眷跟前略露个脸,不是往园子里便是去外院,总不见得是来找郎君和小郎君议事的吧?齐王府的下人中间早就传得沸沸扬扬,只不过没人敢明着非议主人罢了。
只有那炭条侍女不以为然:“郡守夫人好歹是正经世家娘子,庶的那也是世家,听说使君夫人家里不过是宰猪的……”
***
寿宴开席还早,芳春琴堂距宴席所在的紫阁只有几步路,齐王妃和一众女眷便在此暂歇。
卫琇一个外男要同其他女眷避险,齐王妃便将他们夫妇俩请到外间听事中相见。
芳春琴堂靠近湖畔,庭院中种了几丛秀雅的楠竹,此外再无旁的花草,在盛夏骄阳中翠色.欲流,看着便觉沁凉。
守门的侍女胆子小,不敢明着去瞟卫使君,屈膝行了礼,打起黄水晶帘子。
屋子里搁了冰山祛暑,钟荟一走进去便觉寒气袭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畏暑,只着了身单薄的蜀州春罗衣裳,外披轻若无物的雾縠纱衣,在外头犹嫌热,一进室内却仿佛坠入冰窟。
齐王妃端坐在上首独榻上,身边五六个侍女垂手而立,此外还有个面相有些刻薄的老嬷嬷。王妃一见两人进屋便将手中的夏季风物绘扇搁在身旁的金丝象牙席簟上,优雅地站起身迎了上来。
卫琇和钟荟向她行大礼:“见过堂姑母。”
齐王妃将卫琇端详了一会儿,噙着泪嗔怪道:“你这孩子,到青州这么些日子也不知道来看堂姑母,上回见你还没有这灯台高,一转眼都成家了,长成这么个芝兰玉树的模样,有堂叔年轻时的风姿……”
提起卫昭,免不了想起卫氏一族的悲惨下场,齐王妃黯然地落了一回泪,一旁的嬷嬷上前开解道:“今日是王妃的好日子,莫要再伤怀了,一会儿小郎君小娘子们见了也担心。”
钟荟纳罕地瞥了那老嬷嬷一眼,一个下人在主人同客人谈话时插嘴已经很没规矩了,何况此人脸上没有丝毫谦卑之色,看这嬷嬷的年纪像是齐王妃的乳母,然而两人之间并没有多年相处的亲昵,那嬷嬷神情语气中透着敷衍和不耐,齐王妃待她也是冷冷淡淡的。
齐王妃闻言只是眼神闪了闪,面上看不出丝毫端倪,接过那嬷嬷递过来的帕子拭了拭泪,和颜悦色地向钟荟伸出手:“这就是阿姜吧,快过来给堂姑母瞧瞧。”
钟荟依言走上前去。
齐王妃拉住她的手,觉出她手指冰凉,赶紧吩咐身旁侍女道:“快去取件披风来,看把这孩子冻得,是我疏忽了。”
钟荟赶紧道了谢,落落大方地与她叙了几句温凉。
齐王妃心里对卫十一郎结的这门亲事颇有微词,卫氏阖族凋零,只剩下十一郎一人,理当找个强有力的岳家帮扶,姜家的权势富贵一靠宠妃,二靠边将,都是朝不保夕难以倚仗的,若问她私心,自然是希望卫琇与钟氏韦氏这样的家族联姻。
此时见她应对得体,态度端庄,不像小门小户养出的小娘子,倒比世家女还像世家女,心下不禁有些诧异。她第一眼只觉这姜家娘子容貌生得格外出众,此时才开始拿正眼瞧她。
与此同时钟荟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位堂姑母。齐王妃已年过四十,不过看起来好似三十许人,她生就一副卫家人的好相貌,可以想见年轻时是何等风华。
今日做寿,齐王妃特地着了身红衣,戴了赤金嵌宝的簪钗和璎珞,可如此隆重的打扮丝毫无损她的清雅,是卫家人特有的骨清神隽。比起这个年纪的一般妇人,她的身形要消瘦纤长一些,不过面容和姿态都看不出一丝老相。
齐王妃是钟荟上辈子见惯了的那种世家妇人,慈眉善目,未语先带三分笑,同个杂役说话也是和和气气的,令人如沐春风,不过若你因此觉得她性子软和那就大错特错了,这样的女子外柔内刚,有城府,有自己的主意,她与你言笑晏晏未必是心里真的有多喜欢你。
“这孩子生得真是好,我一见就喜欢得紧。”齐王妃轻轻拍着钟荟的手背,一边说一边向身边的侍女示意,那侍女欠了欠身退到偏室中,不一会儿端了个龙牙卷草纹八角金盘来,盘上托着对七宝池碧玉佩来,玉质温润色泽明丽,更难得的是罕见的雕工,宝池中莲叶田田,叶上一只蟾蜍作腾跃之势,栩栩如生。
钟荟最喜欢这些充满天然趣致的物件,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谢过齐王妃收了下来。
他们此次来贺寿,自然也不会空手而来,钟荟准备了张长长的寿礼单子,除了一些充数的器玩摆件和药材,也不乏几样千里迢迢从洛京带来的好东西,其中最稀罕的莫过于一本千年灵芝和一架十六牒云母屏风。
夫妇俩陪着齐王妃聊了聊洛京那些故旧的现状,其实也没什么好聊的,当年四大世家如今只剩下钟、裴两家,她当年的手帕交不是在杨氏谋逆案中丧生便是流放边关,她大约从什么地方得知了裴氏的所作所为,绝口不提裴家人,几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开旧伤,实在没有多少话题可聊。
这时有下人在门口禀道:“郎君有请卫使君。”
齐王妃觑起眼睛望了望几案上的莲花漏刻,抱歉地笑了笑道:“瞧我,一高兴尽拉着你们唠叨,连时辰都忘了。”
卫琇起身行礼:“侄子先告退,改日再来看望堂姑母。”
又对钟荟道:“我去拜见殿下,若有什么事可以差人来寻我。”
齐王妃见他如此着紧妻子,掩口笑起来:“阿姜在姑母这里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一行说一行起身相送到门口,又道:“好不容易来了青州,时常来陪姑母说说话儿,今日事多,你的两个姊姊在后头待客不便相见,下回家里人聚一聚。”
卫琇再三保证:“侄子一定常来叨扰。”
齐王妃则反复叮咛:“切莫食言。”
依依不舍地目送他出了门,这才回身挽起钟荟的胳膊道:“不瞒你说,阿晏在信中夸你聪慧绝伦,我还有些难以置信,如今一见才知果然是个秀外慧中才貌双全的好孩子。”
钟荟不知卫琇竟然在书信中说这些,红着脸道:“堂姑母过奖了,郎君是夸大其词。”
齐王妃又道:“听闻你有过目成诵之能,若是画呢?看两眼能依原样描出来么?”
不知道她这没头没脑的话从何说起,想了想犹豫道:“大约可以一试。”
齐王妃笑了笑道:“不一会儿便开宴了,阿姜随我去见见姊妹们和别家的夫人娘子罢。”
两人穿过过厅和庭院,沿着廊庑走到内院听室中。
屋里燃了淡淡的青木香,随处点缀着菖蒲、石榴和栀子等夏日花卉。十来个华服女子三三两两或坐或站,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见了来人纷纷抬起头或是转过脸,钟荟略扫了一眼,把那些或玩味或戒备的目光尽收眼底,毫不意外地在人群中发现了个熟人——房氏入乡随俗地着了一身浅黄地绣玉兰花纱衣,藤黄色织金罗裙,按说这样的颜色肤色白皙的人穿了才好看,可衬着她蜜色的肌肤竟有种异乎寻常的美,不费吹灰之力便成了人群中最醒目的一个,叫人挪不开眼睛。
房氏笑盈盈地望着她,仿佛将觊觎她夫君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钟荟心中块垒难消,微微抬起下颌,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不屑地移开了视线。
房氏不以为忤,笑意反而越发深了。
齐王妃将两个姿容出众气质清华的年轻女郎揽到身前,年长那位约莫二十五六,宽大的衣袍也遮不住高高隆起的腹部,显是即将临盆了,年幼的大约二十岁上下,也作了妇人装扮,两人眉目都与王妃很相似,尤其是年长那位,简直像是直接拓下来的。
齐王妃膝下没有儿子,生了三位乡公主,二女三岁时夭折了。钟荟猜到他们身份,笑道:“这两位定是大表姊和三表姊了。”
“正是我那一双不成器的女儿。”齐王妃笑着道,又替钟荟引见齐王的侧妃刘氏和高氏,两位侧妃都来自青州当地世族,刘氏生得五大三粗,有些男相,高氏却比一般青州女子瘦小些,五官柔和秀丽。
两位侧妃各有见面礼赏赐,刘氏赏了一对五色文玉环,高氏则赏了一对同心七宝钗。高氏正是齐王第三子司徒隗和云麓乡公主的生母,钟荟不免多看了两眼。
这是大郎媳妇,二郎媳妇,四娘,六娘,七娘......五娘前日贪凉染了风寒,在自己院里歇着,”齐王妃顿了顿,给钟荟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这是三郎媳妇阿崔,阿房你大约已经见过了......”
钟荟留意了一下司徒隗的妻室崔氏,那女子生着张窄而尖的白皙脸旁,细眉细眼,眼角微微往下撇,显得很无辜。
齐王妃接着将其他几位郡守和王国卿相的夫人一一介绍给她。
钟荟与流辈序了年齿,寒暄了几句,不免出于礼节关心一下长女金南乡公主的身孕,王妃本来在一旁听着,偶尔叮嘱些饮食起居上的忌讳,突然话锋一转,对着钟荟问道:“阿姜打算何时为我卫家添个宁馨儿?”
齐王妃此言一出,屋子里嗡嗡的低语声顿时停了下来,金南乡公主见卫夫人一脸尴尬难堪,赶紧解围道:“阿娘说什么呢!阿妹年纪还小,太早生产也容易亏了身子,孩子总会有的,不急在一时。”
其他人也纷纷劝道:“此事急不得,日夜盼着他不来,一旦撂下不去想了,说不得转头就有了。”
“阿姜年纪小,你表弟却不小了,同他差不多年岁的郎君都已经做了阿耶了。”齐王妃说着说着,口吻有些生硬起来。
钟荟委屈地低下头,拿出帕子掖掖眼睛,再抬头时已经泪盈于睫。
齐王妃见她这模样,叹了口气缓颊道,“好孩子,你莫怪姑母多事,十一郎的母亲和姑母们不在了,我是把他当自家孩子看待的......我也是打年轻时过来的,如何不知道你们的心思?只是十一郎不比别个......”
她有句话没说出口,在场众人却都心知肚明——卫氏的香火全靠卫十一郎一人传下去。
“阿姜啊,算姑母为了卫氏求你了,”齐王妃说着说着也是热泪盈眶,“你是个好孩子,姑母知你不是个善妒的,多半是怕屋里人啕气,姑母这里有可靠的人替你分忧,都是打小调.教出来的,绝不会惹事生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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