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市的深秋有侵骨的湿寒,金桂银桂到了花期末,留下淡淡余香。
聂廷昀走进庄家院子里,便裹挟一身花香。
院中宾客都是一身黑衣黑裤——他们是为吊唁而来的。
聂廷昀来时做了许多心理准备,真正见到庄闫安等人穿着孝服,还是有些震撼。
那天接到庄闫安电话时,他半晌没反应过来话里的意思,什么是“我妈走了”?走到哪里去?一分钟后,他才意识到庄闫安到底在说什么。
庄家和郁家的情谊从祖父辈结起,庄夫人付慎兰和郁令仪没见过几次,却对郁家小辈很照顾。
他上次见付慎兰是一年前,他在杭市养伤,来找庄闫安,留下吃了饭。
付慎兰亲自为他下厨,做的四喜烤麸是一绝。
记忆里,庄闫安的母亲很温柔,那种温柔是源于骨子里的学养,因为博学,所以对世界宽和。
这在他所接触的人里相当稀罕。
聂廷昀到时,付慎兰的遗体已经在殡仪馆火化完毕。
庄闫安、庄芷薇和庄子怡捧着骨灰盒回来,在家中操办后事。
立孝堂后,吊唁的人有处凭寄,唯独一家之主庄峤再未露面,迎来送往,都由子女出面。
庄闫安告诉聂廷昀,父亲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孝堂立了三日,庄闫安神色恹恹的,强自打起精神来应付前来吊唁的亲友。
庄芷薇是幼女,早就神思恍惚,只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里母亲去了,她浮萍似的漂着,巴望着一场梦醒。
聂廷昀过来前庭帮忙送客,瞧见庄芷薇,他脚步一顿,朝她疾步而来?:“芷薇!”
庄芷薇听不见大姐和二哥都说了什么,整个人朝他倾斜,就这么昏倒了。
四下乱作一团,先是庄闫安大呼小叫,随即庄子怡厉声斥责:“慌什么?!叫医生!”
庄芷薇被抬进房间,半晌才醒过来。
医生查过无恙,人陆陆续续出去了,聂廷昀要跟着离开,却被庄闫安拦住:“你看着她休息一会儿。她熬不住了。”
聂廷昀回身坐在床侧,望着她安抚道:“没事,睡一会儿吧。”
庄芷薇没哭,呆呆地看他半晌,果真睡了。
四下寂静,不知过去了多久,传来她绵长的呼吸声,聂廷昀才偏头打量庄芷薇。
聂廷昀有些想不起她小时候的样子了。
她什么时候长大的,什么时候变了模样,什么时候不再叫他哥,都已记不清了。
再漫长的岁月,仿佛也只是一弹指的工夫。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余光一晃,看到庄闫安在门口探头,用口型询问:“睡了?”
聂廷昀点头。庄闫安朝他勾手:“出来陪我送一下客人。”
聂廷昀跟着出去,才发觉这个时间并没有什么客人。他狐疑地在庭中顿住脚,看向庄闫安。
庄闫安一脸憔悴,不复从前鲜衣怒马的姿态,一拍他肩头,指了指石阶?:“坐。”
他知道庄二有话要说,并没先开口。
庄二点了支烟,猛地吸了一口,才觉缓过点儿劲来。
“妈走了,我妹是最受不了的。你还不知道我妈是怎么走的吧?”
这事聂廷昀的确没听人具体提起过。但凡宾客里有谁谈及原因,也都立刻噤声,仿佛这是什么禁忌。
庄闫安将手搭在膝头,烟缓缓地燃着,他良久没动,烟烫着了手,疼得他一激灵,把烟扔出去了。聂廷昀掏出打火机要再给他点一支,他却摇摇头。
“她说去山上拜佛,再没回来。”庄闫安声音低得近乎嘶哑,抬手往上比,“那么高的山崖,跌下去了。”
庄闫安用了“跌”这个字眼,可聂廷昀明白了背后的意思。
一股凉意从他握着打火机的手指头蔓延到心口,凝聚成寒冰。
“她那么温和的一个人,家里也没有什么大事让她操心,我爸呢,早年是做错过事,但也是以前的事情了,自打知道她生病以后,再没敢怎么样……你说,她为什么还要想不开?”
庄闫安说到最后,语气里夹杂了怨气——他埋怨母亲以这样的方式离开。
聂廷昀无意识地摩挲着手里银灰色的打火机,纹络擦过指腹的茧,细微的触感,几乎感知不到。他心头被一股恐惧笼罩了,因为想到崔时雨。
可她没有抑郁症,“约拿情结”也并不是一种疾病。
“吧嗒”一声,打火机从手里掉落,砸在地上,沿着石阶滚到最底下。
他起身去捡,庄闫安在身后轻声说:“多替我照顾一下我妹,她比你想象的脆弱很多。”
聂廷昀站在风里,没作声。
庄芷薇醒来的时候,已经入夜,她懒懒的,不想动,躺了一会儿,才起身出去。
她走到门口,却顿住脚。门前,她的兄长和聂廷昀并肩坐在阶上,谁都没有说话。
她看着两人的背影,莫名鼻头发酸。
深夜,海市。
张诚然刷朋友圈,无意间看到庄芷薇发的图片,是两个男人并肩坐在石阶上的背影,院落里有不知名的花木。配文是:“多谢你在。”
张诚然立刻认出其中一人是聂廷昀,皱了下眉,迟疑半晌,给庄芷薇拨了个电话。
“你回国了?”
她答:“家母病逝。”
张诚然没料到是这样的原因,半晌才说:“节哀。”片刻后又问?:“聂廷昀也在?”
庄芷薇“嗯”了一声。
张诚然犹豫了半晌,不知该说什么。
庄芷薇说:“你是认出照片里有聂廷昀才打给我的?”
张诚然“嘿嘿”笑了一声,有点儿尴尬:“我不知道他去杭市了。”停了停,他又道?:“你们还真是亲近,他之前说和你有婚约,我吓了一跳。”
庄芷薇一愣,没有接话。
她以为聂廷昀不会和人说这件事。
可他既然能坦然向朋友承认,是不是说明……她还有一线生机?
依照杭市的风俗,孝堂要立满五日。第四天,庄家已渐渐恢复平静,兄妹三人终于从忙碌中脱身,却并没有解脱的感觉。
对于活着的人,怎样都不会是解脱。
孝堂里十分寂静,烛光从里头摇曳泄出,挂起的白帘被风吹得翻飞作响。
庄芷薇向哥哥姐姐恳求自己和母亲单独待一会儿。
她是幼女,自小在母亲膝头长大,有这样的请求在情理之中。于是偌大的孝堂空荡荡的,只有庄芷薇一个人,她坐在蒲团上,泪已经哭干了。
寺里请来的僧侣在外间念诵不知名的经文,嗡嗡响彻耳边。
到了后半夜,庄芷薇昏昏沉沉地在地板上睡着了,睡眠很浅,有人走过来,她立刻就醒转了,却没动。
她闻到了对方身上熟悉的香水味。
一只手在她的肩上拍了拍,似乎想将她唤醒。她脑子反应慢了半拍,迟疑着并未睁眼,忽地周身一轻,竟被他打横抱起。
耳朵靠近他的心脏,熟悉又陌生的手臂将她紧紧环抱,是很奇异的感觉。
才出灵堂,他平静地问:“你醒了?”
她没睁眼,反而抬手揽住他的脖子,得寸进尺地蹭了蹭他的肩头。
对方轻声说:“下来吧。”说完便松了手。她反应不及,双脚落地,险些摔到,被他伸手扶住,又很快放开。
她睁开眼睛看了看他,聂廷昀道:“庄二让我喊你回房间睡。”
她心里的难过被他复杂的表情莫名取悦,哑声问:“要是你没发现我醒了呢?不也就抱我回去了?”
聂廷昀道:“又不是小孩子。”他转身往回走,身后的人却没跟上,沉默了一下,他终于还是回头看她:“走吧。”
庄芷薇神情哀伤地凝视他,没动。
聂廷昀意识到了什么,或许早在上次在杭市为郁泽闵庆生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了。
庄二的托付更像是某种暗示,可他并不想在这个微妙的节点让事情变得复杂,为避开麻烦,他当机立断准备离开,庄芷薇先一步打乱他的计划。
“你应该知道我在想什么,阿昀。”
聂廷昀不动声色地说:“你太累了,该回去休息。”
“除非你有朝一日敢当着两家人的面说不,不然我们的婚约永远作数,不是吗?”
聂廷昀淡淡地笑了,有些嘲讽。
他自问是个利己主义者,凡事都倾向于选择对自己有利的一面。他和庄芷薇之间的这个羁绊,于谁都是利大于弊。任何时候,惹怒两家人,对他半点儿好处都没有。他现在要考虑的不仅是自己,还有马上要起航的事业。
所以他想了想,问她:“你想要什么?”接着颔首道:“我能给你的不多。”
他的冷静在某种程度上刺伤了庄芷薇的自尊心。
她无意识地扬起下巴,稍稍眯起眼睛,淋漓尽致地显露自己的不悦?:“你可以玩。但我总得要个保证,这不过分吧?”
他打断她,连名带姓地唤她:“庄芷薇,我可能,不是在玩。”
她很快抓住了重点,问道:“什么叫可能?”
这话问住了聂廷昀。
他站在深秋的风里,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听到脚踩在枯叶上的声响,很脆,“咔嚓”一声,惊碎了梦里七彩颜色的泡沫。
到目前为止,崔时雨给的都是温暖的美梦。
而他一直以来,都身处冰冷的现实。
第十五届天英杯国际柔道公开赛的预选赛刚刚在秦岛落幕。
聂廷昀食言了,他并没有来看这场比赛。
崔时雨筋疲力尽地坐在休息室里,医生正在给她做常规的赛后检查,严重肌肉拉伤三处,挫伤若干,关节周肌腱发炎……她套头穿上了连帽卫衣,对疼痛已然麻木。
冯媛西走进来,第一件事就是将她抱住了。
“干得好,时雨。”冯教练难掩激动,“这次非国家队选手几乎全军覆没,你是极少数几个通过预选的。”
而她只觉得自己渴得像一条离开水的鱼,哑然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更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喜悦,只是觉得如释重负,她到底没有辜负这么多天的努力。
她看了看手机,屏幕始终黑着,没有短信,也没有电话。
这是聂廷昀消失的第七天。
赛后,崔时雨得到了短暂的两天假,就在这时候,她接到了尹楠的电话,问:“怎么没回家?”
崔时雨正在寝室,准备收拾东西回家,闻声怔了怔:“你回来了?”
尹楠笑着说?:“想不想妈妈?录制才结束我就赶最早的飞机回来了。”
崔时雨波澜不惊地“嗯”了一声。
自从上回尹楠在她面前痛哭后,她再不敢多说话,怕又把人惹哭。
尹楠全然不知,兀自沉浸在要和女儿相见的喜悦里:“你在学校?我去接你,顺便有个惊喜给你。”
崔时雨既不期待,也不惊喜,说声“好”,挂了电话。
尹楠来学校后,直接载她去吃饭的地方。途中,尹楠问她好几次?:“不好奇是什么惊喜吗?”
女儿虽然说好奇,但脸上一点儿好奇的意思都没有。节目制作人出身的尹楠感到非常没有成就感。
到了餐厅,崔时雨方知是个吃西餐的地方。
母女俩坐了片刻,忽然有人来了。
那是个气质矜贵的青年,约莫未及而立,眉眼英俊而深邃,行止带着点儿疏离,和尹楠握手时,只虚虚搭了一下手指。
尹楠朝崔时雨道:“这是骆先生,天英的董事,是我这次节目的投资方。”又朝骆先生说:“这是我女儿,叫她时雨就行。”
崔时雨起身问了好,视线却与对方错开了,她感觉到某种被审视的滋味,这让她有点儿不自在。
三人落座,尹楠便开始点菜。
看到尹楠点牛排,崔时雨犹豫了一下,只说自己吃沙拉就好。
无奈尹楠对此毫不知情,眼都不抬就说道:“那怎么行?看你最近瘦成什么样了?多吃点儿肉。给你点个惠灵顿吧?这个量不多的。”
崔时雨垂眸,“嗯”了一声。
那一直沉默的骆先生却笑了:“时雨不是柔道选手吗?最近还在备赛期,因为尿检的关系,应该是不能吃这个的。”
尹楠尴尬地怔了片刻,自己对女儿的事,却不如一个外人清楚。她正有些下不来台,骆先生又道:“蔬菜安全些,她想吃沙拉,让她自己选吧。”
崔时雨松了一口气,有些感谢这个骆先生替她把事情说清楚了。可她到现在也没搞清楚这个“惊喜”到底是什么。
这又是个什么局?尹楠请节目的投资方过来干吗?给她相亲?
崔时雨用叉子轻轻地戳了戳盘子里的圣女果,困惑了两秒,又觉得与她何干。既来之,则安之。
尹楠和骆先生聊天:“听说天英的人之前也通过校方的媒体找过时雨?”
崔时雨轻轻地皱了下眉,意识到这场饭局原来和自己有关。
骆先生说:“没错。当时不知道这是您女儿,有些舍近求远了。”他的视线转向崔时雨,是明明白白朝着她在问话:“不知道崔小姐有没有计划过以后?”
崔时雨抬眼,对方眼神深邃,她本能地察觉到,他与聂廷昀像是同一种人。
面对猎物,他们总是一切尽在掌握、胸有成竹的模样。
“我不妨直言,运动员的生涯是很短暂的。时雨,你在这个年纪还没有摸到世界级的门槛,以后上升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多数人会就此籍籍无名挨到退役。不打柔道你能做什么呢?当柔道陪练?以你的资历,转做教练也很难。”
崔时雨抿了抿唇,无法否认。
“你有很好的外形条件,甚至舆论风向对你也十分友好。”骆先生说,“我们KOL(意见领袖)部门的艺人总监康敏对体育毫无所知,但她在网上偶然发现你时,很快就被你圈粉,甚至连带着开始关注柔道这项体育运动。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有在公众领域握住话语权的潜力,也就是俗称的观众缘,在这一点上,我从没走过眼。”
尹楠在一旁沉默地听着,不由自主地微笑,她的女儿当然招人喜欢。
她望向女儿,却见她一张小脸发白,仿佛陷入沉思。
崔时雨说:“我没懂骆先生的意思。”
骆先生笑了笑,并不觉得被冒犯,他点点头:“你不怎么接触网络,不理解也很正常。听说过网红吗?”
崔时雨很快抬了一下眉,这个细微的动作,意味着在她的认知里,大家对网红的评价大多很负面。
骆先生解释道:“KOL运营,通俗来说,可以理解为打造一个网红。但天英是大集团,我们承办国际级的体育赛事,投资影视,涉足金融,有足够的能力来对你进行全方位的包装。我们签约的KOL都是作为正经艺人来运营的,所以不会让你去做通俗的直播,也不会让你陷入为难的情况。”
崔时雨仍然有些茫然。
“就是,你如果愿意和我们合作,你仍然可以打比赛,但在赛事的选择上,可能要与公司共同商议。你会被打造成柔道选手形象的公众人物,利用影响力去宣传赛事,进行其他演艺活动。如果你热爱体育,这也是你向外界宣传柔道的一个绝好的机会,对不对?”
骆先生语气平静,半点儿也不咄咄逼人,却有十足的说服力,连尹楠都暗暗点头。
可她女儿始终垂眸沉思,无动于衷。
尹楠带骆先生来,就是为了让女儿以后不要一心扑在比赛上,一则太过危险,二则运动员的生涯的确短暂,她也希望女儿能够有所成就。
骆先生的提议,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抛出了旁人求之不得的橄榄枝。崔时雨该感恩戴德迅速接住才在情理之中。
时间静止了几秒,崔时雨打破沉默:“我没有什么兴趣,抱歉。”
尹楠有些震惊:“时雨,你是不是没明白骆先生的意思?我可以回头和你……”
崔时雨站起身,打断了尹楠的话:“我先走了。”
尹楠起身要追,却被骆先生拦下?:“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单独送送她,可以吗?”
骆先生追上崔时雨,送她回家。因为尹楠这次的自作主张,崔时雨并不想回家听她继续游说,就报了堂姐家的地址。
车上无人说话,她始终望着车窗外。
被一个红灯拦住时,她才听到开车的人轻声问:“能冒昧问一下你拒绝的原因吗?”
崔时雨终于有了点儿反应,转头目视前方。
前车尾灯的光落在眼底,有些刺眼,她却没避开。
“我不想被控制,也没兴趣成为公众人物。我……对别人,和这个世上大多数事情不关心。我应该是不配作为一个正面形象出现在大众面前的。”
这番话听得骆先生愣了神,笑了,问:“那你关心什么?”
她脱口道:“我关心柔道,还有……”还有聂廷昀。
骆先生很快捕捉到了她的迟疑,打趣道:“男朋友?”
崔时雨默不作声半晌,“嗯”了一声。
骆先生意外地抬了一下眉:“原来如此。”
路口的信号电子牌还在数秒,这一分多钟的红灯时间太过漫长。他双手从方向盘上落下来,说道:“那你有没有考虑过,签约后你会赚到很多钱?”
崔时雨怔了一下:“钱?”
骆先生无奈地道:“签在天英底下的KOL部门,艺人正常运作,少说年收入也在七位数以上。”
崔时雨默然,她似乎从没想过这件事。
她虽看似一个孤儿,父母常年不在身旁,物质上却是拼命想满足她。偏偏她一心只知道打比赛,少有物欲。
她穿过的最贵的衣服,大概是聂廷昀送的柔道服,单价要三百美金起。在她的世界里,这已经是顶级奢侈品。
骆先生见她沉默,打趣道:“就不动心吗?有钱之后,你才可以做许多想做的事。”
这个年纪的女孩,应该还是有很多东西想要的吧?
崔时雨有些困惑,沉默了。
她想要的,现在似乎都已慢慢朝她靠近,包括聂廷昀。
绿灯亮了,骆先生把手重新放回方向盘上,无奈地笑了一下。
和一个无欲无求的人聊天,实在不知从何着手引诱。偏偏这人还诚挚得可怕。
骆先生采取迂回战术,转而问:“你为什么喜欢柔道?”
这次崔时雨神色郑重了一些,想了想,才开口回答:“柔道……像我的铠甲。”
最初或许是因为聂廷昀。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不知不觉间,柔道慢慢成为她的力量源泉。
刚进人和高中那年,比起其他体育生,她实在太过温软瘦弱,又生得漂亮,惹来不少狂蜂浪蝶,很快就遭到嫉妒,被高年级的体育生“教训”。
体校规矩很严,学姐们并不敢惹出祸事,顶多是给她制造一些暗伤。起先她反抗不得,只能压抑着心中的愠怒拼命练习。
直到某日,她再被人围堵时,已经有能力出手震慑对方,心中的恐惧骤然消散。
人性不过如此,而这世间和柔道竞技场并无不同,本质都是弱肉强食。
她心上糊了一层纸壳子,因对世界的麻木和绝望漏了风,可身上拜柔道所赐,着了一副铠甲,充满面对这个世界的勇气。
那几年间她是有变化的,从起初对人漠不关心、沉默不语,变得能和人沟通,甚至能鼓起勇气问聂廷昀讨要一张合影。
武神的力量来自阿斯加德。
柔道或许就是她的阿斯加德。
穿上柔道服的崔时雨,才是真正的崔时雨。
她从未向人讲述过这段往事,可不知为何,在这段不算长的路途里,在一个才见了一面的人的车上,悉数倾吐而出。
骆先生听了之后,静默良久,说?:“我想我能理解你为什么拒绝了。”
铠甲只能属于自己,不能够由人驱使利用。
这个小丫头迄今为止还活在一个自己构筑的象牙塔里,对这世界缺乏基本的认知。
她太过天真了,所以才会像今天这样,在名利和金钱面前选择信仰。
可是,人总会成长到面对信仰坍塌的时候。
临走前,骆先生给了崔时雨一张名片,说道?:“虽然我希望没有那一天,但未来如果你因为某些状况不得不改变主意,天英随时欢迎你。”
崔时雨原想拒绝,可对方的眼神太过诚恳,她犹豫了一下,将名片收下。
上面的名字很特别:骆微城。
聂廷昀离开的第八天,崔时雨从噩梦里惊醒,大口大口地喘气,才从濒死的窒息感里逃脱出来。她手颤抖着摸到手机,终于拨出八天以来的第一个电话。
她想,是她太疼了,所以……选择饮鸩止渴也会得到原谅吧。
电话接通,那头是个陌生男声,似曾相识。
“你找阿昀?”
“是……他在吗?”
“你等下,他刚刚出去,把手机落这儿了,我给他送过去,你别挂哈。”
她按住剧烈跳动的心口,慢慢呼出一口气,说道:“好。”
似乎传来风声,拿着电话的那人在行走,接着,有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哥,你干吗?”
崔时雨指尖稍稍用力,握紧手机。
“阿昀呢?”
“他帮我挂妈妈的照片,你说挂哪儿好?”
“别让他折腾了,他腿不好,还让他站那么高!”
“他腿受伤都是多久前的事儿了,你还大惊小怪,他都没说什么,你就开始数落我?”
庄家一楼大厅,聂廷昀站在一张椅子上,将遗像挂在供奉台上方的墙上。
庄芷薇朝哥哥扬眉,一副“我有理”的模样。庄闫安没辙,懒得理会妹妹,抬手叫聂廷昀:“崔时雨的电话!”
聂廷昀存的仍是最初的姓名,并未更改。因此电话一来,庄闫安就看到了屏幕上显示的字样。庄闫安没有想过刻意阻拦这两人的交往,他并不觉得以聂廷昀的理智,会不顾大局。
电话递过来,聂廷昀稍显意外。
崔时雨并不是会主动给他来电话的人,除了那次想邀请他做陪练,也是事关柔道。
意外之余,他还有些欣慰——这丫头越来越开窍了。
庄芷薇听到“崔时雨”这三个字,难掩眼里的复杂情绪,看到聂廷昀接过电话,她转身说:“我出去走走。”
聂廷昀看了她一眼,接起电话:“怎么了?”
那头传来清楚的呼吸声,短促而克制,他才要再问,电话却挂断了。
小丫头搞什么鬼?聂廷昀怔了几秒,回拨过去。
而那头,崔时雨在按了挂断后,马上就觉得懊恼了。
她在干什么?又在恐惧什么?
他回杭市,如果和庄闫安在一起,当然有可能和庄芷薇碰面。
还未懊恼完,聂廷昀的回拨电话已经追了过来。
接通后,她抢先说:“按错了。”
那头传来意味深长的一声“嗯”,她便讷讷无语。
聂廷昀觉得小丫头十分反常,走在庭院中,感受到风吹透衣服,心口却隐隐发烫,问:“想我了?”
崔时雨犹豫了片刻,没有答。
“我马上回去,这边的事就快结束了。”顿了一下,他忽地想起什么,看了下手机上的日期,恍然道,“预选赛已经结束了?你……成绩怎么样?”
崔时雨低声答:“预选通过了。”
聂廷昀心里有点儿五味杂陈,顿了一下,道:“恭喜你。”
她说:“我以为你会在预选赛之前回来。”
所以打过来……问罪?
聂廷昀忍住笑意,放轻了声音道:“抱歉,你都不好奇我在杭市干什么?”
沉默片刻,崔时雨说?:“好奇,但怕是你的家事,我是外人,不好过问。”
“你现在是我女朋友,不算外人。”可这话说完,他又忽地缄默。
若庄家的事对他来说是家事,就等同于他默认和庄芷薇既定的关系。那么刻下,他对崔时雨所称的“女朋友”就显得自相矛盾,且非常荒谬。
他在数着她呼吸的瞬间,已经做出了决定。
在他此前的人生里,似乎没有做出过这样义无反顾、对自己百害而只有一利的决定。
或许在某种程度上,小丫头也改变了他。
“时雨。”
“……啊?”他第一次叫她的名,让她听着有些脸红。
“小丫头。”
“……”
“小朋友。”
听筒贴着耳朵,他的声音仿佛近在咫尺,低低震响,她连指尖都发麻。
崔时雨咬着下唇含糊地道:“你……”
“等我回来,很快。”
崔时雨翻了个身,屏住呼吸,轻轻说了声“好”。
冬月的开头,聂廷昀裹挟着一身寒气回到海市。
海市换季换得很突然,冷气一下子就席卷而来,天气预报的气象图上大片区域变了色。
尹楠又马不停蹄地出差去做新的节目,临走前扯着崔时雨置办了一堆冬天的衣服。
混迹娱乐圈的制片人,看多了明星穿搭,到底有灵敏的时尚触觉。
崔时雨被妈妈当作人偶一样打扮着,明明常年素面朝天,却穿得像要立刻进棚拍摄潮牌大片。
聂廷昀来学校找她那天,才下飞机不久又从机场开了一个小时车到市里,早已被疲倦和烦躁包围。车停在体大校门口,人来人往,引来不少人注目。
他透过茶色的车窗朝外漫不经心地看,阅遍环肥燕瘦,最终视线一定,落在不远处。
小丫头头发散在耳后,乌黑而整齐,稍长了一些,过了肩,没有刘海,露出一张素净的脸,两颊和唇都因寒风染上红晕,化了妆一般,有不着痕迹的丽色。
她身形高挑纤瘦,穿一件黑色飞行服外套,海藻绿的卫衣帽子翻出来,衬得肤白如雪。下身是黑色牛仔裤,踩一双马丁靴,双腿笔直修长,每一寸线条都十分有力。
有点儿……飒。
聂廷昀如是想着,在她靠近前,探身打开副驾驶座的门,她便裹挟着一阵寒凉钻进来。
崔时雨伸手摸索安全带,手却被他捉在掌心,包裹着。
“冷?”
崔时雨愣愣地看着他的眉眼,未及十日,却像是经年累月不见,每一寸轮廓都熟悉又陌生。
气氛忽地有些尴尬,她觉得有点儿不知如何是好。
聂廷昀被她看得心一软,放柔语调道:“问你话呢。”
小丫头迟迟地点了下头,又摇摇头,看着被他包着的双手说:“现在不冷了。”
聂廷昀将冰凉的手焐热了,才倾身替她系上安全带,启动车子。?崔时雨困惑地问道:“去哪儿?”
夜色刚起,她只有一个晚上的假。
聂廷昀不答反问:“训练累吗?”
“一直累,就习惯了。”
“所以不去哪儿。我也很累,我们回去睡觉。”
自从两人在体大秀过恩爱后,崔时雨从宋佳言那里接受了不少“科普”,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聂廷昀曾不着痕迹地对自己进行过下三路的调戏,非常不是人,现在对“睡”这个字本能抵触,有点儿僵住了。
聂廷昀不知她这几天新知识储备完成,牵着她的手走进华尔道夫,就觉得小丫头放慢了步子。
他按了电梯,不解地回头问:“不想来这儿?”
崔时雨只是沉静地垂着眼,唯独颤抖的睫毛昭示出内心的仓皇。
聂廷昀将她朝怀里拢了拢,吻在前额,问道:“怎么了?”
她总是这样紧张,他每次感知到,都得皱眉自问:因为我吗?所以才不安?
进了房间,他从冰箱里拿水,拧开喝了一口,回身却见小丫头站在客厅里,一脸若有所思。
聂廷昀皱了皱眉。
小丫头石破天惊地问:“你想和我上床吗?”
聂廷昀险些呛到:“喀喀喀……”
崔时雨连忙走过去递纸,拍他的背。
聂廷昀随手搁下水瓶,定定地瞧了她半天,神色十分复杂。
崔时雨眨眨眼。
聂廷昀饶有兴趣地问:“我要是想呢?”
他曾险些将她摒弃在人生之外,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她对他毫无动摇,无论哪种欲心,她仿佛都没有,寡淡得让人绝望。
可世间情爱,剥开了看不过是欲望。他对她有欲望,才会心魔作祟。
她今天能问出这句话,多半是谁教了些什么。
聂廷昀心生愠怒,同时又隐隐尝到了一丝破除禁忌的甜头,所以按捺着找出那个人是谁的想法,带了点儿揶揄,等她的反应。
崔时雨实在是很郑重、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抬头说:“那也得……比赛后吧。”
话音才落,却见聂廷昀清冷的容色上浮现出一丝诧异,瞬即低低地笑了起来。
“你真是……”聂廷昀无可奈何地将她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轻轻地蹭了一下,又垂头吻过。
崔时雨试探地伸手,回抱住他。
下一刻,却感觉到他的心跳稍稍快了,“咚咚咚”地砸在她耳郭边。跟着,发顶的呼吸也发烫起来。
接着身体一轻,她被他整个抱起,直接放到了身后冰凉的料理台上。
她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的肩头,他站在她面前,双手撑在她两侧,朝她倾身靠近,吻落在鼻尖,而后是唇上,最后带着热乎乎的气息溜到了耳际。
接着,声音化作羽毛,一下下轻抚过她耳朵。
“你得学会拒绝我。”
太痒了,而且……这感觉太奇怪了。
崔时雨下意识朝一边缩着头躲开,他的手掌扣在她颈侧,稍用了力,轻易便阻住她躲避的动作。随后,滚烫的唇切切实实地吻上她红透的耳垂,她不禁抖了一下。
声音还在继续。
“不然……会很危险的。”他一本正经地唤道,“不懂事的小朋友。”
崔时雨眼里泛雾,从平铺直叙的语调里听出了温柔。
“小朋友”三个字从此生根入骨,成了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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