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灌木丛矮身走出来的人,身着一袭淡青色襦裙,黑发高高束起,眉清目秀,模样周正。
她快步上前,神态严肃又恭谨。
“参见殿下!”
掀起衣角行礼,却被裴元绍用内劲儿,隔空阻拦。
“无须多礼。”他说完,回头看她,如墨的双眸看不出多大情绪,沉声问:“发生何事?迫的你从北环县亲自前来。”
关云云拱手,躬身站于一侧,抬头便迎上殿下那双波澜不惊的眼。
心中一个咯噔,面上却不显。虽来的匆忙,但如今得了那等消息,她必须得亲口汇报,方能放心。
她深吸一口气,回禀道:“禀殿下,漠北传来消息,北戎来犯!”
裴元邵左手转动着腕上的串珠,珠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响音。
他并没接话,视线落在珠串间,眼底晦涩不明。
关云云汇报的声音还在继续:“莫将军领兵十万迎战,战况惨败。更令人出乎预料的是,北戎人此番似有备而来,派一支铁骑潜入漠北大军驻扎地,将我军后方粮仓全部烧毁。”
裴元绍转动珠串的速度越来越快,“啪嗒”一声,绳线断裂。
珠串顺着他火红的外衫砸在地上。
他若无其事的看着珠子滚落于地,掀唇,声音低低沉沉,却极为笃定:“关二,京中那些老家伙坐不住了。”
关云云垂首,清秀的脸上滑过一抹讶异。
殿下的口吻,北戎的动作与京中竟然也有牵扯?
心中震荡,面上却不显。
他们这一批暗卫,皆是由长帝卿亲自挑选、调,教出来,一年前,殿下将他们分两对人马,分别渗入金陵、漠北两地。
俱是训练有素,心知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倘若不是今日殿下神色过于轻松、奇怪,他万不会如此喜形于色。
漠北大军的统帅乃殿下与女皇的嫡亲姑母。
如今漠北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她原以为殿下……
预想中的震怒并没有,殿下神态出奇的平静,似乎预料之中。
关云云正暗自思量。
头顶上便传来那人沉郁的解释:“粮草早在北戎来犯前一天,便被我布下的探子暗中掉包。京中那些老家伙打的盘算怕是要落空。”
关云云倏然抬起头,显是殿下方才给出的信息量太大,她张了张嘴,一张娃娃脸神色复杂。
半晌,方知失态,躬身埋头补救道:“殿下高瞻远瞩。”
长帝卿素来聪明,从不做多余的事情,既然做了,便是有目的可寻。
一如一年前,借坠马由头,性情大变,并借机退居幕后。
顺势推出三朝元老贾太傅,辅佐年幼女皇把持朝政。并将贾太傅幼子纳入后宫,册封为皇夫。
崔太傅一脉本是中立一脉,为官清正廉洁,从不参与皇权之争。
长帝卿暗自运作,将其拉入权力中心,成了女皇一大助力。
金陵城盛传,当朝长帝卿不堪为男,好色成性,沉迷面首。
然而只有真正见过殿下雷厉风行手段的朝臣,心有余悸,并不全信。
即使帝卿流放北地,却依旧被京中的人时时监视。
关云云抬眸,看向远处红衣男子的身形,眼中盛满信服。
堂堂一介男子,素手可搅弄风云!此等人物是她们的主子。
她清了清喉咙,垂首,愈发恭敬的汇报:“另有一事儿,漠北大军接连战败,京中发来消息,派镇南王领亲兵五万增援北地,共同御敌。”
“预料之中。”裴袁绍摩挲着眼角的泪痣,似笑非笑:“内阁那群阁老,想必欲借此机会将镇南王的亲兵渗透漠北!呵?你且派人将此信交给姑母,我倒要看看谁才是漠北军最大的内鬼……”
裴元绍说完,从怀里掏出信件交给她。
关云云双手接过,她虽不知殿下此番将如何布局,可有人想动漠北三十万大军,殿下绝不可能坐以待毙。
她将信件揣入怀中,躬身问:“北环县这边,殿下可还有吩咐?”
裴元绍背着手,身上方才挑了粪桶,衣物上便泛着股子说不清的恶臭。
他皱了皱眉头,抚平肩侧的褶皱。
回头,若无其事道:“你这边,倒真有一事。”
关云云安静的立于一侧,侧耳细听。
“裴云之今日极有可能派死士前来花石镇,八成要置我于死地。你家夫郎倒是可以拉出来挡上一档,毕竟永安侯府庶长子乃宫内那位太侍的亲侄子。倘若动了他想护着的人,那位也不是个善茬。”
关云云挑眉:“二殿下?他……为何会突然动作?”
裴元邵唇边带笑,笑意却不抵眼底:“蠢货而已,任人摆弄为他人做推手罢了。”
他说完觑了眼不远处的粪桶,眯着眼,似笑非笑:“明日我形容凄惨挑粪桶的事儿,便得传入你家夫郎的耳中。依你家那位的性子,再听说我那农女妻主,油尽灯枯,卧床不起。而我往后处境将会愈发困难后,心情定会不错。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泻他心头之气。”
关云云心领神会:“此时,若京里那位派来死侍,属下派人将消息不经意透露给谢氏,以他当年与二殿下结下的仇怨,想必护定了殿下!”
裴元绍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陈念慈当年勾引镇南王,设计了一场拙劣的落水阴谋,被裴云之撞了个正着。二殿下裴云之喜欢镇南王,整个金陵城人人尽皆知。
世家郎君莫不敢动镇南王的歪心思,唯有陈念慈仗着姑舅宠爱,敢凑上前来。只可惜为人蠢笨,设计了一场落水戏码,偷鸡不成蚀把米。
裴云之抓住他的错处,逼的他远嫁漠北一县令之女为夫。
是以两人之间的仇恨,便是血海深仇。陈氏素来心眼细如针孔,倘若知道杀他的死侍是裴云之派来的,以那人的个性非得横插一脚不可。
所有令裴云之不痛快的事儿,他做起来便会愈发开心。
陈氏对他的嫉恨同对裴云之的仇恨比起来,那便是小巫见大巫。
更遑论他如今生活处境难堪,农妇妻主卧病在床,已经可怜沦落为倒夜香的小郎。处境如此困苦,岂不比死了更令人痛快。
与关云云谈了会儿话,夜色已不早。裴元绍爱洁,身上臭烘烘,匆匆说了两句话,便让她退下。
他挑着粪桶回家,钻入净房,沐浴整整半个时辰,才将将穿衣。
走入灶房的时候,正好与柳长宁面对面对了个照面。
柳长宁吃了熟食儿,心情颇好,主动与他打了声招呼:“倒夜香回来了?”
裴元绍面无表情,越过她,打算在灶房倒一杯茶水。本是随意一瞟,却在堆放稻草的墙角处,看见一篮筐草药,其中两朵带着根须的黑灵芝,甚是醒目。
他桃花眼倏然睁大,面上的震惊收也收不回来。
须知,后山虽草药众多,但是由于常年有药童上山采摘,此等珍惜的草药已是罕见。
更遑论珍贵的灵芝,药用价值极高。即使明德长帝卿府内,那也少有。
他上前两步,走到近前,黑灵芝的根须根根分明,带着泥土,保存完好。
裴元邵身子僵了僵,他极缓的扭回头,视线迎上她那双水润的眸子。
指着这一篮筐草药,深吸一口气,冷静的问道:“这些草药,你是怎么得来的?”
柳长宁双手抱胸,顺着他修长的指尖,往里看,眸光闪了闪。
她歪着头,神态自若的答道:“前几日听大牛姨说,三伏天用草药泡药浴,可祛除寒气。你也知道我底子寒,最近更是虚汗连连,是以今日特意上山采了些。可有何不妥?”
“这两颗灵芝也是一并采回来的?”裴元绍紧紧的盯着她,眼神一错不错。
“灵芝?你是说这两朵怪异的大蘑菇?”柳长宁眼睛倏然睁大,略带了丝薄茧的手,指着墙角处的两朵“黑蘑菇”,一脸错愕。
裴元绍唇边的弧度消失殆尽,他狐疑的低头看她,反问道:“蘑菇?”
见对面人点点头,他抿着唇,看傻子一般,追问道:“你如何得了此物?”
柳长宁一脸莫名其妙:“我方才不是说了嘛,今日上山所得。正午十分,恰好被一头野猪追着跑,哪里知道也是倒霉,山里道路湿滑,从陡坡跌入灌木丛。抬头的时候,便看见阔叶树下这两朵奇怪的黑蘑菇。想着许是能煮着吃,便采摘回来,打算让你煮锅蘑菇汤喝。”
裴元绍看着她那张憨厚的脸,烛光下,虽觉得白皙了几分,但依旧眉目普通。
他是中邪了,以为她能与神农比肩。
裴元绍扶了扶额,脸上怀疑的神色一一消退,再觑了那人一眼,这不是个憨憨是什么!
实乃傻人有傻福,运道好。
此刻她脸上挂着抹碍眼的笑,想到不久前自己亲手倒夜香,臭气冲天的场景。
他唇边的笑容便淡了三分,到底是乡野村女,如何能一朝重生便鱼游浅滩,成蛟龙,倘若如此,岂不成了笑话。
裴元邵勾唇,眼底自嘲之色一闪而逝,他最近似乎对她过于关注。即便她是奇才,与他何干。
现如今正是关键时刻,旌寰北上琅嬛,定会有所行动,只要他动。母皇隐藏在漠北的黑手,便有浮出水面可能,处理完这里的事情,他也便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她于他终究只会形同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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