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不才,正是无极门掌门独子——宫离
1
平澜问过不久,陆鹤轩等的人就出现了。
那是一名身量十分狭长的男子,仿若一片细细的柳叶,平澜甚至觉得他的腰身和自己一般细。
男子约莫三十岁,五官同其身形一样,狭长紧凑,就好像是他出世时母亲难产,硬生生将他整个人都挤压变形了似的。
一双狐狸眼,看着就阴险狡诈。
平澜看着他一走进这茶馆,便有人呼朋引座,高声邀他入席。
“林兄,来来,这边。”
“逾静,你可算到了。”
“今日可是迟了一刻,且说说,又去哪家坊里的娇娘子榻上酣睡了?”
那被人喊作“林逾静”的男子入席坐下,打开折扇风流一笑:“去你的!若真是这样,本公子怎会睡在榻上?岂非辜负了美人一片温香软玉?”
众人一阵不怀好意的大笑。
一语笑罢,席间有人附耳向林逾静说了一句话。
不过他这耳着实没什么好附的,因为林逾静听了他的话,立即嗤笑一声。
“对,陆凛是出现了。”
音量之高,连平澜这种毫无武功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只听林逾静又道:“前些日子我外出游玩,路过一乡野小镇,偶然见到了他,竟作个厨子打扮!嘁,谁能想到当年血洗祁门三百七十二人的魔头,最后跑去一穷乡僻壤做厨子去了呢?”
有人笑问道:“林兄,陆凛隐没踪迹十余年,都能被你碰见,想必弦月神教的人也是得了你的消息,才能这么快找到陆凛的吧?多年前陆凛的丑陋嘴脸也由林兄你一手拆穿,看来陆凛定是与你八字相冲,此生尽数折你手上了。”
林逾静轻哼一声:“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当年是他陆凛色胆包天,欲欺辱林飞鸾,致使和祁玉结下仇怨,后来祁玉投身魔教,找了他十年,如今不过夙愿得偿罢了。至于他如何知晓陆凛踪迹,本公子也不知。”
林逾静话语里包含的内容颇多,平澜又气又惊,待听到陆凛欺辱林飞鸾这句话时,一时间竟顾不得生气,慌忙去看陆鹤轩表情,却不料他脸色十分平静,就好似此刻那一群人谈论的并不是他,只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关的人而已。
席间有人发出一声讥笑:“逾静呀逾静,你说说你当年莫不是在打诳语?十年前陆凛才十四五岁,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怎会去欺辱一个林飞鸾?偏偏人人都信你。”
林逾静脸色微变,有些许的不自然,随后道:“你怎知他不会?当年在场亲眼看见的是我可不是你。再说,陆凛他爹便是淫色放浪的一把好手,平素最喜逛窑子,此后更是强迫了祁昭昭,上梁不正下梁歪,陆凛和他爹不过一路货色。”
这话委实过分了,平澜气得想拍案而起,却不料坐在对面的陆鹤轩一抬眸,黑沉的眼眸轻轻浅浅地看着她,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奇异力量。
平澜突然就泄了气,乖乖坐在凳子上不动了。
那一群人高谈阔论许久,待到日头向西,终于散场。
林逾静摇着折扇走出茶馆,却没想到身后跟了一道悄无声息的身影。
平澜坐在街边一方石墩子上,无聊地抠着自己的指甲。
指甲上染着水红蔻丹,还是之前在王府时,侍女燕燕替她染的,此时已被她抠得七零八落。
鼻尖传来一股点心的香甜气息,平澜又一次地看向旁边那家点心摊子。
点心摊的主人是一位热心肠的大娘,她见平澜频频望来,便取了块山药糕递给平澜。
“吃一块吧,姑娘。”
平澜见自己馋嘴被看出来了,羞红了脸,手足无措摆手道:“不不不不不用,谢谢大娘,我没钱呢。”
大娘执意要把山药糕递给她:“不收你的钱。”
平澜更加慌张:“不不,要给钱的。”
大娘见小姑娘汗都要急出来了,也不好再勉强她,将山药糕收回来,打趣道:“你们这种大户人家里出来的,就是装谦,大娘给你的,有什么吃不得的呢?话说姑娘你瞅着也不像是没银子的啊。”
衣裳料子极好,颜色也好看,不是穷苦人家穿得起的。
平澜道:“银子放在我朋友身上了。”
大娘懂了:“哦,放夫郎身上了是吧?不过姑娘,大娘以过来人的经历奉劝你一句,咱们女人家,手里还是有点银子好,别凡事都听你家夫郎的。”
银子是放陆鹤轩身上了,不过为何人人都觉得陆鹤轩是她夫郎呢?
她这么想,便也这么问了。
大娘笑道:“方才你们自茶馆出来,我见他低头同你说话,像是在细细嘱咐你什么,可不就是夫妻的样子吗?我家那口子,每日我出门摆摊之时,也是这么叮嘱我的呢。”
那是陆鹤轩要去跟踪林逾静,可平澜不是习武之人,脚步声重,容易被听到,陆鹤轩便要她等一等他。
不过大娘口才甚好,低头细细嘱咐什么的,真是让人浮想联翩。
平澜脸一红,低头偷笑了一下。
“哟,害羞啦?你是在等你夫郎吧?”
平澜眼睛骨碌一转,点了点头,恬不知耻地半默认了大娘的误会。
反正,陆鹤轩也不会知道。
不到半个时辰,陆鹤轩便回来了。
回来时,卖点心的大娘刚巧要收摊,看见他朝平澜走来,心中认定这便是小姑娘的夫郎。
于是,她笑道:“小郎君,替你家娘子买一份糕点吧,方才见她眼馋得紧呢。”
平澜:“……”
这谁防得住啊?
“你听我解释。”
平澜站起身,抬头看着陆鹤轩,目光澄澈,表面平静,其实内心尴尬得连手脚都忍不住蜷缩,恨不得立马找个地洞钻进去,了此残生。
陆鹤轩淡淡看她一眼,什么都没说,转向点心摊,对那热心大娘道:“劳驾帮我拿一份。”
大娘利索地打包好了一份山药糕,笑道:“收您十文。”
陆鹤轩付了钱。
大娘将手中糕点递给他,嘴巴不停:“郎君英俊潇洒,和您娘子真真一对神仙眷侣呢,祝你们天长地久,早生贵子。”
可别再说了呀!
平澜站在一旁,内心崩溃。
陆鹤轩耐心听她说完,最后礼貌地一颔首。
“多谢。”
平澜:“???”
两人离开点心摊,平澜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心中十分纠结。
方才他为何不向人解释清楚呢?
是因为像他之前所说的?解释了别人也不会相信,所以懒得解释,还是……还是像她一样,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心思呢?
她要不要问呢?若是去问他,会不会显得她太自作多情?可若是不问,那她可能会百爪挠心得入不了睡。
她一边纠结着,一边脸颊红云遍布,比此时天边彩霞还要绚丽几分。
不多时,陆鹤轩带着她在一家成衣铺门口停下。
平澜一看匾额,有些不解:“你要买衣裳吗?”
陆鹤轩皱眉:“是给你买,方才不是告诉你了?”
说了吗?
她兴许是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未能听见吧,不过他为何要给她买衣裳?
平澜心底一喜,嘴唇忍不住翘起。她忸怩道:“你不用给我买衣裳,我衣裳挺多的。”
陆鹤轩眉头皱得更紧。
“你做什么去了?全没听见?我与你说了,江湖中人不知我现在的长相,却知道我身边随行了一貌美女子,你容貌太扎眼,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你还是戴上帷帽较好。
“而且,我们一男一女同行,容易引人注目,所以日后若有人误会我们是夫妇,还请你不要辩解。”
原来,他方才不与人解释,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平澜心中不可控地泛出一股失落,她之前还百般纠结,看来全是一场笑话。
鼻头微酸,她吸了吸鼻子,抬头看着陆鹤轩,同他抬杠:“容貌这种事情,本是见仁见智。有人觉得我貌美,自然会有人觉得我貌丑,你怎知那些追杀你的人,会因为我而对你产生怀疑?”
陆鹤轩的眼神在平澜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看得她颇不自在,她正要出言提醒之时,陆鹤轩开口说话了。
他说:“错,这世上只有三种人,都说长得丑的,有说长得美和长得丑的,还有一种,便是人人都说长得美的。”
他顿了顿,道:“我觉得你是第三种。”
平澜眨了眨眼,他这是在夸她吧?
她顿时生不起气来了。
2
陆鹤轩给平澜买了一顶帷帽。
当然这话也不准确,因为他是用平澜的银子买的。陆大掌柜按照他那种方式经营客栈,多年来不负债就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浑身上下也就一把逝水剑还值点银钱,哪里来的钱给女子买帷帽?
他没钱,但平澜有钱。
付账时,他掏钱袋的动作格外爽快,一口价也不还,连成衣店掌柜都忍不住抬眸看了他一眼。
出了成衣店门口,天色将黑,陆鹤轩叫平澜将帷帽扣上。
平澜只得没脾气地戴上帷帽,那帽子和她之前掉进江里的别无二致,白色帽裙遮至足踝,平澜的容貌身形笼在下面叫人看不分明。
她的帷帽没戴好,有一角帽纱被掖进了帽子里,自己却浑然不知。
陆鹤轩瞧见了,倏地转身,面向她而站,长指挑起那一角不听话的帽纱,耐心细致地替她整理好行头。
帽纱缓缓滑过头发的感觉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让平澜头皮发麻,隔着一层帽纱,陆鹤轩低头看她的神情仿佛都格外温柔。就仿若那年上元佳节,她携了盏八角纱灯,在青石板桥上眺望灯火通明的秦淮河。
清冷的月光洒在河面,映射出粼粼波光。
平澜不由得屏住呼吸,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窒息而亡之时,陆鹤轩高大的身子一错,将她挡得严严实实,身后传来一阵交谈声。
有一男子道:“哎,主子找着没?这都快一个时辰不见人影了?”
另一男子急匆匆回他道:“找着了,就在主子常去的那家茶馆后面那条街。哎哟,你可别提,被打得不成人样儿,还是被一个去撒尿的醉汉发现的,方才夫人去瞧了,都没认出来是主子。”
对方便长叹一声:“造孽啊。”
平澜静静听着,问道:“他们说的主子,是那个林逾静吗?”
头顶传来陆鹤轩低沉的声音:“是。你可知交州三姓?”
平澜沉吟片刻,道:“交州祁、孟、林三姓?”
身后那林家家仆二人逐渐远去,陆鹤轩不动声色地拉开与平澜的距离。
“对,祁、孟、林三姓,其中祁门擅制毒和暗器,为三姓之首,林家擅龟息大法,常隐在暗处听人壁角,被人讽刺为突灶螽。”
平澜举起手:“这个我知道!我从前还不知突灶螽是什么,问了莺莺才知道,那是长在厨房中的一种虫子,无孔不入,灭灯之后便满地乱爬,民间又称之为灶鸡子。”
她不禁点点头:“可见百姓的智慧真真令人折服,用这种恶心的虫子来形容林家,实在是贴切无比。欸,这么一说林飞鸾也姓……”
平澜噤了声。
陆鹤轩却像是毫不在意,说道:“没错,林飞鸾便是林家人,交州三姓之间互相联姻,后代子女盘根错节,关系扯都扯不清,林逾静便是林飞鸾的舅舅,只不过到底隔了几层血缘,便不清楚了。”
如此说来,那林逾静作为林飞鸾的舅舅,还到处散播她被陆鹤轩奸污的事?
这像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吗?
平澜气得腮帮子鼓鼓的:“这人名字真是取错了,叫什么逾静?跟他那张把不住门的大嘴巴委实不配。”
听见她这句孩子气的话,走在她身边的陆鹤轩突然浮光掠影般地笑了一下。
“你可知道他的字?”
平澜诚实摇头:“不知,还请陆兄赐教。”
陆鹤轩轻飘飘甩来两个字:“莫语。”
平澜一愣,下一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直打跌。
两人寻了个馄饨摊子坐下,要了两碗猪肉馄饨。
奶白的馄饨上面撒了细碎葱花做点缀,猪油的香味让人闻了食指大动,平澜迫不及待地用调羹舀了颗皮薄馅大的馄饨吞入口,被烫得直呼热气。
陆鹤轩不经意地把手中那盅冷茶往她手边一推,她拿起灌了几口,这才好受些。
“多……多谢陆兄了。”
陆鹤轩撩起眼皮冷冷瞧她:“我做什么了?”
平澜摸着鼻子嘿嘿笑了两声。
两人吃了几口馄饨,又开始说起林逾静来。
陆鹤轩道:“十年前我见到他时,他还只是林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闲散人物,想不到十年过去了,他竟成了林家家主。”
平澜嗤之以鼻:“若陆兄你都想不到,可见林逾静本没有继承家主之位的资格,那他必然用了什么下作手段来上位,名不正言不顺得来的位置,想必坐不安稳。”
陆鹤轩不置可否。
平澜问道:“陆兄,方才你去跟踪林逾静,是要问他什么?”
“祁门覆灭后,林孟两家交锋数年,最后林家掌权,祁门数条暗线人脉落入林氏手中,要打听解药下落,只能找他。”
“那若是林逾静说假话或者根本不告诉你呢?”
陆鹤轩淡淡瞥她一眼:“揍就是了。”
平澜:“……”
“他可曾告诉你了?”
“嗯。”
“那解毒之血在何处?”
陆鹤轩吃下最后一个馄饨,嚼碎入肚后,才面无表情地说:“无极门。”
平澜吃了一惊。
无极门,位于荆州云梦大泽之内,现任武林盟盟主宫隐便出自无极,以涵虚掌法闻名天下。相传无极门坚不可摧,易守难攻,当年胡人作乱中原,无极门却久攻不下,若运气不好赶上雨后初霁,鄱阳湖浓雾缭绕,气蒸云梦泽,无极门掩在雨雾之后,犹如海市蜃楼般真真假假看不分明,极易让人辨不清方向,颇有几分奇门遁甲的玄妙。
且无极门并非像祁门一样为家族传承,它是一个正正经经的武林门派,门中弟子上千人,其实力都不容小觑。
陆鹤轩要去无极门找祁昭昭的残存之血,其难度无异于登天。
平澜向陆鹤轩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陆鹤轩垂下眼睫,淡声道:“那又如何?有些事,总要去做。”
平澜放下筷子,苦口婆心道:“有些事,是必须去做。可这怎么做,如何去做,就全看个人选择了。”
陆鹤轩抬眸向她看过来。
“你看啊,陆兄。”
她小声道:“我听闻无极门掌门宫隐有一独子,是也不是?”
“是。”
平澜一敲掌心:“那不就好办了?”
陆鹤轩不解其意:“如何好办?”
“哎呀,你且将他那独子绑起来嘛。”
她刻意压粗声音道:“再放出消息,就说,嘿,宫掌门,你儿子在我手里,想要你儿子的命,就拿祁昭昭的血来换。”
陆鹤轩:“……”
“若他不从,你便斩下他儿子一根小拇指寄给他,若还是不从,便再斩一根,以此类推。”
陆鹤轩鬼使神差地问道:“万一手指斩完了他依然不从呢?”
平澜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这不还有脚趾吗?”
陆鹤轩:“……”
他就不该问。
他站起身,嘱咐平澜道:“将帷帽戴上,在此处等我。”
平澜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袖子:“你做什么去?”
“找林逾静。”
找到林逾静又揍一顿吗?
平澜哭笑不得。
且不说林逾静此刻被他揍得神志不清,话都说不出来,好歹林逾静也是林家家主,家主被揍得连自家夫人都认不出来,躺尸街头,林家此时必定布好了重重守卫,平澜自然信他轻功了得,不会打草惊蛇,但明明有更便利的阳关大道,何必来走这条小路?
平澜神秘莫测地笑了一下:“陆兄,你且随我来,这天底下,除了林家,还有更适合听小道消息的地方。”
陆鹤轩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而行,片刻后,陆鹤轩停下脚步。
平澜问道:“怎么了?”
“你可否,放开我的袖子?”
平澜低头一看,自己的手指确实还扣在陆鹤轩衣袖之上。
她捂嘴一笑:“对不住啦,陆兄。”
陆鹤轩未置一词,两人闷头继续往前走。
过了很久,平澜听见身侧传来一句低语——
“无事。”
她嘴角忍不住微微弯起。
3
“你说的,便是这里?”
陆鹤轩抬头看着眼前这幢香粉小楼,小楼之上有牌匾,上面写着“怡红院”三个端正大字。
有穿着妖艳风骚的女子腰肢轻摆,殷勤地凑上来想要挽陆鹤轩的胳膊,被戴着帷帽的平澜不动声色地隔开。
那女子也不介意,“咯咯咯”一笑,扬着手中的帕子风情万种道:“客官,进来玩呀。”
陆鹤轩扭头就走。
“别别别!陆兄陆兄!且留步!留步啊!”平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拉住他的手臂,阻拦住他欲离开的脚步。
陆鹤轩被她拉回来,满眼都是怒气:“简直胡闹!你带我来青楼?”
平澜做低伏小道:“陆兄陆兄,息怒。你信我,天下没有比青楼更合适听传言的地方了。”
她贴近陆鹤轩小声道:“青楼人多口杂,因女子多,男人又总爱在女人面前吹嘘,且不信一个女子能掀起什么风浪,所以平素再谨慎顾忌的人,到了此处,都会变得口无遮拦,因此在这里你能听到很多真实的秘闻。”
这听起来倒有几分道理。
平澜见他疑色渐消,当即趁热打铁道:“再说,这来都来了……”
来都来了,就进去瞧瞧嘛不是?
这是一套相当神奇的说辞,陆鹤轩不经意间,就这么被说服了。
不出片刻,这两人跨进了怡红院的大门。
二人进去怡红院,便有一体态雍容的老鸨前来相迎,见陆鹤轩虽衣裳朴实无华,却生得气宇轩昂,通身的好气度,还未开口,便先掐了三分笑容。
“哟哟,贵客上门,请问客人您是坐大堂,还是雅座?抑或给您开个雅间?”
陆鹤轩哪里懂得这些个规矩,老鸨问起时,他脸上难得地带了点局促。
平澜在一旁看得好笑,也不忍心再看他被为难,便开口道:“雅座,多谢。”
嗓音清脆如银铃,是女儿家的声音。
老鸨看向平澜,脸上犯难:“这……这位女郎君您是……”
青楼女客止步,这是提都不用提的规矩。平澜过往逛青楼时,也曾被拦下过,她要么使银子,要么用她父亲雍王爷的令牌狐假虎威,今日她本也想这么做,叫陆鹤轩拿出点银子塞给老鸨。
但她突然灵机一动,被帷帽遮住的黑眸滴溜一转,随后,只听她婉转动听的声音自帷帽底下传来——
“我是这位郎君的夫人。”
陆鹤轩:“……”
老鸨:“啊?”
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今日竟让她见着夫妻二人一同来逛窑子的。
最终,老鸨为这二人安排了一个二楼的雅座,这里不若大堂那般嘈杂,也不会像雅间那般清净,每一桌客人只隔着一层轻纱帷幔,不能瞧清彼此是谁,但又能清楚地听见谈话声,正好满足了平澜和陆鹤轩想要打听消息但又得掩人耳目的复杂心绪。
两人入座后,楼下丝竹管弦声起,有一戴着面纱的女子莲步轻移,走至水台中央坐下,怀抱琵琶,檀口轻启,动听的歌声传来。
君知妾有夫。
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
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女子声音凄清悱恻,纤纤素指拨弄着琴弦,将那最后一句反反复复唱了好几遍。
平澜不禁叹了一声,陆鹤轩朝她看过来。
她不明就里:“怎么了?”
“为何叹气?”
平澜心道她方才只轻轻叹了一声气,这都被他听出来了?果然是习武之人,耳力甚好。
“她唱的是张籍的《节妇吟》,陆兄,你看那姑娘愁眉紧锁,美目含泪,应是在借歌声遣怀呢。”
见陆鹤轩依旧一副不懂的样子,平澜只好耐心向他解释:“这姑娘看着年岁不大,白纱覆面,而历来勾栏瓦肆,有一个规矩,便是若有要出台的姑娘,均得蒙住脸,客人竞拍,价高者得,不管面纱之下是美是丑,概不退还。”
她悠悠然抿了口清茶,对陆鹤轩道:“陆兄,依我看来,今晚应是这姑娘的开苞夜,但她明显已经心有所属,不能跟教坊妈妈说,只能唱一曲《节妇吟》,来排遣心中忧虑。”
说到这里,她又好心多问了一句:“话说陆兄,你知道开苞是什么意思吗?”
陆鹤轩:“……”
他还真不知道。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猜出这不是什么好话。男人敛起了英俊的眉宇,低声训斥道:“你小小年纪,说的都是些什么污言秽语。”
“小小年纪”四个字一出口,高龄十八、马上就要沦为大晁大龄待嫁贵女的平澜老脸一红,心道若是她爹在这里,必定会扯着陆鹤轩的耳朵大声告诉他“她年纪可一点都不小了”!
正在平澜惭愧不已之时,隔壁传来一道年轻男人的声音。
“原来如此,我还道那姑娘为何弹曲琵琶都弹哭了,多谢姑娘解惑。”
嗓音清雅温润,听着像是个温文有礼的年轻公子哥儿。
平澜和陆鹤轩望去,能看见帷幔之后,似乎有一个手摇折扇的男子。
平澜笑道:“好说,好说。”
只听那男子又道:“我听姑娘言语,内心觉得与姑娘颇为投缘,敢问姑娘芳名?”
“我姓阮。”
刚说完,平澜就看见陆鹤轩满脸不赞同,她伸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少安毋躁。
隔壁男子唤了一声“阮姑娘”。
“阮姑娘似乎对青楼之事格外了解,可见姑娘不受世道左右,是个洒脱随性之人,实在是令人佩服。”
平澜连道几声“不敢当”,随后用一种心驰神往的语气道:“要说洒脱随性,这世间,也只那无极门掌门之子宫离称得起。”
此话一出,便听到隔壁传来一道喷水声,随即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平澜心道这位仁兄怕是有个什么痨症,嘴上殷切询问道:“兄台这是怎么了?”
“咳咳咳,无事无事,姑娘你接着说。”
“我听闻宫离风流倜傥。”
“咳咳咳!”
“才情出众。”
“咳咳咳!”
“若得他一顾,妓者身价暴涨十倍,狎妓狎到他这个份上,实是我辈楷模。”
“咳咳咳咳咳咳——”
平澜一顿:“这位兄台,你身体像是有点虚啊。”
“我无碍,无碍,你接着说。”
对面陆鹤轩的眼神已经越来越怪异,手也忍不住放在了逝水剑上。为了防止他暴起伤人,平澜只得别手在他耳边小声说道:“陆兄,为了大业。”
说话间呼出的气流犹如一条小银蛇,钻进了陆鹤轩的耳道,陆鹤轩的手反而抓得更紧了。
平澜长叹一声:“唉!我对宫离神往已久,不知何日能得以见他一面,便足够慰我平生了。”
隔壁又是咳了两声,随后那男子仿佛颇不自然地道:“会有那一日的。”
平澜“嘶”了一声,看来今日出师不利,掩人耳目打听消息就这点不好,对方可能不知你的真正目的,便接不上你的话。
她心道今日这趟算是白跑了,兴许还是按陆鹤轩的法子来得更加直截了当,把林逾静从床上拖起来就是一顿毒打,就不信他堂堂一介林家之主,竟不知道现任武林盟盟主儿子的下落。
平澜正要带着陆鹤轩起身走人之时,楼下那名琵琶女的竞拍开始了。
她刚刚抬起的屁股又顺势落回了软榻之上。
还是那句话,反正来都来了嘛,那就继续瞧瞧。
琵琶女起身盈盈一拜,看其身段,沈腰潘鬓,纤纤弱质,着实是个美人的样子。
老鸨介绍她的名字是“柳莺莺”,这让平澜不禁想起家中那个憨蠢丫头,同名不同命,若是换作她家的那个莺莺,估计老鸨这场竞拍要赔得血本无归。
柳莺莺得老鸨精心栽培数年,今晚正是她十五岁的生辰,也正是老鸨为她挑的开苞之夜,就为求着一个有缘人,来折下这朵娇花。
自然,所谓有缘人,便是有钱人。
竞拍正式开始,十两银子做底价,陆陆续续有人加钱,最后价格从十两银子一路飙升至五十两,这已足够一大家子人过个好年,因此又不断有人退出这场角逐。
到最后,只剩下两个人还在坚持。
一个是做书生装扮的男子,眉目含情,面带桃花,穿得穷酸,但招女人喜欢。
再看另一男子,长得……
罢了,还是不提了。
平澜总算知道柳莺莺此时为何泫然若泣了。
这二人对了几个来回,慢慢价钱已经涨到了八十两,那书生面目涨红,满头大汗,显然已经到了他的极限。
随后,平澜见他朝台上的柳莺莺投去了一个无奈的眼神,又缓缓地摇了摇头,柳莺莺眼中绝望之意越发明显。
无人继续与另一男子竞争,眼看着老鸨即将宣布柳莺莺归那位十分对不起群众眼睛的仁兄所有,突然,寂静的大厅里有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一百两。”
声音一男一女,是来自只隔了一道帷幔的平澜和那位体虚的公子。
那位肥头大耳兄眼见到手的美人都要飞了,瞬间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道:“一百一十两。”
平澜慢悠悠道:“一百五十两。”
陆鹤轩抬眸看了她一眼,拿起酒杯在手中细细摩挲。
“一百六十两。”对方加码道。
“两百两。”这是隔壁那位体虚的公子说的。
平澜轻飘飘道:“一千两。”
“啪——”
陆鹤轩手中的酒杯碎了。
平澜一语既出,便听见众人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在大厅内响起。
肥头大耳兄瞠目结舌,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平澜轻笑一声:“如何?这位姑娘可是归我家夫君所有了?”
众人的眼神又往陆鹤轩身上扫来。
平澜弯起嘴角。
陆鹤轩突然出手按住她。
平澜一愣,看见他一贯八风不动的脸上此刻竟然有了些恓惶,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她伸出手,隔着衣袖拍了拍陆鹤轩的手臂,是一个带着安抚意味的动作。
陆鹤轩还未来得及领会她是什么意思,就只听到隔壁传来一句“一千五十两”。
时间渐渐过去,肥头大耳兄安静如鸡。
这场激烈的角逐最终由那位体虚公子取胜。
平澜小声对陆鹤轩道:“我就知道是他赢。”
她一双灵动的眼眸里此时全是狡黠,方才突然加码数倍,又出言挑衅,最后于激流之处全身而退,一手借力打力使得出神入化。
只是,她何来自信觉得隔壁那位会继续将钱加下去,毕竟,一千多两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平澜从他眼中看出了疑惑,笑嘻嘻地向他解释:“听他说话,就知道这人人傻钱多,俗称冤大头。”
陆鹤轩:“……”
她还不如不解释。
柳莺莺的初夜以一千五十两的高价卖出,老鸨喜不自胜,笑得合不拢嘴,连忙将隔壁那位从二楼请至一楼大厅。平澜隔着雕花栏杆往下望去,才知道原来隔壁不止坐了一人,是两个人。
打头那个是一位翩翩公子,生得唇红齿白,一双小鹿眼漆黑有神,看着像是个年少不大的少年,应该就是方才与平澜交谈数句的体虚公子。跟在他身后的应该是他的仆从,身高八尺有余,着一身黑衣,面目凶悍,冷冰冰的,不近人情,同陆鹤轩有的一拼。
平澜道:“我们也下去吧。”
一楼大厅里,老鸨将抱着琵琶的柳莺莺引至她的买主面前,并让她摘下面纱。
柳莺莺依言摘下,翦水秋瞳,面若桃李,也着实是个美人,不过美人上唇处生了颗肉痣,就如一幅上好的美人图,突然染了一滴墨汁。
四周依稀可以听见几声惋惜的叹声。
精明的老鸨立即赔笑道:“公子,规矩可都说好了,银货两讫,不得反悔的呀。”
那位公子好脾气地笑了笑,倒不像是嫌弃柳莺莺的样子,随后他一指人群中的一个人,对老鸨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位姑娘,还是由那位公子带走吧。”
他指的人,正是先前那位穷酸书生。
听到他说的话,一直垂着头的柳莺莺突然抬头,泪盈于睫,眼中全是感激之意。
老鸨却笑不出来,为难道:“公子,这样不……不……”
“这样很好。”平澜上前,笑道,“你只管得了银子便是,管他是自己独享还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老鸨眼睛一转,心道也是,她只要能拿着银子就是了,管那么多作甚。
她转向人群中那位书生,殷勤笑道:“是是是,那我们家莺莺,便由这位公子垂怜了。还请这位公子上楼去,洞房花烛夜,春宵值千金啊。”
平澜忍不住笑:“这可真是值千金。”
体虚公子也挑眉一笑:“这也得多谢阮姑娘。”
听出他话里有话,平澜笑眯眯道:“兄台智者仁心,我敬佩不已,兄台今晚出的银子,我愿承担一半。”
“哈哈哈哈哈,那便多谢你了。”
“不谢,还未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那人高高拱手疏朗一笑:“在下不才,正是姑娘口中那位风流倜傥、才情出众的无极门掌门独子——宫离。”
4
空气中顿时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随后,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平澜当机立断,扯开嗓子就是一声大喊——
“陆兄!”
逝水出鞘!
陆鹤轩出手速度极快,几乎是平澜话音刚落时就出了手。
平澜只觉眼前一阵眼花缭乱,怡红院里花花绿绿的姑娘们和前来猎艳的客人们竞相奔走,哭喊声、惨叫声嘈嘈杂杂。奇异的是,在这喧闹的背景声中,她竟还能听到陆鹤轩冷静的声音依稀传来,宛若酷暑天里的一捧冷泉。
“去边上躲着。”
“好。”
平澜快速应了一声,熟能生巧地找了一个角落蹲着。
今日这种情形早在从夔川入交州的一路上就上演过无数次,因此平澜总能在最快的时间内,找到一个既安全、观赏角度又极佳的位置,这也不失为一种本事。
再看陆鹤轩那一边,平澜本以为他出手是为了对付宫离,却没想到是宫离身后的那个黑衣男人。
那男人几乎是与陆鹤轩同时出的剑,顷刻之间就将宫离挡到了身后,应该是宫离的护卫。
也是,堂堂无极门少主,出门怎么可能不带个护卫?但他出来逛窑子也要带着护卫一起,平澜不得不说他真是趣味清奇。
且说那二人眨眼之间便已过了数招,黑衣男人在接下陆鹤轩第一剑时,就知道自己于剑术一道实在不是陆鹤轩对手,干脆弃剑用掌,双手合十,捂住逝水剑身,陆鹤轩顿时只觉手中力气被外力化解了一半,一时竟如泥足深陷一般进退不能。
这一招正是无极门涵虚掌法的第一式——春风化雨,旨在化去对手灌在兵器中的内力,不战而屈人之兵。
陆鹤轩想拔剑却拔不出来,随后他冲黑衣男人挑眉一笑,露出几分桀骜,那人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就见他突然松开逝水剑柄。下一刻,只听一声惊呼,藏在那人身后的宫离,已被他揪着领子擒了出来。
黑衣男人勃然色变,松开了逝水剑,单手去扣陆鹤轩肩膀,却被陆鹤轩一个侧身躲过,随后手上用力一拍,将那倒霉催的宫离拍出老远,将将好落在平澜身边。
男人大怒:“阁下是何人?”
陆鹤轩矮身捡起逝水,只挥剑不答。
落在地上的宫离揉了揉自己半边屁股,龇牙咧嘴骂道:“嘶——这宫无波,说了他多少次,打架的时候不要问别人姓名,先打了再说。”
平澜点头赞同:“没错,生死攸关的时刻,谁还去同你讲礼仪?”
“就是就是,阮姑娘,我们果然很有共同语言。”
“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不过宫兄,可否将两只手递给我一下?”
宫离闻言伸出两只手:“做什么?”
平澜拿出在背后藏了许久的绳子,利落地将宫离两只手缚了起来,那绳子估计还是用来绑帷幔的,垂着致命的粉红流苏,还被平澜精心打了个蝴蝶结。
宫离:“……”
“咳咳,阮姑娘,你们这是……”
平澜拍了拍他的肩:“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你,只是想要绑架你一下,莫吵,我们静静看他们打架。”
宫离见她专心看着前方的样子,不好打扰,咽了口唾沫,依言闭嘴了。
那方陆鹤轩正想抽身而退,不料那叫作宫无波的男人虽打不过陆鹤轩,却断定他不会下死手,一直死缠着他不放。
陆鹤轩被宫无波搞得不胜其烦,在宫无波再次扣上他的肩时,将手中逝水剑柄往后一捅,正中宫无波肋下三寸。
宫无波只觉肋下一股钻心的剧痛,随即呕出一股鲜血来。
陆鹤轩便趁这个时机赶到平澜身边。
“走!”
平澜一把抓住宫离的手递到他眼下,邀功道:“陆兄,带着他一块走吧,我把他给绑上了。”
陆鹤轩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一眼那粉红蝴蝶结,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受到了侮辱。
他一把扯住宫离的后脖领,另一只手攥住平澜手腕,脚下一个腾跃,就已到了怡红院二楼,之后带着这二人破窗而出,等宫无波捂着肚子跑到门口时,就只看见这三人离去的背影。
“少主!”
他狠狠地捶了一下门框。
郊外一处茶棚。
平澜将手搭在眉骨上,看了眼悬挂在头顶的太阳,无声地叹了口气。
距他们绑架宫离,已经过去了七天。
她看了眼身旁啃包子啃得心无旁鹭的宫离,摇摇头,又叹了一口气。
宫离咽下手中最后一口羊肉包子,眨着双无辜的小鹿眼,问平澜:“阮姑娘,你觉不觉得这包子里不是羊肉馅,是猪肉馅?”
平澜生无可恋,她为什么要和他讨论包子里是羊肉还是猪肉的问题。
“宫离兄,”平澜认真地看着他,“我们现在是在绑架你,你难道一点都不害怕吗?”
宫离用衣袖擦了擦嘴,笑道:“我爹说过,万事皆有其缘法,顺其自然就行,你们绑我,却没伤我,还好吃好喝供着我,我有什么好怕的?”
平澜顿时无言以对。
陆鹤轩也交叉着双臂不说话。
宫离又去端桌上那碗白粥,因他右手被绑在了凉棚木柱子上,姿势有些笨拙,白粥晃荡几下,洒了出来,被他用桌上的抹布细心抹去。
他喝了一口白粥,继续道:“不过,陆兄,阮姑娘,若是你们想用我去找我爹换什么,还是趁早放弃为好。我爹那人,平生最不喜欢别人威胁他,若你们这么做了,我保准你们要的那个东西立即就会被他毁掉。”
平澜道:“这个你之前就已经说过了。”
这也正是他们绑了宫离七天,却还没有给宫隐放出消息的原因。若真给了宫隐一封威胁信,就像他儿子宫离所说的那样,他一气之下毁掉祁昭昭的血,那叶逊可真的是无力回天了。
陆鹤轩赌不起。
不过也不必放出消息,因为整个江湖,都已知道了魔头陆凛继在天香楼出现之后,又在交州西岭,绑走了无极门少主宫离。
认出是他并不奇怪,毕竟那日人人都听到了平澜的一声“陆兄”,此外逝水剑柄上绘有桃花,这么特殊的剑绘,无疑是一种十分显眼的标志。
更倒霉的是,那日在怡红院的客人中,偏偏就有那么一位过目不忘的丹青手,将陆凛的样子分毫不差地画了出来,正好用作武林盟的追杀榜。
因此这七天,他们过得简直一言难尽。武林盟主的儿子被魔头绑走下落不明,陆凛所犯的恶行简直是天怒人怨,江湖儿女但凡抱有侠义之心,便应该群起而击之。
其中最锲而不舍的,便是宫离那个忠心的护卫——宫无波。
想起宫无波,平澜又叹了一口气。
她就没见过比宫无波还要执着的人。
七天里,宫无波就好像没合过眼一样,专挑夜里来袭击,搞得平澜这七天里没睡过一天好觉,眼下挂着青黑,显得一张脸又臭又长。
“宫无波,应该不会再来了吧?”平澜捧着茶杯,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
宫离安慰她:“你放心,他昨夜被陆兄伤了腿,短时间应该不会追来。”
平澜松了口气,朝他点点头,一想又不对劲,狐疑道:“嗯?你让我放心?难道你不想你的护卫赶紧救你走吗?”
宫离一张包子脸顿时垮了下来:“不想!一点也不想!阮妹妹你有所不知,嗯?陆兄,你瞪我作甚?”
平澜看过去,只见陆鹤轩抱臂靠着凉棚柱子,闭目养神去了。
宫离莫名其妙,但未多作纠结,继续道:“宫无波才不是我的护卫,他是来监视我的。”
“监视?”
“对啊,就是监视。我还没出生的时候,我爹就和峨嵋定下了一桩婚约,宫无波就是我那未婚妻的舅舅,这一次,他是送我去峨嵋迎娶他外甥女的。”
“唉——”宫离长叹一声,愤懑不平道,“凭什么我爹都不过问我的意见,就潦草决定了我的终身大事,什么叫等我年满二十岁就迎娶她进门,那这样一来我成什么了?”
“成了一只猪,到了年节就拉出来宰了。”平澜顺势接口道。
宫离脸上顿时露出一种恍然大悟的神色,重重地点了几下头:“对对对对,你说得太对了,就是这种感觉!阮妹妹,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平澜撑着腮,秀致的眉毛耷拉下来:“因为我也是这样,家中虽未早早给我定下亲事,却也在婚事上催促我太多。我就不明白了,成亲这种事,难道不应该找一个自己心悦的人吗?”
她说着说着,眼神就情不自禁往一旁的陆鹤轩身上飘,他靠在柱子上,眼皮阖着,长眉入鬓,鼻梁又挺又直,像极了他这个人,肤质也通透如玉,仿佛底下覆着的青色血管都依稀可见。
这个人,怎么能每一处,都恰恰长成她喜欢的样子呢?平澜不由得在心中问道。
宫离没发觉平澜那些小心思,自顾自地倒着苦水,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平澜竖起手指“嘘”了一声。
“别说话了,让他睡个好觉。”
5
陆鹤轩这一觉睡到日头向西,醒来时,本来坐在旁边的平澜和宫离都不见了人影。他刚睡醒人还有点迷糊,那一瞬间还以为他们走了,脸上竟然难得露出了一种慌张的表情,非常孩子气。
直到耳边突然传来平澜的声音。
“你又输了,快给我打一下。”
陆鹤轩转身看过去,正好看见宫离抱着脑袋崩溃不已:“不玩了不玩了,阮妹妹,我都快被你打得满头包了。”
原来这二人因等陆鹤轩睡醒等得无聊,便出去玩游戏打发时间去了。
地上被他们画着简易的棋盘,看刚刚那情形应该是平澜赢得更多,宫离输不起了,只好耍赖。
平澜不依,笑道:“不玩便不玩,只是方才你输了,你还欠我一记打。”说完就抬手要去弹宫离的脑门儿。
宫离被她吓得抱头鼠窜,奈何他手上的绳子被平澜系在了自己手上,跑也跑不脱,两人就连着根绳子打闹起来。
“你这狂徒,哪里逃!且看你姑奶奶一记极乐指,直接送你早登极乐。”
宫离吓得哇哇大叫:“姑奶奶饶命!姑奶奶手下留情!”
茶棚之外是一座幽深竹林,林中有鸟雀,因被他们的打闹声惊扰,拍拍翅膀直冲云霄。
陆鹤轩坐在茶棚内看着这一幕,脸上不自觉地带了点儿笑意。
突然,他的耳朵动了动。
有人来了!
“阮平澜!”他叫了一声。
正在玩闹的平澜听见他这一声喊,立即停下来向他看去。
看见他脸上表情,她直接什么话也没问,拉着宫离一头扎进了竹林,找了处隐蔽草丛蹲着。
有二人驾着轻功凌空飞来,落地之后,平澜定睛一看,是一男一女,年龄约莫五十。
男人头顶束着小髻,两鬓斑白,唇上蓄着两撇八字胡,穿着一身黑白短打,手中拿着流星锤,脊背挺直,看着倒挺爽利。女人则梳着妇人发髻,黑发中也夹杂着不少银丝,吊梢眉三角眼,手持双刀,露出些许凶相。
两人此时皆怒目而视,瞪着茶棚内的陆鹤轩。
“蜀中罗氏夫妇。”宫离在一旁道。
平澜恍然大悟,她虽通过说书人知晓江湖中诸多事,但纸上学来终觉浅,有时候名号和人脸还是对不上。
之前便说过,江湖中除了各大名门世家,也有一些逍遥散侠,剑圣陆无名算一个,这罗氏夫妇也是其中之一。丈夫罗憾生擅使流星锤,罗夫人有一青一虹两把刀,二人嫉恶如仇,在蜀中很有名气,常被人尊上一句“蜀中奇侠”。
怎么,这夫妇二人远在蜀中,也和陆鹤轩结下梁子了吗?平澜不禁在心底纳闷道。
“狗贼!你可是陆凛小儿?”只听那罗憾生厉声喝问道。
陆鹤轩懒洋洋地站起身,夕阳橙红的光洒在他俊俏的脸上,镀上一层好看的金光。
他皱了皱长眉,似是不喜欢被太阳照到,抬手挡了挡。他慢悠悠道:“你都叫我狗贼了,我要不是陆凛的话,那你岂不是很尴尬?”
平澜听到,不禁“扑哧”一笑。
罗憾生被他的话语噎住,气得恼羞成怒,涨红了脸半天说不出话来。
罗夫人冷哼一声:“陆凛,十年前,你残杀祁门三百七十二条人命,现如今,你竟还有胆子出来,还拐走宫盟主的爱子?”
听到“爱子”二字,身旁宫离就是一抖。
“不不不,我可不是我爹爱子,他通常叫我孽子,老说我不学无术,在武学上一事无成。”
平澜一心扑在那一边,没空理会他,只随口敷衍道:“可能你爹爱你在心口难开,莫要吵,你专心看。”
那边罗夫人还在大义凛然道:“宫盟主仁义,虽对你下了五杀令,却不曾要你性命,可我们二人曾得过盟主恩惠,今日下手,断断不会留情!陆凛,你若识相,便把《丹佛玄经》交出来。”
陆鹤轩皱眉:“什么意思?你们不是来救宫隐儿子的吗?怎么又变成要什么玄经?”
罗憾生啐道:“呸,你懂什么,我们自然会救宫少主,只是凡事分个轻重缓急,《丹佛玄经》在你这样的魔头手中,江湖中人如何能安枕入睡?”
陆鹤轩懂了:“所以你要将其拿去毁掉?”
那二人脸上顿时空白了一瞬,随后罗憾生大声道:“书本身没有问题,只是由你这样心术不正的人拿着,才造就江湖诸多血案……”
“行了,”陆鹤轩脸上顿时显露出一种很不耐烦的样子,“要打就打,啰唆什么?”
话音落地,罗憾生一记流星锤甩来,陆鹤轩横剑一挡,铁索撞击剑鞘,激起一串火星。
罗夫人也挥刀向陆鹤轩劈来,陆鹤轩脱去剑鞘,和罗夫人对招,抬腕几个剑花,快到人眼都看不清,且裹挟着一股肃杀之意,犹如寒冬腊月之时,猛地推开门时涌进的那股穿堂风,刮在脸上火辣辣地疼。
罗夫人被这股霸道的杀气逼得不住地后退,心中不禁讶然无比。
陆凛今年才多大?就有了如此庞大不容人喘息的剑气吗?
她一青一虹双刀在手,竟还奈何不了他?
这究竟是他陆凛天赋异禀,还是……还是如传闻中所说的那样,得《丹佛玄经》者,废人都可封神,一统武林?
罗夫人的眼睛里,顿时流露出贪婪之意。
“憾生!”她大喊一声。
陆鹤轩还未回头,眼前就有一道铁索落了下来,正好套在他胸前,将他捆了个正着,他几番挣扎无果,罗夫人已经举刀刺了过来。
看到这一幕,平澜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一声“十七哥哥”不受控制地叫了出来。
陆鹤轩在这紧要的关头,竟然头向平澜这方偏了过来,脸上的表情有些疑惑。
就在那一刻,罗夫人左手青刀刺入了他的胸口。
胸前剧痛让他回过神来,他只手握住还要往深处刺的青刀,手上一转,胸前血肉翻飞,刀刃竟被他生生拔了出来!
随后,他扯住身上铁索,用力一甩,拽住铁索那端的罗憾生被他甩了出去,和罗夫人滚作一团。
流星锤被他丢弃在地上,激起一阵尘土。
胸前伤口流着血,却因他穿着深色衣服,血液泅进衣服里,看不出行迹,但手上却被刀刃划伤,鲜血源源不断地从他青竹一般修长的手上流下来,滴滴答答落进尘泥中。
“我觉得,我对你们,还是太过仁慈了。”他单手执起手中逝水,轻轻说道。
罗氏夫妇从地上站起来,罗夫人轻蔑道:“哼,你这样的恶人,还讲什么仁慈?”
陆鹤轩一愣,旋即扯起嘴角,轻轻一笑:“也是,恶人哪里来的慈悲心肠。”
他提起手中的逝水,重逾百斤的玄剑在他手中仿若成了一截轻巧的树枝,毫不费力。他用受伤的左手在剑身上轻轻抚过,血落在剑刃上,使这个本来带着点缱绻的动作顿时充满了杀意。
只听他漫不经心道:“若还有什么看家本领,只管使出来。”
罗氏二人的汗毛瞬间倒竖,不约而同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身上每一块肌肉都绷紧到极致。
作为习武之人,对杀气是极为敏感的。
如果说陆鹤轩方才动手只是为了自保,那么此刻,他却是实打实地动了杀机。
果不其然,只见他右手横剑,左手却举至胸前,拇指与中指相捻,若佛教徒见了,便能清楚地知道,这是佛祖给众生说法之时,常结的一个手印。
“丹佛手!”
罗憾生大喊一声。
这其中究竟是震惊多一点,还是惧怕多一点,已经无人可知了。
因为下一刻,陆鹤轩脚下轻移,两人连看都未曾看清,人就到了他们眼前。
罗憾生手上一动,刚想使出一掌,却顿觉腹上一阵剧痛,低头一看,他的肚子被剑划破了,狭长一道口子。
“你……”
话未说出口,罗憾生便倒了地。
“憾生!”
罗夫人惨叫一声,还未来得及去察看罗憾生的情况,逝水的剑尖已经到了她的喉咙。
“陆……陆凛!你不得好死!”她眼中带着极深的怨毒,几乎是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这么一句咒骂。
陆鹤轩十分不解道:“我要好死做什么?我只要好好活着就行了。”
罗夫人“呸”了一声,吐了一口唾沫在他身上,显然不太想理他。
随后,她转头看向倒在地上的罗憾生,罗憾生的眼睛依旧大大地睁着,似乎是停留在了陆鹤轩剑刃划上他肚膛的那一刻,满脸的不可置信。
“憾生……”
罗夫人的眼角终于流下泪来。
她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颧骨高高突起,是一副刻薄相。
这样的人哭起来毫无韵致,丝毫不会让人觉得楚楚可怜,甚至还有些丑。
但陆鹤轩在那一刻,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哭得无比丑陋的女人,很是可怜。
“憾生,憾生,你不要怕,我们黄泉路上再见。”
陆鹤轩执剑的手一抖,剑尖挑破了一点皮肤,殷殷血丝从罗夫人的颈项上流了下来。
鲜红的血液有些刺目,在这血色之中,陆鹤轩的眼前像是生了错觉。
闭眼等死的罗夫人突然换成了他母亲祁昭昭的脸,祁昭昭长相清冷,梨花带雨时却让人心头升起无限怜惜。
她看着陆鹤轩,眼神却空落落的,像是透过陆鹤轩在看旁人。
“缙琰……陆缙琰……”
她唤着他父亲的名,一声比一声哀戚。
而他父亲在哪里呢?
在远处,带着剑伤、刀伤、棍伤、烙铁伤……躺倒在路边野草旁,被野狗啃得七零八落……
什么叫“不得好死”?这才叫“不得好死”!
“啊——”
陆鹤轩猛地丢掉逝水,抱着头跪倒在地上,崩溃大叫。
罗夫人没了他的掣肘,马上跌跌撞撞跑向罗憾生,抱起罗憾生。
“憾生,你忍一忍,我带你去、带你去找大夫。”她手忙脚乱地扯破衣裙为罗憾生扎好腹部伤口。
她做这一切时,陆鹤轩依旧跪在地上,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起,似乎魔怔了。
突然,陆鹤轩眸光一滞,随后他捡起身旁的逝水剑,缓缓起身。
正在试图背起罗憾生的罗夫人动作也是一滞,手竟然哆嗦起来。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陆鹤轩并未向她这边走来,而是走去远处的竹林。
罗夫人知道,那里藏了两个鬼鬼祟祟偷窥的人。
只是她不清楚,对于魔头陆凛来说,那两人,究竟是敌是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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