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阿姐……十九好冷……好冷啊……”
“十九,你来……”
一个熟悉声音连连唤他乳名,他循声而去,摸过一片似永也不散的大雾,尽头处,方见两个人影渐渐显出轮廓:一个豆蔻少女,淡淡春山袅袅楚腰,还戴着一双孔雀蓝的耳坠子,一个庞眉老人,衣蟒服系玉带,面容甚是和善。
仿是瞬息之间,他非是一人之下、生死予夺的叶千琅,而是彼时那个奶声奶气的叶十九,垂髫年纪,稚子模样,看罢了阿姐看阿公,一双漂亮凤眼在俩人身上描摹不去,心里直道有趣:明明都是已逝去的人,却仍这般眉眼温存,笑意融融,也不知此景是泡影梦幻,还是此地乃地府黄泉。
又回忆一番,似也从没有过这样的梦,许是本就刀头度日,白天不安生,夜里就更睡不宁。
“叶千琅,我不让你死。”
因是他昏迷前听见的最后一声,这个声音一直在耳畔不去。叶千琅挣开梦境,慢慢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正泡在一潭碧水之中,外袍、衬袍都已脱去,只剩一件轻薄中衣,湿湿贴在身上。
四周水雾氤氲,碧波潋滟,便连洞壁上也映着粼粼水光,满嵌了琳琅金银也似。比起方才那个有阿姐与阿公的梦,这荒凉大漠之中竟别有洞天,更令人不知是梦是醒,是真是幻。
正打算自温泉中起身,忽又察觉一股热气罩住了自己的后背心俞穴,同时另有一股自下腹丹田处透入,两道热力一引向下,一引向上,交汇之后又传至四肢,正将他体内凶戾的寒毒一丝丝消解逼退。罗望同是纯阳内力,奈何功力太浅,每每替他疗伤,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无以为继,反会被他体内的寒气反噬。而此刻他体内这道真气,炙烫如滚水一片,浑厚似大河荡荡,通走三关,周流六道,令人颇觉舒服。
本是油尽灯枯将死之人,叶千琅自不会放手这一掬雪中炭,他自觉功力稍复,立时又垂眸入定,调运五阴真气,吸入对方内息。
他俩的内力本就至阴与至阳,功力深浅又罕见的匹配,一旦碰上便是磁石吸针钟应杵,百般缠绵,难舍难分。
寇边城也见自己两掌间的金色光芒倏地大盛,顷刻间内息便一股脑儿地泻入叶千琅体内,仿佛千尺飞瀑阻无可阻。再深厚的内力也架不住对方这般渴求汲取,知道对方已然清醒,他轻笑一声:“叶大人果然是属狼的。”
“寇兄这般客气,小弟又怎能拂了你的好意。”叶千琅睁开眼,仍调运真气吸取对方功力,源源不断似饥鹰饿虎,面上还毫无惭色,一副“你应予我我应得”的态度,哪像有求于人。
寇边城听他语声带力,显是恢复大半,也不撤为他疗伤的两掌,反倒不退而进,伸手将叶千琅环在怀里。
对方内息雄厚炙热,体温也远高于常人,丹田中积蓄的内息登时鼓荡起来,叶千琅闭上眼睛轻哼一声,显是更自在了。
平日里这叶指挥使虽是头挑的清拔俊美,可毕竟是面无半分血色,瞧着有气出无气进,不像活人倒像活鬼,何人敢近亵半分。可眼下他周身为一片温水包裹,又经对方真气注入,透出肩颈的流畅曲线与大片莹骨冰肤,真真是滑腻如膏,碧白如兰。
再一抬眼,见对方一头青丝也湿了大半,如笔墨拖曳,洇于颈间胸前,散入一池碧水,愈衬得肌肤奇白,眉目俊美,寇边城便不自禁地撩起他的一绺黑发,手指打着转地自缠自绕,密匝匝地缠上几圈,方又缓缓摸向他的喉骨。
哪知叶千琅明明双眸微阖,警惕心竟也不逊平日一分,不欲将自己的咽喉要害暴露于对方掌下,一招“鸢飞天欲雨”瞬间挡开寇边城的手腕,更趁势占据主动,反将他的喉骨牢牢攥住。
“人言‘狐埋狐搰’是为多疑,可‘狼’若疑心重了,实比狐狸还气人些。”这人下手没轻重,几乎拧断他的脖子,眼前的眸子更是漆黑凛冽,带着杀意直直逼将过来,寇边城不紧不慢笑了一笑,道,“大人可还记得,是谁自鬼门关前领你回来?”
叶千琅似也不领对方的救命之情,只淡淡道:“这世上多的是人想要我叶千琅的项上人头,小弟又怎知寇兄不是欲夺先予,别有所图呢?”
寇边城不惧被拧断气之虞,反挺身与他面贴面,几乎含住那双如刃似的薄唇,哑声道:“大人体内的寒毒只是暂退,无法尽除,若不愿它去而复返,还得寻求别的法子。”
五指关稍稍松脱,叶千琅微一皱眉,道:“你要与我双修?”
(十三)
洞内并无烛火,却因密匝匝地布着一些天然发亮的石头,与一潭荧荧碧水两相呼应,恰有聚萤映雪一般的微光。
如此静静躺了一晌,叶千琅突地开口:“你图什么?”
寇边城笑意深邃,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叶大人为何这么问?”
叶千琅目光掠过对方颈喉处那道带血的齿印,明知是自己造的孽,仍坦然道:“寇兄每每出现必生事端,这回先是雨降及时,与我联手破了西域奇阵,继而又雪中送火,与我双修助我疗伤……你不是善人,叶某也不是愚人,这副好善喜舍的菩萨面孔,还是收起来的好。”
寇边城见他问得直接坦荡,便也不遮不藏,大方道:“我救你确实有三个理由。”
叶千琅扯了扯嘴角,面露讥诮之色:“寇兄救人一命却要三个理由,真是包赚不赔,好会算计。”
寇边城也不争这口舌之快,只道:“一为《大红莲华经》。”
叶千琅疑道:“大红莲华经?”
寇边城颔首:“《大红莲华经》乃一法号为圆慧的高僧所著,共分上下两部,上部曰《五阴心法》,也就是江湖人所共忌的‘五阴焚心决’,下部曰《无相亡经》,合称《大红莲华经》。”
见叶千琅眸光骤亮,眼神连连闪烁,寇边城笑了笑道:“五阴焚心决虽玄奥精微乃极上乘的武学,却有致命疏漏,极易使人入魔。那圆慧和尚发现以后,即撰了《无相亡经》用以补缺,可惜撰毕不久他便圆寂了,江湖人也大多不知五阴心法还有与之相生相克的下部。《无相亡经》辗转流入西域,寇某因缘际会练成神功,只是这门心法既为补缺而生,本身也存缺憾,仿佛一块连城白璧一摔为二,大人与我各执一半,大人练功时所受之苦,寇某亦能感同身受。”
叶千琅听出这人想要合璧为一,练成完整的《大红莲华经》,虽有乘火打劫之嫌,也确实是一桩互惠的好事,便颔首道:“第二个理由是什么?”
“二为鹿临川。”
听见这个名字,叶千琅神色一变,忽地翻身而上,跨坐于这个男人身上:“他是你什么人?”
对方眼中闪逝的不快之色落进他的眼里,锱铢不失,纤毫无爽,寇边城似也不打算夺回主动位置,只是半坐起身,懒懒笑道:“好大的醋味。”
“既得探花已深受皇恩,竟还如此不知自重,与一群乌合之众密谋反事,”叶千琅面色不改,眸中并无杀意,轻蔑之意倒是明显,“寇兄不妨说来听听,这人该不该死?”
“鹿家与我有救命之恩,我又与临川自幼相识,情似同胞兄弟,还望大人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顿了顿,道,“至于大人口中的那群乌合之众,寇某或许还能助大人一臂之力,将他们一网打尽。”
叶千琅微微蹙眉,眼里尽是不信之意:“寇兄这般神通广大,又何必求我高抬贵手?”
“西北绝域尽是穆赫的地盘,穆赫也算半个朝廷命官,想必与大人有些交情,所以不单要请高抬贵手,还要请大人通融一二,让穆赫土司莫与舍弟为难。”
叶千琅不动声色,心道,果然。近几日街上番僧无故增多,显是冲着鹿临川与他手中的东西而去,而自己与罗望忽被番僧围攻,想必也与那胆大包天的穆赫脱不开干系。如此略一思忖,又道:“你方才说三个理由,还有一个,是什么?”
眼前人青丝披散,眼廓既细且长,斜斜挑入眉鬓,洞里的水光石影在这张脸孔上浮动。
手指擦过那只荧蓝的耳坠子,又缓缓抚过那张美如寒玉的脸庞,寇边城目光极致温柔动情,微笑道:“他不就在这里吗?”
心脏无端端地被这目光攥得一紧,叶千琅静了片刻,微微一扯嘴角:“寇兄注我这些内力,少说得再练十日才补得回来。”
“无妨,我们时日还长。”
可这触手可及的美人偏不让自己遂愿——他忽地披上白袍,脱身而去,动作快得不及眨一眨眼,人已落进那潭碧水之中。
粼粼水光间,朦胧雾气里,叶千琅勾了勾指头,唇边的笑意惊鸿一现。
寇边城也起身跃入潭中,自叶千琅身后将他环个满怀,“叶千琅,我是不是你第一个男人?”
料想这人平日里貌似修罗,性子更比恶鬼还恶,显是不近女色更不喜男风,没想到对方转过身来,微阖眼眸似是回忆一番,然后摇头道:“许是,许不是。”
想了想,又道:“那时我年纪太小,忘了。”
只说“约莫七八岁光景,有个贩子带我入京”便再无后话,寇边城起先当他一时间情景相生,勾起了昔日凄苦往事,然而再看这一张脸雪后旷原也似,无一分悲怆酸楚,更无半点厌恶恐惧,只有一双漆黑眸子不掩些许倦怠之意,显然非是刻意隐瞒,而是真的忘了。
两人静了片刻,寇边城问:“你当时便杀了他?”
叶千琅颔首:“杀了。”
寇边城轻笑:“再年幼的狼,凶残也是天性。”
叶千琅眼眸轻睨,显是不以为然:“一鞭便记一刀,当日他欠我多少,来日我便讨他多少,公平得很。”
说话间神态尽是顺理成章之意,好似当真只是写了一张文契,既无盘剥重利,也不拘泥细过,不过是索还负欠,一文一两一枝一节都清清楚楚。言罢,复又闭目运气,梳理脐下阴交、气海、关元等四穴的宗气,寇边城的雄浑内息仍在经脉间鼓荡,正好容他借水行舟,镇制体内寒毒。
寇边城略一思忖,问:“讨了那人多少刀?”
叶千琅阖眸道:“三百一十九刀。”
彼时叶十九入王安府中住了两个月,偶然听人提起那贩子人在何处,便从厨娘那里偷了一把切肉刀,悄悄摸进那人的宅子里。
那贩子卖了几个孩子得了大票银两,又赌又嫖无一不干,有时实在磨累了自己那杆镴头枪,便不分日夜地在宅子里胡睡。
一刀犹未毙命。贩子有点功夫,叶十九方才沾了一点武学皮毛,却凭着自己那点微末的道行,斩、切、削、砍,庖丁解活牛一般,生生把一个活人剁成了饽饽馅儿。
杀了人,扔了刀,趁着天光还未大亮,又麻溜地跑回府里。
哪知府里的孩子都醒得早,三三俩俩地在院子里练功或者读书,大门一开,竟看见一个高不及腰的小娃娃,满脸满身都是血浆与碎肉,只剩一双漂亮极了的眼睛惶惶大睁,眼珠嵌死了一般动也不动。
一府的少年幼女白日见鬼似的望着他,无一人敢上前,甚至无一人敢出声,到底还是罗望瞧见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也不问他去了哪里杀了谁,只走来牵起他的手,带着这么个血娃娃,走过满院簌簌的牡丹花。
罗望不问,叶十九也不说,只是松开手后才发现,手背上赫然印着几道淤青指痕,原来竟被抓握得这么牢。
一佛出世,二佛涅盘,人在乱世,本就是起起伏伏、生生死死。毋庸叶千琅说破一个八岁娃娃如何忍辱偷生,寇边城也知道这无情物眼里无它,从来只在意如何在死人堆里走出一条生路。
话虽如此,可心里却莫名地不太痛快,虽不知其事真假,可仅是想象这身子还有另一人品过、尝过,便感气海翻涌,胸中业火一并腾起。
一把揽过叶千琅的腰身,运力于足下,立时抱着他飞抵空中,又重重将他撞在了石壁之上——只听“砰”一声响,叶千琅只感脊骨疼似折断一般,受得猛烈撞击的岩壁也片片剥落掉下。
“叶某记不得别人待我的好,别人让我疼却忘不了……”碎石扎入了后背肌肤,痛感尖锐,叶千琅手指拂过对方脖颈处的伤口,指尖注入几分五阴真气,手上的水气便瞬凝成冰,化作薄薄刀刃抵上了他的咽喉。
目光亦如刀,直直剐来,喘息着道:“寇兄……小心了。”
蹙着眉,抿着唇,寇边城强硬压上身来,咽喉在冰刀下绽出一道血线。
“是与不是都没什么打紧的,我定是那个让你最疼、记得最深的人……”
(十四)
水洞中除了一潭不可见底的碧水,石壁间亦有流泉倾泻,似珠帘倒挂,晶莹瓦亮,不住叩击潭边那些荧荧石头,时而淙淙带响,时而铮铮有声。
一时恍如身临惊蛰时分的江南,人孤零,夜孤零,听一宿雨打屋檐,点滴到天明。
这期间叶千琅体内的寒毒只发作过一次,正是寇边城短暂离开洞中之时。他本在潭边盘腿而坐,凝运内力,却因一意求快求进,架不住重伤未愈内息难以运转自如,膻中气海蓦然暴胀,他眉头一紧,身子一晃,便倒入潭水之中。
寇边城自洞外进来,见叶千琅上身留在岸上,下身浸入水中,披于身上的白袍已经阴得半干。
于潭边坐下,又见叶千琅迄未醒来,本是热气氤氲的潭面竟结了薄薄一层浮冰,而他肌肤宛若剔透玉石,几乎可见骨骼血脉,心头蓦然一紧,便伸手去探他脉搏——
哪知这昏迷不醒之人忽地睁开眼睛,越无防备之力出手便越是狠辣,袖风如刀,直逼咽喉。
若非早有准备这人睡着的时候碰不得,这一击非直接取了他的性命不可。寇边城拂出一掌,抵消扑面而来的劲力,然后顺势轻轻捏住叶千琅的下巴,将口中衔着的野莓喂进他的嘴里。
另一手则罩于他的后心要穴,气随意走,将内力源源灌入。
真气到处,热浪激涌,叶千琅正神思不清,依稀感到自己被来人轻拥怀中,四围炉膛也似的滚热,周身冷意登时全消。热吻过后,寇边城却作冷峻面色,凝眉道:“你太心急了。大红莲华经何其生猛凶险,你重伤未愈,根基未稳,倘若我再晚来一时半刻——”自己截住话音,摇了摇头,方知后怕是什么滋味。
叶千琅复归清醒,看清来人眸中的关切之色,仍淡淡道:“一颗头颅寄在别人手上,到底不妥当,早些复原才好。”
听出对方仍是不信自己,寇边城倒谑道:“敢问大人身上还有哪一寸地方寇某没看过?大人竟还如此生分,实教人心寒得很。”
“小弟是赤条条无遮无藏,可寇兄却至今不肯坦诚相待,”叶千琅凤眼斜飞,神态冷峭,“到底是谁生分?”
寇边城见对方问得坦荡,略一沉吟,便背过身去,解开了身上衣袍——
袍子滑落宽阔肩膀、健壮肌肉……一身凹凹凸凸的伤疤赫然眼前,或狭如柳枝,纵贯错杂,或圆如铜钱,横陈分布,这些伤口虽早已结痂留疤,如今看来仍是触目惊心,可怖至极。
叶千琅背上也有些幼时留下的鞭痕,却远比不得眼前惨象,他细细端详寇边城身上的伤口,伸手落在他的肩胛处——左右肩胛各有四粒蚕豆大小的洞孔,静了片刻才道:“这是‘锁龙钩’。”
寇边城颔首,语声平静:“不错。”
“龙乃鳞虫之长,龙既难逃,人更难逃。各以一对烧红的铁钩刺穿左右肩骨,将人犯吊起,待得铁钩冷却,便与骨肉完全相融,取下时必将皮肉与骨头一并撕烂,徒增百倍痛苦。”
手指循着伤疤缓缓下滑,又定在对方后背一块开阔地方,只是上头布满凌乱交错的疤痕,浑似皮糜肉烂,十分惨烈。叶千琅又道:“这是‘琵琶行’。”
寇边城仍是颔首:“不错。”
“将竹子削成尖刺,替代琵琶面板上的弦线,将竹刺扎入肉中,再将琵琶在背上来回搓曳,不过须臾皮肉便会褪尽,惨露白骨。”
叶千琅复又伸手抚摩寇边城的腰肢,他腰部劲壮带力,摸上去硬如精钢,可腰周却密匝匝地布着一圈伤痕。
叶千琅辨了片刻,道:“这是‘腰缠万贯’。”顿了顿,又道:“施刑时,先以带刺的铁索紧勒腰部,再由两名狱卒各自牵拉绳子的两端,力竭不止,直至人犯肠穿肚烂而亡。”
寇边城颔首道:“不错。”
无论锁龙钩、琵琶行还是“腰缠万贯”都是东厂大狱中的酷刑,叶千琅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早已见怪不怪,自然也能一眼道出这些伤痕的由来。只是想见昔日鲜血淋漓的惨象,也不由叹道:“能自东厂大狱逃出生天,活到今日,寇兄实乃奇人。”
“今日我便与你坦诚相待,”似是回忆起狱中种种境遇,寇边城闭目静了片刻,突地轻笑一声,“我非一刀连城,也非寇边城。我本姓贺……家父便是那个的‘背华勾夷、谋国不忠’的贺承悭。”
“背华勾夷、谋国不忠”的下场便是磔刑于市,整整剐了三天,三千三百刀。
时努尔哈赤已割据辽东,初露窥伺中原的野心,贺承悭率军坐镇关外,日夜厉兵秣马,葺城墙,造火器,积极加固辽西防线,更连连上表朝廷,请求西联蒙古出兵袭金,遏止努尔哈赤的势力继续扩张。
言官本就重文轻武,担忧武将称雄,将不利于自身升迁,而阉党更是惶惶难安,他们已将国库掏得半空,唯恐一旦朝廷要增出大笔军饷,就再糊弄不了万历帝。何况努尔哈赤每每朝贡之时,必对这些京官多有打点,是以两派虽素来相争不下水火不容,可这回倒难得一个鼻孔出气,不但竭力否认后金有僭盗中原之想,还反咬贺承悭拥兵自重,西通蒙古,显是意图谋反。
万历帝耳根子软,当即连下数道急诏将贺承悭诈回京师,以“背华勾夷,谋国不忠”的罪名将其逮捕,施了重刑,哪知贺将军偏是不肯认罪。
一时间朝堂内外议论纷纷,都说万历皇帝迫害忠良。万历帝骑虎难下,又听奸人进馋,便派人入大牢告知贺将军:倘使他肯认罪伏诛,便留他一条全尸,倘使他顽抗到底,必将以磔刑处之。
磔刑,又谓“凌迟”,俗称“千刀万剐”,受刑者将极尽痛苦而死。哪知道贺将军为证清白,仍不肯认罪,甘愿受此极刑。
行刑当日锦衣卫把城中百姓全都赶上街头,只说为儆效尤,人人都得围观这乱臣贼子受刑。
百姓们大多久闻贺将军能征善战,也都敬他数十年戎马倥偬为国戍边,行刑前,还有一妇人冒死上前来给他送了一口菜粥。
甚至那最石头心肠的刽子手也于心不忍,竟冒着杀身之祸跟他说,待做样式地割上几十刀后,就一刀送将军归西,免受这千刀万剐之苦。
可贺承悭断然拒绝,唯一请求便是解开缚于柱上的手镣,让他得以面向紫禁城,最后跪拜天子。
“既是陛下要老臣领受三千三百刀,老臣少剐一刀便是不忠……”贺承悭双膝着地,叩首道,“承悭一生磊落,仰不愧于君国社稷,俯不愧于黎民百姓,是忠是奸,自有千秋青史为证!”
言罢白发将军老泪纵横,围观众人亦潸然泪下,唯独一个戴着斗笠的少年,立在人群背后旁观一切。
他眼中无泪却双拳紧握,指甲嵌入掌心,臂上伤口亦被震裂,鲜血滑落袖口,滴滴落在地上。
他不恨龙椅上那个不明是非的昏君,不恨朝堂里那些颠倒黑白的言官阉党,不恨东厂狱中那些受刑后纷纷倒戈的部下将领,却独独恨自己的父亲。
恨他南征北战戎马一生,如此不世英雄,却抱定一腔愚忠,至死不悔。
忠得可叹可怜,愚得可悲可笑。
他刚被救出东厂大狱,将将捡回一条性命,又不顾危险赶来送自己的父亲最后一程。
也不知是不是父子连心,他能熬过狱中的酷刑拷掠,却经受不住眼前景象,这一刀一刀,犹如剜在己身。
疼。疼至五内,疼入骨髓,疼得此生此世再不会忘记。
行刑三日他每一日都去了,千刀万剐他每一刀都数了,剐足三千三百刀他的父亲方才咽气,果是一刀不多,一刀不少。
血肉模糊的尸身仍然面向帝宫,跪着不倒。
最后一刀剐毕,少年转身而去,再未回头。
不及陷入昔日情景之中,寇边城忽感身后人张臂将自己环住,继而便是一双冰冷的唇贴在了自己背上。
那人吻得这样细致贪婪,以湿润舌尖描摹着每一道可怖伤痕,全然不遗一处。而那些早已不痛不痒的伤疤,竟也渐渐有了一丝酥麻知觉,如枯木新芽,行将复生。
寇边城轻笑:“大人这是同情寇某?”
叶千琅语声淡漠,竟无半分常人常情:“不是,抄家灭族之祸于常人固然是天大的不幸,但于寇兄这等人物,倒未必不是一桩好事。”
寇边城反身看着叶千琅,目光微黯,显是未掩心中不快:“你这话……什么意思?”
“难道寇兄为盗边城翻云覆雨,只是心怀愤怨,为报私仇吗?”
寇边城不动声色:“难道不是?”
叶千琅微一摇头:“这么想的人委实小瞧了你。”
“倒也未必是小瞧了我。”寇边城眸色深沉,一字一字道:“贺承悭受磔于市,贺雪雎也早死在了东厂大狱之中,只留一个萍漂客旅的异乡人,自此天无光,地无尘,珍馐无味,丝竹无声,行尸走肉于人世间。”
“那些君臣之纲、父子之道诸多牵绊,若无昔日大祸,又哪有今日这般自在恣意的漠北枭雄?”叶千琅亦径直回视,嘴角轻勾,一字亦如一刀,“叶某实该恭喜寇兄,自那日起再无何情何义阻你鹰翔长天,一展雄图抱负。”
这话端的有些无情得可怕,寇边城竟一时怔住,他原也不愿多谈及那段往事,更不愿听旁人的悲叹与惋惜,并非因其不堪回首,而是……
而是直到此刻,被这人一刀一刀剖得血淋淋,方知这世上原还有人懂我。
两个男人此刻直言不讳,共享彼此一段隐秘往事,反倒更多了一分亲密之感。
偶尔抬一抬脸,望着奇石碧水交映于洞壁上的光斑,似片片飘絮,又如点点飞萤,既不知道洞外是昼是夜、今夕何夕,似也不想知道。
许是这辈子难得一方清净,一刻安宁,能忘却前仇旧恨,收起城府算计,抛开妄求执念。
眼里,心里,骨血间,只有这么一个人。
寇边城执起叶千琅的手,将它按于自己心口,道:“这片大漠多奇景,不止有这嬿婉水洞,还有一片茶花……”微微一顿,“此时应是花期了。”
“你说那妓寨外的茶花?”
“非是那些寻常品种,那茶花名曰‘冰茶’,茶树高逾三丈,重瓣薄如蝉翼,透似水晶,全无一丝杂色。”寇边城侧过脸来,亲了亲对方颊侧,“那花极美,也极衬你。我想带你去看看。”
倒也不曾料到这叶指挥使竟会答应,只见他点了点头:“好。”
(十五)
却说那一日罗望被叶千琅撵上马,雪魄一跃而去,待得他好容易勒住马缰,本打算再折回去。可方才掉转了马头,突感脖子一凉——将将伸手自后颈拔出一根银针,便倒栽葱也似跌在地上。
耳边依稀有辚辚车马之声,有一搭没一搭地梦了些什么,迷迷糊糊中罗望听见有个熟悉声音,唤他:“大哥。”
勉力睁开眼睛,眼前人鲜衣束发,面如冠玉,竟是叶千琅。
叶千琅坐于榻边,见罗望醒了,便又唤他一声:“大哥。”
“卑职……”罗望欲挣扎起身,怎料四肢酥软几难动弹,便颤声道,“卑职不敢……”
“不敢什么。”倾身伸手,撩起罗望一簇挡脸的黑发,“若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会变作这般模样……”
对方的指尖分明冷似寒冰,可在面孔上蜿蜒划过的触感却微妙难言,仿佛细微火花一路烧灼,罗望不自禁地抖了一抖,道:“卑职不悔。”
“好。”叶千琅微微露了个笑,颔首道,“我也不悔。”
……
罗望被一阵格格娇笑扰得睡不着,恋恋不舍地动了动眼皮,恍然发现叶千琅已不见了,眼前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细细一辨,还是熟人。
桃夭见他醒了,便甜腻腻地露了个笑:“曳云仙的药性当真生猛,这几日你泻了十七八回,可这旗杆又立起来啦!”
一听“曳云仙”三字,登时从云巅跌入谷底,罗望一身冷汗,几乎失声大吼:“难道……难道昨夜与我体肤相亲之人,是你?!“
“呸!癞蛤蟆鼓气,还想食天鹅哩!”桃夭一翻眼儿,啐他一口道,“我只喜欢爷和阿持,爷是世上最好的男人,阿持是世上最好的女人,而你却是这世上顶顶难看的丑八怪,”想了想,犹嫌不解气,于是持起一面铜镜,往罗望面前照了照,“你看你,丑不丑?”
镜中还是那张被大火毁去一半的脸孔,昨夜里肌肤相亲的快活又全不像是假的,罗望知道不是对方,反倒松了口气。
哪知桃夭仍不满意,心忖姑奶奶这样的仙女儿你没碰着,实该懊恼沮丧哭天抢地才是,便道:“你昨夜里口口声声叫着‘阿琅’,阿琅是谁?谁是阿琅?”罗望不答话,桃夭更嫌没趣儿,竟打算死缠烂打到底,一惊一乍地忽作大悟之状道,“莫不是你的那个主子,那个半死不活的冷面煞星?”
桃夭见对方一张脸一忽儿青一忽儿红,却死命咬着齿关不开口,便知戳中了他的心事,当下嘤咛笑起:“你莫忧心,那叶千琅这会儿定在爷的身下,欲仙欲死,舒服得不得了啦!”仍记恨叶千琅毫不怜香惜玉地给了自己一掌,脑中浮出什么恶言秽语,便一股脑地全吐出嘴里。
“你休侮辱大人!你快给我解药……我要去找……去找……”许是药性未散仍动弹不得,罗望羞怒难当欲强行起身,然而一股恶气正憋于膻中,再加上对方满嘴浑话委实难听,一口真气不匀,竟吐出一口血来。
“哎?你哭什么?你别哭啊!”这人烧毁半张脸,理应瞧着可怖,可这嘴角带血、眼眶微红的模样却又怪可怜的,桃夭心中一软,叹口气道:“好啦好啦,我一会儿领你去找那叶千琅便是。你的药性早散了,只是爷教我的‘浣花手’却是门极精妙的点穴功夫。你自己运功,用三分力、五分力、十成功力,依次去冲撞百会、天柱、中府三穴,是不是就能动弹了?”
罗望依言而行,果然冲破了被阻的穴道。赶忙从榻上起来,动了动腿脚,见身子无碍,便作礼道:“谢谢姑娘。”
这话本没道理,他会狼狈躺在这荒宅里头,本就拜她所赐,桃夭倒是高兴,道:“你昏迷这些日子,水米未进,我给你带了些吃的,不妨趁热用些。”
罗望心道对方若欲加害自己,早就可以趁自己昏迷时动手,又闻见油布包裹的肉干香味扑鼻,当下狼吞虎咽起来。
顿了顿,又道:“敢问姑娘,在下昏迷前所骑的那匹马呢?”
“宰啦!”桃夭黛眉一挑,檀口一努,“你不正吃得高兴么?”
“什么?!”罗望猛一哆嗦,肉干半数撒在地上。
“马肉又涩又臭,哪有乳鸽肉质这般细嫩香滑!”桃夭是真真翻了个大白眼,啐道,“别人说什么信什么,真是笨驴一只,亏得你还是锦衣卫千户,难道说锦衣卫都是些酒囊饭袋,还是说你的阿琅治下不严,自己也是徒有其表?”
一言甫出,桃丫头吐了吐舌头,趁那罗千户作色前躲得远了些。
待把自己收拾得干净一些,罗望一刻不待,便令桃夭与子持带自己去找叶千琅,所行一路也不与她俩搭话。
这一双以花为名的女子皆如花般貌美,一个容颜绝艳,一个眉眼冷丽,白衣女子不时放声而唱,黑衣的那个便始终面含淡淡微笑,注视对方。
“若单瞧你这半张脸,倒也是个状貌英俊的好汉子,我看你倒不如学着我们家爷,戴着面具为生算啦!”桃夭不时拿眼睛瞟一瞟身边的罗望,见对方不搭理自己,没趣儿又道,“哎!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好玩儿?我与阿持后日酉时还得跑一趟仙露峰,去找两个丢失了的小娃娃,眼下抽出功夫与你做伴儿,你还不理人!”
“桃夭!”
一直默默不语的子持忽地开口,桃夭也似大悟般一下捂住嘴巴,自己嗔怪自己道:“怎么今天竟说些不该说的,姓罗的,你还是快忘了罢!”
石山磅礴参差,石林犬牙交错,放眼望去虽无寸草,却别有一番超俗韵致。三人足迹在荒山石林间绵延穿梭,七曲八拐走了近一个时辰,桃夭忽地勒住马缰,一张俏脸隐隐显出惧怕之色,听她颤声道:“再往前头直行,便是嬿婉水洞,那是爷平日里练功的地方,绝不容旁人打扰。我与阿持都不敢过去,你自个儿去吧。”
罗望回头已寻不着人影,只余袅袅轻烟曳曳香雾,仿似真是九天玄女飞升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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