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都市言情 > 想你时雨停 > 第十章 黯黯情衷有千劫

抽完血的当晚,崔时雨做了个梦。梦里,医生拿出细长的针筒,追着她在医院里跑。人很多,她漫无目的地穿越人群,撞到了许多路人,却来不及回身说一句抱歉。

    前方有一个黑影阻住了前路,将她牢牢地抱住了,回转身,那支针筒就扎到了他身上。

    她伸手摸向他后背,触到一手鲜红。

    那黑影垂着头,用呼吸触摸她的唇。

    “小丫头,你从我这里拿走的,拿什么还?”

    她反问:“你要我拿什么还?”

    那黑影渐渐地露出模样来,变成了聂廷昀。周遭的场景在疾速坍塌,重建。

    恍惚又是十五岁那年的体育馆,只是这一次,她和他相拥着站在柔道场上。

    四下昏暗,追光笼罩着他。

    “你得变成我的玩偶,没别的路可走。”

    她张了张口,想说我不要,变成玩偶就不能打柔道了。

    他问:“你打柔道不是为了我吗?”

    她摇头:“不是……”她无可辩驳,急出了一身汗。

    “咔嗒”一声,黑暗如潮退去,眼前的聂廷昀不见了,她环抱着空气,立在寂静无人的体育馆里,四下环顾,却找不见他。

    突然一个声音钻进耳朵里,字正腔圆,将她敲醒:“崔时雨,你做噩梦了?”

    崔时雨猛地睁开眼睛。

    四下昏黄,台灯被打开了,堂姐一脸焦急地俯身看着她。

    剧痛席卷而来,她猛地屈起小腿,用手抓住抽筋的地方,皱着脸说:“没有,我抽筋了。”

    崔念真叹了一口气,伸手帮她揉开,却没走,坐在床边看着她。

    崔时雨这才发现堂姐脸上的妆花了,抬头看看时钟,正是夜里十二点。

    “才回来?怎么出门了?”

    出门拆姻缘,出门赶狼……

    崔念真定定地瞧着她,脸上挤出一抹笑:“我出门兜风。”

    崔时雨原就好奇心欠奉,对此竟没什么异议,也不追问,就重新躺下了。

    崔念真摇了摇头,说:“睡吧。”她起身把台灯关上,临走前终究还是不甘心,倚着门道:“时雨,我要是不让你见聂廷昀呢?”

    崔时雨面上毫无波澜,带着倦意道:“我见他,不见他,我决定不了,你也决定不了。”

    是他决定的吧。

    合着堂妹已经被那头狼拿捏在手心里了。

    崔念真嘲讽地一笑,把门关上,走了。

    隔日下午,崔时雨重新归队训练。

    午休时,宋佳言肩负着替大家打探八卦的重任,跟着崔小队去食堂,忍到吃饭的时候,才开口问道:“崔小队,你和聂老大……是不是在谈恋爱呀?”

    虽然早就窥见过这两人暗地里有来往,但亲眼见到是另一种震惊,一众体育女孩都有种“房子塌了”“柠檬树丰收了”的既视感。

    崔时雨使用精神进食法,用筷子拨了拨米饭,又把筷子放下了,满脸困惑:“我们像在谈恋爱?”

    宋佳言一本正经地给出肯定答案:“嗯。”

    崔时雨面无表情地想了一会儿,求教:“从哪里看出来的?”

    宋佳言伸手朝她的脸伸过去,崔时雨吓了一跳,连忙后撤,闪电般避开了。

    宋佳言一脸“你看吧”的表情,解释道?:“他伸手摸你的额头,你动都没动,还和他保持四目相对的缱绻眼神。”

    ……其实她昨天只是有点儿晕,视线模糊。

    宋佳言再举一例:“一个帅绝人寰的男性,手从你的身后绕过去,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崔时雨想了想,真挚地答道:“他要钓腰摔我?”

    宋佳言一口饭呛住,咳了半天才抬头。

    难道这就是我和“武神”之间的差距吗?所以我没有在体育圈C位出道啊。

    崔时雨平静地用筷子数饭粒,其实自己也意识到了。她越来越放任自己与他的靠近,乃至于连亲密接触都习以为常。

    对吗?不对吗?

    衣兜里的电话这时候振动起来,尾号0723在屏幕上闪烁。

    崔时雨接起,那头漫不经心地说:“你的检查结果我过去拿了,想着你现在午休,一会儿给你送过去?”

    她小声说:“我下午去取,不用麻烦你过来。”

    聂廷昀笑了一下?:“这么客气?你来取了单子有什么用?又看不懂。”

    是他要送来的,现在又说拿了没用,她读不懂他这话背后的潜台词,干脆闭嘴。

    他不再揶揄,转而问:“我的电话号码你是怎么存的?”

    那天他打过去,冯媛西却问是谁,他就意识到她没存名字。

    没想到她平静地答:“我没有存。”

    聂廷昀正在开车回家的路上,上次回去拿柔道服,被她晕倒的事耽搁忘了,只好今天再跑一趟。

    前方转成红灯,他停了车,闻言嘴角略微下弯。

    几秒后,那头轻声说:“我背下来了。”

    心绪蓦地转晴,聂廷昀“嗯”了一声,道:“乖。”

    这话太像哄小猫小狗了,崔时雨握着电话,手心出了汗。

    对面的宋佳言一早就猜出来电的人是聂老大。能让崔小队露出这种懵懂表情、变得软乎乎的人,除了一脚踩进她“铁壁”里的聂廷昀,还能有谁?

    宋佳言清了清嗓子,端着饭盘溜了——谁要当面吃狗粮!

    崔时雨数着餐盘里的饭粒,听聂廷昀在那头低低一笑,压根没留意到对面的人已经走了。

    聂廷昀挂断电话,暗忖,今日进度想来又提了百分之一?

    从某个角度来说,他得谢谢那位“好心”的堂姐。

    至于被夸大其词的“约拿情结”,他根本不必记挂在心上。

    无论什么情结,归根究底无非证明了一件事——她非常在乎他。在乎到不惜用漫长的人生去追寻他,甚至想献祭于他。

    世上会有人不因这样的虔诚动容吗?

    没有。

    聂廷昀想象不到,千万人里,还有谁能得到这样如同信仰般的追随。照这样看,他连被爱都是得天独厚,万中选一。

    他漠然于世太久,原以为自己化作寒冰无人可暖,却还时不时因为她,在某一刻觉得心尖震颤。颤完了,他又忍不住想,那么巧,她将他视作神祇,而他恰好对她心怀不轨。

    这岂非你情我愿,皆大欢喜?

    他只管向前,反正,对她退后的因由都已心知肚明。

    离家越来越近,聂廷昀神色渐渐肃然。

    这个家现在只剩下一个空壳子。

    郁令仪在杭市与贺杞私会被偷拍后,绯闻一度铺天盖地,时间点正好卡在了与聂恕的离婚协议生效前日。贺杞的经纪团队公关数日,虽洗清了“恋爱”嫌疑,但仍不免要被冠上“夤缘高门望族”的名头。

    聂恕以此,拿住了郁令仪的脉门。

    没人知道曾毅然决然要求离婚的郁令仪究竟是为了谁退步,但不管怎么说,二人最终各退一步,聂恕收手,郁令仪同意分居以缓和局面。

    聂恕虽避免了公司股权割裂,却让郁令仪真正心灰意冷。

    签署分居协议后,郁令仪退出动元资本,回到杭市。

    其实郁令仪临走前来找过聂廷昀,问他要不要和她一块儿走。或许无论在谁看来,聂恕和郁令仪之间,聂廷昀的选择都该是郁家。可聂廷昀没答应。

    他对郁令仪说:“我在哪儿没有差别。”

    他心里明白,自己不能留父亲一个人在这儿。郁令仪有万千拥趸,可聂恕是一人孤军奋战。

    郁令仪看了儿子半晌,没说什么,甚至没有提及之前在杭市的那场闹剧。她了解儿子,也知晓儿子对父亲的尊重。

    “往后常回杭市看我。”郁令仪留下这句话后,就彻底搬离了海市,暂时摆脱了这场徒有虚名的婚姻。

    后来聂廷昀一直住在华尔道夫,几乎没再回过家。

    直到今天,他推开家门,四下灯光昏暗,电视沙沙作响,财经频道的主持人在讲某个金融犯罪的案子,聂恕自沙发上偏过头,与他四目相对。

    紧接着,电视的声音被调小了。

    “回来拿东西?”

    “是。”

    聂恕放下遥控器,心平气和地问:“一直没机会当面问你,上回你也在杭市?”

    聂廷昀当然知道聂恕问的是哪回,点了点头,承认了:“我托人找媒体交涉过。”

    找了,但没有用。

    聂恕能白手起家建立一个资本帝国,手腕当然非同寻常。既然郁令仪的绯闻是他一手安排的,聂廷昀再找谁斡旋也是徒劳。

    聂恕点了点头,意料之中似的,轻笑:“你站在郁家那边。”

    聂廷昀攥了一下拳头,无声叹息:“我不是要站在谁那边。”

    聂恕嗤笑?:“是,你该向着你妈。郁家能给你的,我这辈子都给不了。”

    聂廷昀对父亲的冷嘲热讽早就免疫,低声说?:“你不该这么对郁令仪。”

    “那她呢?!”聂恕寒声问道,“她在我收购案启动的关口提离婚,就对得起我吗?”

    聂廷昀想,原来你是因为这个。

    你甚至不在乎郁令仪和贺杞的绯闻,究竟几分真,几分假。或许你还庆幸,你终于抓住了她的一点儿把柄,能威胁她继续维持一场虚假的婚姻。

    两人再度沉默。

    聂恕清了清嗓子,好歹拿出一个父亲的姿态来,和他话家常,表示此事翻篇。

    “你回来拿什么?”

    聂廷昀淡淡地答道:“拿几件行李。”说着,举步上楼。

    旋转的扶梯,木质扶手触手冰凉,聂廷昀走了两步,聂恕又在他身后道?:“大四了。想好自己要干吗了没?比赛你是不可能再打了,一则你身体不行,二则我也不会同意。尽快给自己做好打算,你要回郁家跟着你妈做事,我也不会拦着。毕竟人总要往高处走。”

    他这语气阴阳怪气的。

    聂廷昀站在楼梯口,听得笑了,回过身,淡淡地注视着父亲:“您瞧不上郁家,又何必拖着郁令仪不放?”

    聂恕被戳到痛处,脸色“唰”地变了。

    “你就和我这么说话?你现在是连装都不想装了是吧?话里话外替郁令仪兴师问罪?!你这么有能耐,还回来干什么?不如就滚回郁家去,别姓聂!”

    聂廷昀闭了一下眼睛,不想欣赏父亲自尊心上头的样子。

    聂恕出身不算贫寒,称得上书香门第,他自己也争气,F大毕业,国外名校留学回来,入行金融也迅速走到管理层,是寻常人眼里根正苗红,出类拔萃的那一挂。

    只可惜,他迈不过阶级那道门槛。

    这一切在郁令仪面前,都是小巫见大巫。嫉妒与自尊随着爱情消逝,一点点漫过岁月,将聂恕整个人淹没,让他变得面目全非。

    聂廷昀想,怪不得父亲,也怪不得任何人,人性本来就是如此。

    聂恕正因他沉默而更加恼火,起身朝他走过来。

    几步之距时,他看着中年男人气势汹汹要大动干戈的模样,忽地哑声开口:“爸。”

    聂恕被喊愣了,一腔怒火如同被冷水劈头浇灭,皱眉看着聂廷昀。

    这么多年,聂廷昀很少这么称呼他。

    儿子越大,聂恕越觉得自己养了个冤家,什么都和自己对着来。

    中学读得好好的跑去打柔道,把腿打坏了,就老老实实地接受他的安排出国镀个金也成,偏不;进了F大,有心带他进公司入行,以聂恕的人脉,何愁不能给儿子造个“年少有为”的光环出来,这小冤家又非得和庄闫安混在一处,一心搞什么康复医学事业。

    没一样顺他心意,既不贴心也不听话,聂恕常常遗憾,当年生的要是个女儿,该多好。可惜眼前这儿子并不能塞回去。

    聂恕朝他摆了摆手,转身要走,骂道:“拿了东西赶紧滚蛋。”

    聂廷昀站在台阶上,轻声道:“我记着我姓聂。”停了停,他快步上楼来到衣帽间。

    柔道服被放在柜子最底下,他的手缓缓抬起,抚摸过折叠整齐的黑色腰带,然后,把柔道服放进纸袋里,拎着下楼。

    经过客厅时,聂恕已经不在,电视却还开着,聂廷昀俯身拾起遥控器,将电视关了,缓步走出家门。

    他回到华尔道夫,发现酒店套房被打扫过了,干净得没留下一点儿被使用过的痕迹,唯独衣柜和洗手台昭示着主人的存在感。聂廷昀放下柔道服,立在玄关口。

    周遭空无一人,他忽然有些茫然,紧接着又自嘲地笑了一下。

    原来他也会觉得孤独。

    手机“嗡嗡”振了两声,崔时雨小朋友发来短信,冲淡了他眉宇间的阴郁。

    “减重期,训练提早结束。你在哪儿?我四点过去拿检查结果可以吗?”

    她每句话都精简到最少字数,简明扼要,仿佛和他汇报工作。

    聂廷昀扬唇,换了鞋,一面往里走一面回复:“华尔道夫。”

    崔时雨一路畅通到了华尔道夫二十层,见房门虚掩着,她怔了怔,悄声进去,回身将门合上。

    窗帘遮蔽住黄昏的夕阳,整个客厅光线朦胧,空无一人。

    她在沙发前站了一会儿,迟疑地寻去卧室,门半开着。

    这人……怎么什么门都不关?

    窗帘遮得很严实,卧室里的昏暗更甚外间,让她一瞬间疑心已经到了晚上。崔时雨立在门口,费力地辨认了一会儿,才看出床上似乎有个鼓起的轮廓。

    已经睡了?

    崔时雨屏息要往后退出去,忽地又想到了什么,停住,心“咚咚”地跳起来,朝里走了两步。她起先很迟疑,随后又变得轻快而小心。触到床的边缘,她俯下身,想要无声窥视他熟睡的模样。

    他睡着了,他不会知道的。

    于是她肆无忌惮。

    床上的人轻轻地动了一下,发出窸窣的声响。她俯下的身子蓦然僵硬,见他没醒,才松了一口气。

    四下太过漆黑,她分辨不清,打算撤退了。

    刹那间,一只手缠住她纤细的手腕,猛地将她拽倒在床上,接着,伴随着温热,他带着被子一起,翻身将她压住,整个人罩在她上方。

    她始终克制着自己不发出任何惊呼,只是死死地咬住下唇。

    他虚虚地撑在她上方,被子隔绝所有的声响与光线,她听到他和缓又悠长的呼吸声,即便看不清,也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正盯着她的每一寸轮廓,如同狩猎者划定自己的领地。

    她张了张口,未及言语,就听到他低而沙哑的声音。

    “今天别走了。”

    崔时雨默然片刻,回答:“嗯。”

    这回,僵硬而诧异的人变成聂廷昀。

    她听懂他在说什么了吗?

    他的距离越来越近,她尝试着抬手,向上抵在他坚硬的胸口处,态度良好地问:“我的检查结果……呢?”

    果然还是没听懂啊。

    他空出一只手,抓住她落在他胸口的爪子,深吸了一口气,又很快松开了,向一侧翻身下床,几秒后,灯亮了。

    被子被带落在地,崔时雨坐在他的床上,看了看地上,把被子抱回去铺好了,才回身。

    聂廷昀眼神深沉地看向她,脸上有一点儿意味不明的倦容。

    他转身往外走,说道:“单子在书房。”

    单子上的各项数据都标注了正常值范围,崔时雨坐在沙发上,捏着单子一一对照,皱了下眉,刚抬头,就见聂廷昀正坐在地毯上看着她。

    她不太确定地问?:“好像没什么问题?”各项数值都在正常范围以内。

    可她为什么还会突然有那样严重的昏厥症状?

    聂廷昀说道:“数值正常,但最好还是给医生看一下。你没时间去医院的话,回头我找人帮忙看一下。”

    崔时雨把单子放下,眉头微蹙,似乎有点儿苦恼。她不能总在减重期这样晕来晕去,耽误训练。

    聂廷昀看出她的担忧,问道:“这次是积分赛?预选赛什么时候?”

    她说:“月底。”

    聂廷昀探身,将茶几上的手机拿起来,打开网页,查到了官网发布的赛程情况:“预选赛在秦岛举行,决赛是腊月初上京。”

    放下手机时,他无意间瞄到她肿起来的手腕,目光凝滞一秒,起身凑近,拽着她袖口扯上去,看到她半截手肘外侧都是瘀青。

    崔时雨试图抓住他的手阻拦,他却甩开她,接着捏了捏她的右肩。

    崔时雨忍着疼,竟没出声。

    聂廷昀声音泛冷:“把衣服脱了。”

    崔时雨蓦地仰头看他,没动。

    卫衣里穿了背心,虽清楚他的用意,可冷不防听到这么一句话,也实在窘迫,侧脸带着耳尖一起染上红霞,仿佛生宣上晕染了胭脂之色。

    他太霸道,不容她拒绝,连思考的时间都等不得,扯住衣服下摆整个掀起,命令:“抬手。”

    她避无可避,只得顺从地向上伸手,任凭他扯着衣服从她头上脱下来。

    赤裸的手臂冷不防接触到微凉的空气,激起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她打了个寒战,他的手掌已经覆在同样伤痕累累的肩背上,羊脂玉般的皮肤上新伤叠着旧伤。

    她下意识地想环住自己的身体,手肘被他捉住,技巧性地向上一抬,轻轻绕着肩关节转了一圈,发出细微的“咔咔”响声。她防备不及,“嘶”声呼痛,又马上闭嘴咬住下唇。

    这些细节都被他一一看在眼里,他面无表情地根据多年经验做出了初步诊断:“关节周肌腱滑脱,二头肌拉伤——谁和你对练的?”

    她没答,听他的口气仿佛要立刻找那人兴师问罪。冯教练安排了女子六十三公斤级的专业陪练过来给她进行特训,力道当然不能和以前的队内模拟相比。

    聂廷昀仔细检查过其他紧要关节,确认没什么大碍,多一个眼神都不给她,转身走了。

    崔时雨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想起身追过去,却浑身僵硬,只得无措地坐着,指尖发抖。

    他生气了。

    几分钟后,聂廷昀回来了,手里拿着药箱。

    他脸色依然阴沉,口气却稍稍缓和,说道?:“位置指给我,我给你贴药。”

    他坐在她身侧,听她的指挥,仔细地给伤处贴上药贴。

    眼前的这副身子虽则玲珑有致,如霜如雪,但四下瘀青,贴满了肉色的肌肉贴。他再有一腔旖旎心思,也在伤痕累累面前化作乌有,检视过一圈后,叫她把衣服穿上。

    她窸窸窣窣地重新套上卫衣,才冒出头来,突然脑后一热,被他手掌扣住,轻轻地朝他的胸口按过去,直到她整个人栽进他的怀里,听到他胸腔嗡嗡的共鸣。

    “你要打比赛到什么时候?”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这语气、这潜台词,都像极了当年反对自己成为柔道选手的父亲。

    他对崔时雨总是胜券在握的。

    费难告诉他,她选择柔道皆因他而起。到目前为止,他并不认为柔道是她的信仰和梦想。

    他才是。

    是他让她误打误撞地走上这条运动之路。

    她这样弱不禁风,不该是那个赛场上伤痕累累的样子。如果一切错误因他而起,也应该在他手里纠正。

    崔时雨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有一丝怔忡。

    不打比赛?这件事她从没有想过。

    这次的天英杯国际柔道公开赛,是柔道项目下届奥运会的首站积分赛,也是到目前为止崔时雨参与的最高级别的赛事。

    月底的预选赛关系着她能否从青少年体育圈跨进国际赛事的门槛。

    崔时雨的沉默给了聂廷昀一个危险的信号。

    他不再逼问,选择暂时妥协。几次交手,他算是摸清了她的脾气,这丫头天生吃软不吃硬,最禁不住温水煮青蛙,而他有的是时间来煮她这只小青蛙,来日方长。

    聂廷昀思忖了一会儿,问:“天英杯……你想赢?”

    她从他怀里仰起头,柔软的发丝擦着他裸露的小臂,看得他心软。

    “是,我想赢。”崔时雨旧事重提,“你什么时候答应做我的陪练?”

    即便是他做陪练,她现在所受的伤,同样不能避免。

    聂廷昀一度想食言,却又不放过逼她前进的机会,说道?:“你主动提起,我就当你承认我是你男朋友了。”

    气氛一时凝滞,她抬起头,看到聂廷昀莫测的眼神,张了张口,终究哑然。

    其实有什么呢,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她蜷缩在他怀里,半晌,郑重地点头,一下下隔着衣服刮擦他的胸膛,很小声地说:“承认了。”

    聂廷昀身子僵硬着,半天没动。

    原以为任重道远,他做好了打长久攻坚战的准备,哪知面前的坚城在一个毫无预兆的时间点,撤去防御,大开城门,任他三军直入。

    王浚楼船下益州,说是势如破竹亦不为过。

    这次,进度条过半,且由她亲口促成,他颇觉不可思议,并想实时追踪她的脑回路如何运作。

    聂廷昀手臂收紧,拥抱的力度让崔时雨有些茫然。

    她感觉到他炙热的呼吸,带着欲念蹭在她耳后的唇,以及萦绕在耳际的那声低低的询问:“怎么突然开窍了?”

    这一刹那,崔时雨脑中思绪万千。

    寻常人如何确立一段关系?

    因某个瞬间被感动?爱之深,情绪走到了高潮?或是思虑良久,决定接受或是拒绝?

    对于崔时雨来说,这些都没有。

    她冷静地想,在他的人生里,她此际是个过客,未来是个陌生人。

    是她贪婪,既不想真正消失在他的世界里,又妄图维系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距离。

    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她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她有多异想天开。

    到了这个份儿上,她还要畏惧怎样的结局?

    恐惧,绝望,自厌,痛楚……反正只要是他给的,她都得甘之如饴。

    梦中他问:“小丫头,你拿什么还?”小丫头颤颤巍巍地把剩下的、藏了一半的心剖出来,问:“这样够不够?”

    四下寂静,聂廷昀还在等一个答案。

    可她什么也不想说,心下决然,终于自悬崖峭壁前纵身一跃,坠向万丈深渊。

    崔时雨笨拙地转头,向上去寻他的唇,磕磕碰碰地擦过早已有过亲密接触的嘴角。

    他倏然停住呼吸和动作,紧接着,按着肩头将她缓缓地放倒在沙发上。

    “你在干什么?”他如同审问犯人,居高临下地望进她一片澄明的眼里。

    而她在极致的绝望里早已丢盔卸甲,自暴自弃,不必锁住心中那头囚禁已久的猛兽。

    “我想吻你。”

    早于你给我那样残酷的吻,早于你第一次记住我,早于我尚不懂男女之情的年岁,是本能让我想要靠近你,触碰你,亲吻你。

    多少次她压制心魔,相比他而言,不遑多让。

    聂廷昀抬手摩挲她的侧脸,拇指按在她的唇上,淡色的瞳在灯下仿佛有奇异的光彩。

    他压低了声音说:“我等这句话等了很久。”

    崔时雨平和地回望,抿唇而笑,便露出两个梨涡。那双不染纤尘的眼,随着眼睫一垂,眼尾勾出任人采撷的美好弧度。

    “现在不是如你所愿?”

    他没听出她语气里的自戕,只以为约拿回心转意,终于接受神的使命,勇敢地奔赴尼尼微城。

    他甚至想带着她到费难面前证明,你是错的,我不会毁掉她,我只是在救赎她。

    在这场错觉里,他与她都得到了赦免。

    那晚,崔时雨的确没走,与他同床共枕,却只是挽着手纯睡觉。

    与另一人共眠是什么感觉?崔时雨觉得很别扭。

    夜半时,她实在没法睡着,侧着身观察聂廷昀的脸,从眉到眼,细细勾勒,越看心里越是平静。他的呼吸声将她的一切杂念都荡涤干净,只剩心跳如擂。

    明明看似熟睡的人忽地睁开了眼,说:“过来。”

    聂廷昀展臂将她捞回怀里,把脑袋瓜按进胸口,说道:“你们每天六点就早训,还不睡。”

    她闷声嘟囔:“我有点儿不习惯。”

    “你以为我很习惯?”

    她看见一丝希望,试探着道:“不如……”

    “不行。”

    他揽在她脊背上的手顺着凸出的骨节抚摸下去,落在腰窝处停住,用气声说?:“我们都不习惯。”停了停,他接着说:“所以得快点儿习惯。”

    清晨的体大,因着早课和晨训颇多,尚算热闹。一辆保时捷越野车从校外驶入,停在道馆外,学生经过,都忍不住频频回头。

    只听说艺术学院有香车宝马停驻,从没听闻过搞体育的女孩也有这般待遇,简直新鲜。

    宋佳言正和队友结伴去晨训,经过车前,也禁不住好奇,偏头一望。

    车窗贴了防窥膜,黑漆漆的,从外面什么也看不见。可在车里,外面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崔时雨被聂廷昀困在他的两臂之间,抬眸时,几乎与车窗外宋佳言的视线对上,只得仓皇地唤:“聂廷昀……”

    雪白的手腕被他攥在掌心,另一只手扭伤了仍未消肿,便被他指尖向上摸索着抓住手肘,避开了伤处。

    聂廷昀擒着小鸡崽一般问:“什么?”

    她睁大眼睛,与他对视,只在他眼里找到了揶揄。

    她偏过头说:“这是学校。”

    “嗯。”他点头,“我知道。当我认不出门口体大几个字?”

    话虽如此,他却保持着这个将她压住的姿势,半点儿不动,放慢了动作要吻下去。直到见她眼底渐渐地生出水雾,他才倏然松开手,敛笑柔声道:“乖,我这不是放开了?”

    崔时雨抬起手背揉了下眼睛,什么也没说,推门下车。

    他拎着柔道服跟在后头,脸上微微带笑。

    他就算是浑蛋,她也要习惯。

    踽踽独行二十余年,他终于遇见了独一份合乎心意的眷恋,当然强势得不容二话,连她的委屈也忽略不计——她总归是他的,所以只能习惯他。

    聂廷昀忽然出现在体大道馆,再次震惊众人。等他介绍完来意,队友们恨不能狠掐一下自己的胳膊,证明这不是梦:聂廷昀居然是以陪练身份出现?

    很快,陪练一事就通过冯媛西的嘴证实了,这不是梦。

    此后近二十天的训练期,聂廷昀几乎每次掐准对练时间过来。偶因上课缺席,他也会提前和冯教练打个招呼。

    崔时雨和聂廷昀这对“铜墙铁壁”组合,一度成为体大道馆的亮丽风景线。

    大家纷纷揣测两人的关系,多数觉得基本已经修成正果,因为聂老大的眼神可不是开玩笑的。也有一小拨人觉得,以这两人对练时的专注,更像是为了柔道运动献身。

    只有宋佳言敢在私下里去求证:“崔小队,你和聂老大……”

    崔时雨面无表情地说道:“不要八卦,专心训练。”

    明明是不置可否,宋佳言却从中嗅到了一丝欲盖弥彰的意味。

    某次聂廷昀来得早,在基础训练时便到了,提前跟着大家一块儿集训,曾被人大着胆子询问过一次与崔小队的关系。

    聂廷昀的答案同样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要看崔小队怎么说。”

    众人巴巴地望着崔时雨,却见她神色如常:“私事不提。”

    八卦之火再次被“铁壁女”冷酷扑灭。

    因着两人态度都很暧昧,谁都不肯官方盖章,渐渐地,队里也有贼心不死的女将想过撬崔小队的墙脚,调侃道:“聂老大,陪练多少钱一小时?”

    彼时,他穿着雪白的柔道服,站在更衣室门外,正等着崔时雨换衣服。

    闻言,聂廷昀转头看了一眼对方,慢条斯理地说:“你付不起。”

    神原是高高在上,轻易不下凡尘,如今下了凡尘不说,还转头理你了,简直可以吹一年。

    女将叫苏敏,算是崔时雨前辈,成绩却差之甚远,只因压根没想过毕业后仍走这条路。她家境殷实,何处没有出路?训练也是得过且过。

    苏敏被聂廷昀一看,整个人都飘飘欲仙,以为“付不起”是尚有转机,软磨硬泡道:“你说个数呀。”

    长廊原是一片沉寂,因他轻轻一笑,仿佛也有了生机。

    “让你们崔小队陪我睡一觉?”

    这话辛辣不忌讳,昭示着“神”原来也五毒俱全,并非看着那般清冷无欲。

    只不过,他独为一人如此。

    苏敏琢磨出味儿来,讪讪的没说话,心里却不甘。

    这两人从未对外宣称过什么,连网上曾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些绯闻也不在意,神不知鬼不觉就在众人面前出双入对,给迷妹们的心理冲击不是一星半点儿。聂廷昀原来无人染指也就罢了,现在为崔时雨下凡,很快就酸遍整个大学城,成了奇闻一桩。

    自二人的疑似恋情传出以来,体大Bot每天被私信上百次,众人都在询问崔小队是如何拿下聂神的,又或是聂神如何拿下崔小队的。

    体大Bot私下被纠缠数日,终于累了,于某日深夜发出一条微博,先说两人之事毫无情报,没有一点儿蛛丝马迹,前因后果更不知情,无从扒起。间隔几分钟后,又发了一条引人遐想的微博:“有金主找来了,具体事项目前保密,只能说体大101女孩厉害。”

    关注体育圈的网友纷纷猜测,多半是当初轰轰烈烈选出的那十一个女孩里,有人被公司找上了要签约出道。众人一一排除,觉得最有可能的是体操队的靳伊人和柔道队的崔时雨。

    可崔时雨已经开始备战奥运积分赛了,怎会在这个关头不务正业去改行?人选自然落在本就长相靓丽的体操选手靳伊人头上。

    自她摘得全国大学生锦标赛的个人金牌后,成绩一直徘徊在中上,既无法再往上提高一个层次,也不甘心流于平庸,若是此时借着热度转战娱乐圈,当然是上上之选。

    毕竟,娱乐圈本能地对体育选手怀有尊敬。

    讨论声里,靳伊人成为校内红人,作为“明日之星”,一下子微博粉丝暴涨,每天评论底下都是准备送小姐姐出道的。但很快,这群人就被打脸了。

    网友私信:之前金主找上的是靳伊人吗?能透露一点儿情报吗?

    体大Bot:阿斯加德。

    至此,答案直指有“女武神”之称的崔时雨。

    偌大的道馆内,几组备战天英杯比赛的种子选手正进行对战训练。

    崔时雨在柔道上绝不分心,即便是聂廷昀,也只在起初几场对战时动摇了她的意志。

    她每次对练都是全力以赴,绝不敷衍。

    大约两天后,聂廷昀就摒除杂念,非常专业地对待“陪练”这个身份了。

    男选手与女选手在公斤级别上就有差别,体能和力道更是占据着先天优势。

    聂廷昀此前早与冯媛西打过招呼,仔细做过功课分析崔时雨的打法。作为陪练,要拿捏好分寸,既不能弄伤选手,又要激发出选手的潜能,帮助选手寻找弱点,渡过难关。

    刻下,崔时雨第三次因长时间缠斗而被聂廷昀撂倒在地。她整个人头昏脑涨,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维持着跪倒的姿势,前额抵着地面,“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聂廷昀在刚刚一轮的撕扯中,柔道服前襟狼狈散开,露出轮廓分明的胸膛。

    旁边一组对练的选手小声惊呼,又被冯媛西一嗓子吼回去了:“眼睛长哪儿了?看什么看!”转头又化身冷面罗刹,拿手指指聂廷昀:“你给我在里面穿件背心!”

    道馆里响起哄然大笑。

    聂廷昀将衣服整理好,视周遭如无物,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蜷缩成一团,费力缓和呼吸的崔时雨。

    他的小朋友现在像只落水的小黄鸭。

    等了又等,聂廷昀终于忍不住心疼,不顾教练还在旁边注视,走过去蹲下,将人自侧后轻轻搂进怀里。

    隔壁的宋佳言一瞥,走神了两秒,被陪练狠狠摔落在地,险些喊娘。

    当面撒狗粮?!聂老大这操作真是视他人如无物啊。

    冯媛西愕然,正要出口叱骂,迎上聂廷昀的肃然眼神,竟一时没能出声。

    聂廷昀在崔时雨耳旁问:“还能撑吗?”

    她一寸寸地将他推开,说:“能。”

    聂廷昀心头微颤,手握成拳又放开,发了狠,轻笑?:“成,那就站起来。”

    新一轮计时开始。

    聂廷昀抬手与她在袖口和直门之间周旋,似乎每一次都是认真进攻。

    可崔时雨知道不是这样。

    比赛先期,选手佯作攻击,一般是为了避免因消极进攻被处罚,但实际上以防备为主,等待对方进攻疲倦后露出的破绽。

    崔时雨放缓动作,同样虚晃一枪。

    半场过后,聂廷昀说?:“不对,停。你来认真进攻试试看。”

    崔时雨深吸一口气,迅速出手拽住准确位置,小腿别进他两腿之间,猛地一用力,对方却纹丝不动。

    聂廷昀冷声说:“这就是问题所在。”

    崔时雨咬了咬唇,洗耳恭听。

    “我采用这种战术,是因为体力足够支撑到加时。但你不行。而且,目前你短期内无法克服体力这道坎。”

    聂廷昀讲起这些来,目光沉静,又变回她所知晓的那个赛场上一腔热血的少年。

    崔时雨目不转睛地看着聂廷昀,听他继续说下去。

    “对方以慢打快,是在耗你的体力。你这时候学着以慢打慢,是耗不过人家的。你只能比从前更快。”

    他与冯媛西最初都是想提升她的体力,无奈短期内实在难以达标,于是打算剑走偏锋,以快制胜。

    崔时雨“嗯”了一声,陷入自己的世界里,估计满脑子都是战术。

    聂廷昀不禁有点儿酸意,叹了口气,试图引起她的注意:“我要离开一阵子,我尽量……赶在你预选赛之前回来。”

    她这才将注意力分给他一点儿,问道:“去哪儿?”

    聂廷昀道:“杭市。”

    她没有追问缘由,想及在杭市发生的一切,忽地怅然抬手,旁若无人地握住他的指梢。

    周遭原本嘈杂,渐渐地安静下来,选手们佯作训练,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往这边瞟。崔……崔小队居然主动了?

    他被她伸手一握,怔住了。

    她道:“那,我等你回来。”

    她额发凌乱,脸上汗珠涔涔,该是有些狼狈的。偏一双眼睛清清楚楚地望向他,澄明如溪水。

    聂廷昀克制着当众吻她的冲动,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气声道:“知道你乖。”

    而后,见她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他满意地弯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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