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西州这个慢悠悠的城市越发寂静冷清。
凉彻彻的雨滴落到嘴角,又滚落。
林夭擦拭了手机屏幕,碎掉了,指腹摸到裂纹的不平整。
她面无表情指了指柜台上的烟。
扫码、付款。
临走时又折回来买了打火机。
“妹妹,要报警吗?”老板人好,瞥她几眼问。
“报了,在等。”
林夭对老板挥挥手,靠向廊下的柱子,她两下拆开烟盒,抿了一支。
衣衫湿透,头发也变得一缕缕,往下滴水,她随手捞了一把,拧出水。
湿冷让她缩起肩膀,夹烟的手指抖得昏天暗地,她用另一只手握住,送到唇边。
狼狈不堪。
“被打了,还是怎么的?”
林夭回了回头,侧脸凄清:“一些混子。”
“真是没天理,这些家伙书念不成,辍学混社会,嫖赌饮荡吹,就知道欺欺霸霸……”
她问:“能告他吗?”
老板明显很有经验,扫她身上的伤,虽然狼狈,可伤处不多也不重,便叹了口气没说话了。
林夭懂了,徐缓地吐了口白烟,逸散跳升,淹没了眉眼。
路上行人匆匆,五颜六色的伞张着,左闪右躲地过。
林夭虚望着。
一对情侣挤在一把伞中,男生迁就地把大半边伞让过去,自己肩膀湿了大半,互相拥抱着、调笑着。
他们在伞中对视。
一个面红耳赤,一个媚眼如丝。
男生忍不住,借着伞的遮挡,偷偷亲吻了女孩,就那么纯情的一下,像偷了糖吃的孩子。
女孩的嘴角没往下垂过,哪怕一分。
她一路在笑。
林夭视线追逐了他们一路,直到望不见。
又见有一对父女,父亲一手掌着小姑娘,一手撑伞,纵容她在脖子间玩耍,眉眼都快飞起来的宠溺和喜悦。
小姑娘吧唧一口亲在父亲脸上,被父亲嫌弃地擦擦,眉眼却还是带笑的。
林夭望着一路路的行人。
深深吸了烟,呼吸滞涩的、干滞的,总有什么碍着不能通畅似的。
她尝试去想想父亲的模样,面容模糊不清,可那凌厉的凶恶却是刻在脑子里,那个男人像是不会笑,没有半点温情,狠绝而没有良心。
警察很快来了,冒着洋洋洒洒的雨,停在她面前。
他们了解情况后,让她去医院做人体损伤程度鉴定,他们去查监控。
林夭在去的路上随便买了一身新衣服换上。
等了半日,终于拿到鉴定结果——轻微伤。
连轻伤都算不上。
她望着鉴定书的几个字,无声笑了一下,离开医院打车去了派出所。
林动那几个人已经被警察带了过来,正翘着腿坐在椅子上,一边抖腿一边向林夭投来肆无忌惮的目光。
缓慢的、阴沉地咧嘴笑了笑。
林夭面无表情收起雨伞,放到门口的篮子里。
凉风从门口灌进,吹得她破皮的伤口刺刺发痛。
警方看过鉴定后,跟林夭讲了讲情况——林动的行为不构成犯罪,不承担刑事责任也不量刑,只能予以治安处罚。
在双方不肯调节的情况下。
情节严重的,处十日以上十五日以下拘留,并罚款。
林夭看着那人死皮赖脸的样,也不啰嗦了:“拘留吧。”
林动只是揍她,不动她的财物也是这个原因,动了就变抢劫了,性质不同,大概是进来的次数多了,下手的轻重和度都掌握得清清楚楚。
恶心人一把,进去最多蹲十五天,出来又是一条好汉。
林动歪嘴歪脸地笑:“行,十五天后哥哥再去找你聊聊天,道歉!”
他流里流气地拍拍桌子:“老子还想在这住一辈子呢,反正那些人找不到我,不都找你了吗?”
“对了,你现在长居海市吧?让我猜猜,是不是在海东区?”
那几个跟他混的混子也都笑了,被警方喝止。
林夭望着他,像望着毫无尽头的昏暗。
一条长而孤独的路。
林夭跟警方办完手续,扭头撑了伞离开派出所。
手机显示许多个未接来电,其中周开祈打了三四十次,微信电话和手机号码来回打。
四个小时前,他发了几条微信过来——
「林动给我发了照片,你被他打了?」
「回一下?你没事吧?」
「林夭?你有事可以找我帮忙,真的。」
……
大概是觉得她真的不回,最后又发了条:「你再不回,我就回西州找你了,林动不就是要钱,我也不缺。」
林夭低眼望着,疲倦地打了几个字发过去:
「我没事。」
「不准再给钱林动」
「我的事别管了。」
江意禾也给她打了很多个电话,林夭整理了一下心情和口吻,才回拨。
“怎么才接电话,你吓死我了。”
“没事,手机突然没电,刚刚才充完,我吃过午饭了。”
江意禾无奈:“都几点了,还没吃才奇怪。”
已经下午四点多。
天暗淡的像夜晚,雨下个不停。
“早点回家,今晚我生日宴,给你准备了条很好看的裙子,你回来试试,晚上宴会我琢磨着有好几个青年才俊,都留给你了啊,你一定要给我惊艳四座,不然白回来一趟了。”
林夭停在人行道前,红灯转绿灯,雨水滴滴答答砸在伞上,前路都淹没了雨雾中,瞧不真切。
世界如此广阔,在她面前却只有三尺清明。
她喉间滚了又滚,思绪打了个结,越缠越紧,最终干笑道:“别介绍了。”
“怎么?”
“就是别介绍了。”
“你这什么毛病,真打算孤独终老?”
林夭低了头,“别害了人。”
“害什么人?”江意禾被林夭气笑了,“你又不差劲,哪里害人?”
林夭没吭声。
半响,仰起脸迎着凉风,道:“生日快乐啊,江意禾。”
江意禾声音柔了柔:“……赶紧回来吧。”
挂掉电话后,林夭想往前走过斑马线,而绿灯却在这一瞬间跳转,红灯点亮。
汽车对她鸣笛。
于是她探出去的脚又收回。
到底还是站在了原地,陷入茫茫的困境之中。
林夭望向路边汽车的车窗,倒映了伤痕累累的脸。
有些肿,擦伤和指甲划痕落在两侧。
在医院的时候处理过,短暂的时间里不会消。
她随手拨弄了头发,轻轻遮掩了,勉强能看。
回去之后大概要找个借口躲在房间。
晚上七点左右,林夭打出租车到了别墅区门口,一辆辆认识的不认识的豪车排队进小区。
出租车司机直接在门口把她丢下,“姑娘自己进去吧,这样的小区进一次好多手续,太麻烦了。”
林夭下了车。
在门卫那里登记了身份证,漫步进去小区,走在弯弯绕绕的山道上。
那些车全是去江家的,连绵停了一路,下来盛装打扮的人,或文质彬彬或娉婷端庄,保镖簇拥着。
欢声笑语被风带来,又散去。
小提琴和钢琴合奏的声音隐隐绰绰,似有若无。
林夭看见一个面容俊秀,身材高挑的女人,从她面前下车走过,一袭香槟色礼裙一角跃过眼底,脚腕纤细踩着精致小高跟。
端庄清丽。
雨后的天色萧索,带点儿冷清寥落的凉。
林夭脚步停在榕树下,拢着手臂侧过脸去看。
女人笑得儒雅温和,被江嘉屹迎接过去。
今晚江嘉屹穿了正黑的西装,身形挺拔修长,衬得他眉眼深邃如画,风度翩翩,矜贵而赏心悦目。
“好久不见。”
两人淡笑着站在门口一侧,在人来人往中细聊起来。
“我听说你的画展准备开到英国了,张远方跟我说时,我没有感到意外,前几年评你的画作时,我就对你评价很高。”
江嘉屹立在冷白的灯光中,平静笑笑:“我也听说李小姐的评论文章写进教科书了。”
“你居然也知道,”李小姐温和笑了笑,讲话时慢而优雅,“你画展开到英国,若是有新作,我就得追到英国去了,毕竟我们这种评论员靠着你们这些画家吃饭。”
……
他们聊了很长时间,从莫奈聊到梵高,从过往的美术史,聊到现在国内的油画发展前景。
偶尔提一两句经济的影响,又谈到各国惊才艳艳的油画家新生代。
林夭手揣进衣兜,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开烟盒,又合上,茫茫听着,像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她想点烟,到底还是克制了,任由风吹来,稍微吹乱了头发。
发梢拂过伤口。
又痛又痒。
江嘉屹就在她眼前几米之外,双手插进裤兜,闲散站着,讲话时微微低了低头,迁就女士。
身影在灯光下拉出很长很长的影子,几乎斜到了她眼前。
这个人,她似乎得到过,又从来没有。
林夭指腹摸了摸碎了屏的手机,掏出来打给了杨塑。
“怎么了?放假还想着工作?”
林夭卷了卷榕树垂下来的须,卷在手指又松开,被她无意扯断了几根,“嗯,你真得给我加工资了杨哥。”
她说完,缓了一下又问:“出差地点想好了没?”
“想好了,去拍拍沙漠怎样?月亮泉,旅游景点,就是有点大众怕你看不上。”
林夭笑了笑,“挺好的,天高地辽阔,不是净化心灵吗?什么时候去?”
“怎么了?这么着急?”
“散散心。”
也躲一下人。
“下个月?”
“现在吧?过几天就去行么,工作室有订单?”
“你怎么回事?躲债啊?”
“是啊,差不多吧。”
林夭勾起被风吹乱的一缕头发,望向远方。
这里地处半山腰,一眼望去是万家灯火,天地宽阔。
楼房密集,也空荡。
空荡在她找不到落地之处。
“要杨哥帮忙吗?”杨塑声音低了下去,挺认真。
“别了,可能拖累你一辈子,到时候你该恨我了。”林夭若无其事地笑着,开玩笑的口吻。
轻飘飘的、无依处似的。
杨塑声音沉闷:“这么严重?你回海市再说。”
“嗯。”
林夭挂掉电话,翻了翻背的包。
证件都在这。
她回来就带了这么一个包,走的时候也两手空空,倒也没什么牵挂,只是可惜了没能陪江意禾过一个完整的生日。
回了回头,看一眼这座半遮掩在山水之间的巍然别墅。
她把手里的榕树须松开,漫步朝离开的方向而去。
欢笑低声渐渐远了,远到不属于她的范围。
林夭用手机给江意禾发了短信,找了工作上的借口离开。
江意禾并不那么高兴,忙中抽时间特意给她打电话。
“我总觉得你有事。”
“真没有,只是忙,别担心了。”
林夭低哑了声音:“对不起,没陪你过生日,连一顿饭都没吃成,我送不起什么好的礼物,给你买了条对你来说很便宜的手链,别嫌弃,我到海市给你寄。”
“我从来不嫌弃你送的东西。”
林夭笑着,“你圈子里的人给你送礼,都几位数?”
江意禾笑骂了一句,让林夭别这么庸俗,又说浪费了找来的几个青年才俊,可惜了。
聊了几句,江意禾也忙着应酬客人,匆匆挂了。
林夭徐缓地走向夜色,忽而觉得轻松了。
不远处,身影晃过江嘉屹的余光,他后知后觉地回头,只看见一个清清冷冷的背影逾行愈远,渐渐被夜色淹没。
他微皱了眉端详着,片刻后低眼看了腕表。
林夭还没回来。
“江先生……”有客人走来跟他寒暄,顺手递过一杯香槟。
他接来,又回了回头。
一片空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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