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洁舲(二)
第5章
宝鹃在天还没亮前,就走进了洁舲的卧室。
洁龄还没起床,听到门响,她翻身朝门口看,宝鹃穿着件淡紫色的睡袍,在晨光微现中走向她。她往里面挪了挪身子,宝鹃就在她空出的位置上躺下了。她们挤在一张床上,像许多年前,她每次从噩梦中惊醒,宝鹃都会这样挤到她床上来,一语不发地用双手搂住她,直到她重新入睡。那时,她总是习惯性地称宝鹃为“宝鹃姐”,称秦非为“秦医生”,直到他们双双抗议,认为这样太公式化了,太生疏了,太客套了,太不像“一家人”了。
“美国人的许多习惯我都不喜欢,但彼此称呼名字实在是干净利落!”秦非说,“洁舲,改一改吧!别让我永远把你当病人看待。”
“那么,我叫你秦大哥!”
“哎哟!”宝鹃叫,“你还是何小妹呢!省了吧!洁舲,人取名字,就是为了被别人称呼的!否则,大家都可以没有名字,只称地位、职业、学位,或小姐先生就好了。你为什么要取名叫洁舲,因为你是我们的洁龄。而我们呢,是秦非和宝鹃。”
她用了很久的时间,才把称谓改过来。至今,她偶尔还是会喊一声“秦医生”或“宝鹃姐”,那必定是在某种特殊情况下,好比她感冒了,秦非为她开药,或宝鹃为她打针的时候。
现在,宝鹃又挤在她的床上了。用一只手支着头,宝鹃在晨曦中打量她,用另一只手拨开她面颊上的头发。
“嗯。”宝鹃哼着,“眼皮肿肿的,看样子你一夜没有睡。”
洁舲无奈地闪出一个微笑,很快的,那笑容就“闪”掉了。
“洁舲,”宝鹃正色说,“秦非把昨晚你们的谈话都告诉我了。我想,我们还需要‘女人对女人’来谈谈你的问题。”她开门见山,就导入了主题,“你愿意谈吗?”
她点点头。
“我想问一个最主要的问题。”宝鹃坦率地注视她,“你有没有爱上展牧原?”
洁舲垂下了睫毛,半晌,她的睫毛扬了起来,眼珠乌黑,眼神真挚。
“我想,我很被他吸引,他有许多缺点,有些狂,有些傲,有些自负……可是,他居然有这些狂傲和自负的条件,他懂得很多东西。他对文学了解不多,却能很快地进入状况,对不了解的事,从不充内行……他最可爱的一点,是在诚恳与忠厚之余,还能兼具幽默感。”
“够了,”宝鹃微笑起来,“而你,准备放弃他了?”
“其实,”洁舲沉思地说,“我们并没有进展到讨论婚嫁的地步,总共,只是这个夏天的事情。他也没有向我求婚,我想,我们实在不必急急地来讨论这问题。说不定他手里握着一大把女孩子,等着他慢慢挑呢?”
“他是吗?”宝鹃追问。
“是什么?”洁舲不解地。
“手里有一大把女孩子吗?”
她的睫毛又垂下去了,手指拨弄着枕头角上荷叶边。她的面色凝重,眉峰深锁,牙齿轻轻地咬住了嘴唇。
“好!”宝鹃坐起身子来,双手抱着膝,很快地说,“我们现在姑且把展牧原抛开,只谈你。洁舲,你已经二十四岁了,你长得很美,追你的人,从你念高中起就在排队,秦非医院里那位实习医生小钟,到现在还在做他的春秋大梦。这些年来,你把所有的追求者都摒诸门外,我和秦非从没表示过意见。因为,说真的,那些追求者你看不上,我们也还看不上呢……”
“我不是看不上……”她轻声嗫嚅着。
“我懂。”宝鹃打断了她,“你的自卑感在作祟!你总觉得你没有资格谈恋爱,没资格耽误人家好男孩!所以,你就在感情没发展前就把别人的路堵死,让人家死了这条心!你有自卑感,是我和秦非的失败,我们居然治不好你!再就是那位心理重建的李子风!当什么心理科医生?干脆改名叫李自疯算了,也给你治疗了七八年,还宣布你完全好了,我看你……”
“宝鹃!”洁舲忍不住打断了她,“我最怕你!”
“因为我总是一针见血,实话实说?”宝鹃锐利地盯住她。
“好,你自卑。那么,你干吗招惹展牧原?”
洁舲吓了一跳。
“我没有招惹展牧原!”
“你没招惹他,怎么和他一再约会?怎么不在一开始就把人家的路堵死?怎么不让他早点死心……”
“这……”洁舲嗫嚅着。是啊!宝鹃言之有理。怎么开始的呢!是了,都是小中中哪!什么黑蚂蚁、黄蚂蚁、养乐多、卡里卡里,还外带要嘘嘘!就是小中中促使他写了那首打油诗,也就是那首打油诗让她心有不忍!是小中中在暗中帮了他的忙!现在,宝鹃反而把罪名扣到她头上来了!她急急地按住宝鹃,说:“这有原因的!都是小中中闯的祸!”
“你说什么?小中中?”宝鹃伸手到她额上去试热度了,“你有没有发烧?”
“你听我说!”洁舲把宝鹃的手压下去。她开始说那第一次的约会,说小中中如何吃冰淇淋,又吃圣代,又要看电影,如何一再表演,如何宣布吃了蚂蚁和小洋葱,如何草草结束了那约会,如何收到展牧的小纸……说完,怕宝鹃不相信,她跳下床,去书桌抽屉里,翻出了那张纸条,递给宝鹃看。宝鹃在听的时候,就已经睁大眼睛,一直想笑,等到看完纸条,她跳下床,捧着肚子,就笑弯了腰。
“哎哟!不是盖的呢!”她边笑边说。
“你瞧!”洁舲说,“都是中中闯的祸吧!”
“你算了吧!”宝鹃笑完了,把纸条扔在洁舲身上说,“人家写得出这张纸条,你就动了心!反正,你凡心已动!如果没动心!你照样可以不理他!别把责任推在小中中身上。如果中中真该负责,你和展牧原就只能算是缘分了!怎么那天中中就如此精彩呢?你又怎么会带中中而不带珊珊呢?说来说去,你难逃责任!你最好扪心自问一下,不要自欺欺人!再说,如果没有展牧原,你生命里就不会再有别人了吗?你真预备抱独身主义,当作家,在我家里住一辈子?当然,你知道我不是要赶你走,如果我今天要赶你,当初就不会大费周章地留你了!我只是要你把眼睛睁大,看清楚自己,也看清楚别人!你并不是罪人,你更不是坏人,你有资格恋爱结婚生儿育女……当一个正常的、快乐的女人。”
“但是……”洁舲咬咬牙,“我不能欺骗他!”
“你能的!”宝鹃轻声而清晰地说,“我们每个人都撒过谎,欺骗有善意和恶意两种,善意的欺骗只有好,没有坏!我在医院里,每天要撒多少谎,你知道吗?明明病人已患了绝症,我会说:‘没有关系,医生说很快就会好了!’何必让他知道了伤心呢?人生,就是这样的!”
“如果……”洁舲睁大眼睛说,“我把真相告诉他,你认为他的反应会怎样?”
宝鹃紧闭着嘴,侧着头,严肃地沉思了好一会儿。然后抬头定睛看着洁舲,眼里没有笑意,没有温暖,她冷静而诚恳地说:
“我不敢说他的反应会怎样,我只知道,人性都很脆弱、很自私。我和秦非,已经治疗了你这么多年,爱护了你这么多年,我真不愿意别人再来伤害你!”
洁舲的脸发白了。
“你说,他会伤害我,而不是我伤害他?”
“当他觉得被伤害的时候,就是他在伤害你。”宝鹃透彻地说。“我们这样分析吧,如果他知道了真相,反应有两种,一种是他能接受和谅解,一种是他不能接受和谅解。后者必然造成伤害和屈辱,然后你们会分手。前者的可能性也很大,因为他很善良。但,也因为他善良,你的故事,对他是闻所未闻,甚至无法想象的。所以,他会受到打击。当他受打击的时候,洁舲,你能无动于衷吗?你不会也跟着受打击吗?然后,你辛苦建立的自尊会一一瓦解,伤痛也随着而来,在这种情绪下,你们还会幸福吗?”
洁舲怔着。
“当然,”宝鹃继续说,“我们只是分析给你听,这是件太严重的事,说与不说,决定权仍然在你手里。我劝你……”她顿了顿,“还是不要太冒险的好!”
“必输之赌。”洁舲喃喃地说。
“不一定,只是输面大。”宝鹃凝视着她,“输掉一段爱情,事情还小,输掉你的自尊和自信,事情就大了。如果你一定要告诉他,让我们来说……”
“不!”她打断了宝鹃,脸色坚决而苍白,“这是我的事,是吗?是我必须自己面对的事!”
“是。”
“人性真的那么脆弱吗?”她低语,“可是,我在最悲惨的时候,遇到了你们,是不是?我看到过‘人性’在你们头顶上发光。而你们却叫我不要相信人性。”
“不要把我们神化。”宝鹃认真地说,“我们只是帮助你,爱护你,我们并不需要娶你!”
洁舲迅速地背转身子去,避免让宝鹃看到冲进她眼中的泪水。宝鹃走过来,拥住了她,声音变得温柔而亲切了,她叹息着说:
“我说得很残忍,但是很真实。洁舲,说真的,我和秦非这种人,在这世界上也快要绝迹了。即使我们头顶上真的发光,你也不要相信,别人头顶上也会发光。我们不是悲观,是累积下来的经验,在医院里,我们看得太多太多了!尤其……”她停了下来,第一次欲言又止。
“尤其什么?”洁舲追问。
“那个展牧原!”宝鹃仍然坦白地说了出来,“我虽然只见了他几次,已经对他印象深刻。他几乎是——完美的!所有完美的人!都受不了不完美。正像所有聪明的人,都受不了蠢材一样!那个展牧原——”她再深吸了口气,重重地说,“实在是完美无缺的!”
宝鹃放开洁舲,走出了房间。
洁舲软软地,浑身无力地在床上坐了下来,用双手紧紧地蒙住了自己的脸庞。
这天晚上,展牧原和洁舲在一家名叫“梦园”的咖啡厅中见面了。“梦园”就在忠孝东路,和洁舲的住处只有几步路之遥,是他们经常约会见面的地方。“梦园”并不仅仅卖咖啡,它也是家小型西餐厅。装潢得非常雅致,墙上是本色的红砖,屋顶是大块的原木,桌子是荷兰木桌,上面放着盏“油灯”,一切都带着种原始的欧洲风味。洁舲一直很喜欢这家餐厅的气氛,尤其它很正派,光线柔和而不阴暗,又小巧玲珑,颇有“家庭”感。
他们坐定了,叫了咖啡。展牧原心中还充满了兴奋,他看着洁舲,怎么看就怎么顺眼。洁舲今晚看来特别出色,她淡扫蛾眉,轻点朱唇。穿了件白衬衫,白长裤,白西装型外套!又是一系列的白!白得那么亮丽,那么纯洁,那么高贵!展牧原又一次发现,白色并不是人人“配”得上的。它太“洁净”了,只有更“洁净”的人,才能配上它。而洁舲,多好的名字!人如其名,名如其人。洁舲,一条洁白的小船。
洁舲坐在那儿,轻轻地转动着手里的咖啡杯,她很静,太安静了,很久都没说话。只有展牧原,一直在说着他对未来的计划,授课的问题,摄影的问题,家庭的问题……提到家庭,他忽然想了起来:
“明天去我家好吗?我爸和我妈已经想见你都想得快发疯了!他们说,能把他们的儿子弄得神魂颠倒的女孩一定不平凡,我告诉他们说,不能用‘不平凡’三个字来形容你,那实在是贬低了你!你岂止不平凡,你根本就是个奇迹!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第一次见你,就认为你是个‘奇迹’,不止‘奇迹’,还有‘惊喜’,而且……”他笑吟吟地看着她,“你还是本‘唐诗’呢!说起唐诗,”他又滔滔不绝地计划起来,“我想给你拍很多照片,各种各样的,每一张照片都配一首唐诗,然后出一本摄影专辑。好不好?明天就开始,有的用黑白,有的用彩色,有的在室内打光拍,有的去风景优美的地方拍,例如柳树下、小河边、海滩上……对了,拍一张你划船的,一条白色的小船,你穿着白衣服,打着一把白色的小洋伞,怀里抱一束白色的小花。题目就叫洁舲。如何?”他忽然住了口,仔细地盯着她,发现有点不对劲了,“你怎么不说话?你有心事吗?你在想什么?”
她慢慢地停止转咖啡杯,她的睫毛下垂了几秒钟,再抬起来,她的眼光定定地停在他脸上。然后,她费力地咽了一下口水,终于清楚地吐出一句话来:
“牧原,今晚是我最后一次见你!”
他在椅子上跳了跳,不信任地看她。
“你说什么?”他问,眼睛睁得好大好大,嘴微张着,看来有点傻气,傻得那么天真,那么率直。他连掩藏自己的感情都还不会。
“我说,”洁舲用力吸气,瞪着牧原。要“打击”这样一个人实在是“残忍”的,但她却不能不残忍,“我要和你分手了,以后,我们再也不见面了!”
“你在——开玩笑?”
“不!不!”她拼命摇头,“我是认真的,非常非常认真的。”她强调着“非常”两个字。“我们不能再见面了。今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他的嘴唇失去了颜色,面孔发白了。
“我做错了什么?”他低问,“不该吻你吗?不该拥抱你吗?我冒犯了你吗?你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吗……”
“不不!别生气。牧原……”
“我不生气。”他压抑着自己,“我只是不接受!为什么今晚是最后一次见面?”
“因为——”她低下头去,用双手紧捧着咖啡杯。时序才刚入秋季,她已经觉得发冷了,她让那热咖啡温着自己冰冷的手,“因为——我的未婚夫明天要从美国回来了!我们的‘游戏’应该结束了!”
“什么?”他大大一震,手边的杯子震得碰到了底下的碟子,发出“叮当”的响声。“你说什么?未——婚——夫?”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是的,未婚夫!”她咬牙说,不去看他,只是看着手中的杯子。“你常说我是一个谜,因为我从没有跟你谈过我自己。你总不会认为我活到这么大,会没有男朋友吧?我的未婚夫是去美国修硕士学位的,他学工,本来要修完博士才回来,但是,他……他……”她舌头打着结,这“故事”在肚子里早就复习过二十遍,说得仍然语无伦次。“反正,他明天就回来了。我们订婚两年多了,我实在不能欺骗他……也……不该欺骗你!”
他一句话也不说,死死地看着她,重重地吸着气。她飞快地抬眼瞥了瞥他,他那越来越白的脸色使她的心脏紧缩而痛楚起来。她的手更冷了,而且发起抖来,她被迫地放下了杯子,杯子也撞得碟子“叮当”响。他终于抽了口气,哑哑地问了一句:
“你……真有未婚夫?”
“我何必骗你?”她挣扎着说,“不信,你去问秦非!我……没有理由骗你,是……不是?”
他又沉默了。空气中有种紧张的气氛,他的呼吸沉重地鼓动着胸腔。好半晌,他忽然振作了一下,咳了一声,他清清嗓子,说:
“好,你有未婚夫!”他咬牙又切齿,“好,你说了,我也听到了。我原来就有些怀疑,命运之神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差点到行天宫去烧香了!我就知道,像你这样的女孩,不可能没人追,不可能轮到我……”他的嗓子又哑住了,再咳了一声,他突然又说了句,“他……是你的……未婚夫?”
“是。”她简短地回答,眼里已有泪光。
“好,”他再说,“好,”他重重地点头,“他仅仅是你的未婚夫,不是你的丈夫!好,让我和他公平竞争吧!我不预备放掉你!”
“什么?”她惊愕地抬起头来,惊愕地瞪住他,泪水在眼眶中滚动,“你不可以这样!”
“我为什么不可以这样?”他激烈地问,忽然隔着桌子,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握得紧紧紧紧的。他的眼光热烈而鸷猛地盯着她,似乎要看进她内心深处去。“你有没有一些爱我?”他问,“有没有一点点爱我?”
“我……我……”她嗫嚅着,“我根本……不能爱你!我……我……没有资格再爱你!”这两句话,倒真是掏自肺腑,泪珠从她眼眶中无法控制地涌了出来,沿颊滚落。她挣扎着:“你……你就放了我吧!饶了我吧!”
“你哭了吗?”他说,“你为什么哭呢?你这一哭,你未婚夫的地位就退了一步,你懂吗?”他更紧地握她,“我不能撤退,洁舲。即使你有未婚夫,我还是要追你!我还是要见你!因为你心里已经有了我!他不过是比我幸运,早认识了你,如果你早就认识我,你也不会和他订婚!”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他点头,固执而一相情愿地,“因为我比他可爱,因为我比他固执!因为……”他喉中哽了哽。“因为……”他崩溃了,低下头去,轻呼出来,“因为我输不起!洁舲,我输不起!你怎能如此残忍?这样冷静地告诉我你有未婚夫!在我正开始计划一切一切一切一切……的时候!这太残忍!太残忍!不!洁齡,我输不起!我从来没有爱过,这是我第一次承认自己的感情,第一次陷得这么深这么深……见鬼!”他把头转开去,望着玻璃窗外面。“这不是世界末日,绝不是!”他自言自语。
“牧原!”凝视他,感到五脏六腑都在绞痛,她的心碎了,“你并没有输!是不是?只是我没有资格来爱你,不是你输了……”
“如果你有资格爱我,你会爱我吗?”他掉转头来,又有力地问。
“我……我……”她张口结舌,眼前一片模糊。
“好,不要答复我!”他阻止了她,“我们认识的时间还不够长,不够让你深入地了解我……他认识了你多久才订婚?”他忽然问。
“噢!”她怔了怔,胡乱地接口,“三年吧,大概有三年多!”
“瞧!我们才认识三个月!”他胜利似的叫,眼中又亮起希望的光彩,“三年和三个月怎能相提并论!洁舲,你不爱他,你根本不爱他!”
“你又怎么知道?”
“如果你真心爱他,你不会受我吸引!你不会和我订约会,你也不会让我吻你……”
“所以我才有犯罪感!”她已被他搅得头昏脑涨,思绪都不清楚了,“所以我再也不见你!所以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所以一切都过去了!牧原,”她从座位里站起来,“你不要再跟我纠缠不清了,我们相逢太晚……太晚太晚了!我走了!再见!!”
“等一等!”他喊,伸手想抓他。
她挣开了,奔出了咖啡厅,奔到深夜的街头,向新仁大厦奔去。她身后有喘息声,他追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她身不由己地站住,他喘吁吁地看着她,眼底,燃烧着两小簇火焰,他的声音沉重而急迫:
“他真的明天就回来吗?”
“真的!”
“你骗我!你可能有未婚夫,不见得明天就回来!不过,不管你有没有骗我,让我告诉你一句话,”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明天见!”“你……”她怔住,“不可能!不行!”
“那么,”他说,“我们今晚不分手!”
“你……”她更加发怔。
“我跟你上楼,你去睡觉,我在你家客厅睡沙发!”
她看了他好几秒钟。
“你是堂堂男子汉,”她清晰地说,“你受过高等教育,你是大学里的教授,你不再是撒赖的小孩!”她深呼吸:“我要怎样才能跟你说得清楚?君子不夺人所爱,是吗?你说过,你是个骄傲自负的人,难道你要我轻视你吗?你知道你什么地方最吸引我?就是你的坚强自信,和你的一团正气,如果你对我撒赖,你在我心中建立的地位,就荡然无存了。你怎么如此幼稚?不要让我轻视你!不要让我轻视你!”他被击倒了。这次,他被她犀利的言辞完全击倒了。他瞪视着她,顿感万箭钻心。是的,撒赖是孩子的行为,瞧!他竟把自己弄成如此可悲的局面,如此无助的局面。连自尊都被踩到了脚下。是的,他只能让她轻视他!他也轻视他自己!
于是,他放开了她,一语不发地掉转了头,走开了。
她目送他的身影消失,才转身走进大楼,跨进电梯,她贴墙靠着,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第6章
一连好些日子,洁龄都关在家里没有出去。
她照样很早就起床,帮珊珊梳头,帮中中穿衣服,照顾两个孩子吃早饭,然后,两个孩子就去上学了。假期早已过去,珊珊在念小学二年级,中中念幼儿园大班。等两个孩子一走,洁舲就关进了她的卧室,宣称她要开始写作了。
事实上,洁舲用在写作上的时间并不多,她确实在写,但进度缓慢,她常有力不从心的感觉,而且,思绪总会飘到写作以外的东西上去。于是,她开始看书,她从小就爱看书,这一晌,她看书已达巅峰状态。偶尔出去,她都会买了大批的书回来,然后就埋首在书堆里,直到吃饭时间才出房门。
秦非夫妇仍然从早忙到晚。每天晚上,秦非自己的诊所中也都是病人。洁舲会穿上白色的护士衣,也帮忙做挂号、包药、填病历、量体温等工作。虽然她早就学会许多护士的专长,像打针、静脉注射等,但是,因为她没有护士的执照,秦非就不让她做。尽管如此,病人多的时候也忙得大家团团转。晚上九时半以后,秦非就不再接受挂号,但,看完最后一个病人,往往也将近十一点了。
生活,对秦非来说,是一连串的忙碌。
可是,虽然如此忙碌,秦非仍然关怀着洁龄,他知道她和展牧原“中断”了,他知道她又在疯狂般看书,他也知道,她在尝试写作了。
一天晚上,病人特别少,诊所很早就关了。秦非换掉了工作服,来到洁舲的屋里。他看到洁舲桌上堆着一大堆书,他走过去,随便地翻着:《罗生门》《地狱变》《金阁寺》《山音》《千只鹤》《古都》《河童》……他呆住了,低头翻着这些书籍,默然不语。洁舲看着他,用铅笔敲了敲自己正看着的一本《雪国》,她习惯拿支铅笔,一面看书一面作记号。她笑了笑,解释地说:
“我最近在研究日本作家的东西,我觉得日本作家写的东西比中国作家广泛多,他们什么题材都能写,也都敢写,中国作家往往局限于某一个范围之内。”
“不是日本作家的题材广泛。”秦非说,“一般欧美作家的取材都很广泛,因为他们只需要写作,不需要背负上道德的枷锁,更不需要面对‘主题意识是否正确’这种问题。中国人习惯讲大道理,电影、艺术、文学好像都要有使命感,都要有教育意义!荒谬!所以,中国现代的作家,都像被裹了小脚,在那条‘道德、教育意义、主题意识’的裹脚布下,被缠得歪曲变形。洁舲,如果你要写作,你就去写,放胆去写,不必考虑任何问题!千万别当一个被包了小脚的作家!”
“我很怀疑,”洁舲坦率地说,“我是否会成为一个作家。我这两天想得很多,‘作家’不是我的目的,‘写作’才是我的目的,我只要坐下来,写,就对了!哪怕这世界上只有一个知音,也罢;没有知音,也罢。总之,要写出我心中的感受来,才是最重要的!”
“最初,可能是这样的,然后,你会渴望知音的。”秦非笑笑,继续翻着那些书,“你会希望得到共鸣,希望得到反应,希望拥有读者。因为,写作已经是很孤独的工作,再得不到知音,那种孤独感和寂寞感会把人逼疯。世界上两种人最可悲,一种是演员,一种是作家。演员在舞台上表现自己,饰演别人。作家在稿纸上表现自己,饰演别人。很相像的工作。两者都需要掌声。两者都可能从默默无闻,到灿烂明亮,然后再归于平淡。于是,归于平淡之后,就是寂寞和孤独。平凡的人往往不认识寂寞和孤独,天才——作家或演员或艺术家或音乐家都属于天才型——很容易就会被孤独和寂寞吞噬。再加上,作家大部分思想丰富,热情,于是就更可悲:三岛由纪夫是最典型的例子,他身兼作家和演员于一身,对人类的绝望,对死亡的美化,对戏剧性的热爱一导致他最后的一幕,轰轰烈烈的切腹自杀。至于他死前的抗议、演讲那场戏,在他的剧本里原可删掉,他不需要给自己找借口。他生前有两句话已经说得很明白:‘生时丽似夏花,死时美如秋叶。’这就是他一生的志愿,他做到了。”
洁舲抬起头来,不相信似的看着秦非。
“我不知道你研究过三岛由纪夫!”
“我是没有研究过。”秦非坦白地说,“但他死得那么惊天动地,引起全世界的注意,我当然也会去注意一下。”他合上书本,注视洁舲,“你呢?你到底为什么在研究他们?”
“三岛由纪夫有一首诗,我念给你听你好吗?”
“好。”
她拿起一本书来,开始念:
力量被轻视,肉体被侮蔑。
悲欢易逝去,喜悦变了质。
淫荡使人老,纯洁被出卖。
易感的心早已磨钝,
而勇者的风采也将消失。
她放下书,抬眼看他。
“我想,”她说,“这就是三岛由纪夫在四十五岁那年,就选择了死亡的原因。他崇拜武士道的精神,切腹是最壮烈的死法。如果他再老下去,到了七老八十,勇者的风采都已消失,死亡就不再壮烈,而成为无可奈何了。你说对了,三岛认为死亡是一种美,但,必须是他选择的死亡,不是在病床上苟延残喘的死亡。日本人都有这种通性,把死亡看成一种美。你从他们的作品中就可以看出来。”
“我知道。”秦非点头,顺手拿起一本《罗生门》。翻到作者介绍,他不由自主地念出几句话:“架空线依然散发出来锐利的火花。他环顾人生,没有什么所欲获得的东西,唯有这紫色的火花——唯有这凄厉的空中火花,就是拿生命交换,他也想把它抓住!”
“芥川龙之介!”她接口说出作者名字,“又一个把死亡看成绝美和凄美的作家!他死的时候更年轻,才只有三十五岁。他是吞安眠药自杀的。至于川端康成,他自小就是孤儿,感触很深。但他已度过了自杀的年龄,却仍然选择了这条路。他在七十三岁那年,口含瓦斯管自杀。”
“可能因为得了诺贝尔奖!”秦非说,“这么高的荣誉,得到了,年龄却已老去,再没有冲刺的力量,也再没有追求的目标。何况,当时很多评论家,批评他不配得奖,我相信,他得奖后比得奖前更孤独,更寂寞,更绝望,于是,生而何欢,死而何惧!”
“对了!”她深深点头,“就是这两句话:生而何欢,死而何惧!”秦非蓦然从某种沉思中惊觉了,他盯住洁舲,深刻而敏锐地注视她,同时,他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洁舲!”
她一震,抬起睫毛,迎视着他,他们互相注视着,研判着,揣摸着;都在彼此眼底读出了太多言语以外的东西。然后,秦非伸出双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紧握着她,眼光深刻地看进她眼底深处,他用一种几乎是忧郁的语气,低沉而清晰地说:
“瞧!知识并不一定是件好东西!”他摇摇头,语重心长地再加了句,“洁舲,别让我后悔给你念了大学!”
她默然不语,只是静静地、深切地看着他。
电话是凌晨三点钟响起来的。秦非在床上翻了个身,去摸电话听筒,眯着眼睛看看床头的钟,凌晨三点!准又是个急诊病人!宝鹃伸手过来,环抱住秦非的腰,把头依偎在他肩胛上,她闭着眼睛,模糊地说:
“不要接,医生也有权利睡觉。”
秦非安慰地拍抚了一下宝鹃,依然拿起听筒来。刚刚对着听筒“喂”了一声,对面就传来一个男性的、年轻的、苦恼的,而且是鲁莽的声音:“秦公馆吗?我找洁舲听电话!”
见鬼!秦非醒了,瞪着钟。
“你知道几点钟了?”他问。
“我知道,三点。”对方回答,“我是展牧原!”
秦非怔了怔。
“好吧,我帮你接过去……”
“等一下,”展牧原忽然说,“你是秦医生?”
“秦非。”他说,他不喜欢病人以外的人称他医生。
“好,秦非,”对方沉重地呼吸着,“我能不能先和你谈两句话?”
“你能,但是,以后请你别选这种时间。”
“对不起,”展牧原歉然地说,“我忽然觉得不打这个电话我会死掉,所以我就拨了号,顾不得时间的早晚。”
“好吧!”秦非忍耐的,“你要和我谈什么?”
“洁舲。”他说。
秦非顿了顿。
“我不能和你谈洁舲,”他说,“除非她自己愿意和你谈。她在我家,是……自主、自由、自立的!我没有权利把她的事告诉你!”
“只有一句话,”展牧原急切地。
“什么话?”
“她确实有未婚夫吗?”
秦非再一次默然。宝鹃已经醒了,她伸手扭开床头的小灯,在灯光下看着他。把头靠在他胸膛上,她倾听着他的心跳声,手指轻抚着他睡衣的衣领。
“展牧原,”秦非终于开口了,“你真的很爱洁舲吗?非常非常爱她吗?爱到什么程度?”
“唉!”对方叹了口长气,“这个时间拨电话,是没有理智;在被拒绝之后拨电话,是没有自尊;连续到你们家对面去等那个始终没出现的‘未婚夫’,是傻里傻气;每夜每夜失眠到天亮,是疯里疯气……你还问我爱不爱她,或爱她到什么程度?”
“那么,”秦非深吸口气,下决心地说,“让我告诉你,她从没有什么未婚夫,她连男朋友都没交过……”
对面传来“咕咚”一声响,接着,听筒里又传来两声“哎哟,哎哟”的模糊呻吟声。秦非吃了一惊,慌忙对着听筒问:
“怎么了?什么事?”
“没有,没有事!”牧原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和狂欢,“我只是一不小心,从床上滚到地上去了,撞了我的膝盖……没关系,好了!我挂电话了……”
“喂喂,”秦非又好气又好笑,“你不是还要和洁龄说话吗?”
“是呀!”展牧原急迫地说,“但是我不能在电话里讲!我现在就过来了!”
“喂喂,”秦非喊,“你知道现在几点钟……”
但是,对方已经挂断了,秦非看看听筒,把它摔到电话机上。从床上坐起来,他看着宝鹃:
“他说他马上要过来!那个傻瓜真有点疯里疯气!我看你最好去叫醒洁舲,告诉她谎称的未婚夫已经被我拆穿了,至于为什么要编出个未婚夫来,大家的说法必须一致!”
展牧原到秦家的时候,是凌晨四点十分。
是洁舲给他开的门,她显然已经知道他要来,她已换掉了睡衣,穿了件简单的家居服——一件白绒布的袍子,上面绣着一束紫色的花朵。她的长发随便地披泻着,脸上白净清爽,丝毫没有化妆,清新得一如早晨的花露!
牧原是多么喜悦啊!虽然心底还藏着无数谜团。但是,只要她没有什么该死的未婚夫,什么都不严重了!什么都可以解决了。他看着她,呆呆地、愣愣地、痴痴地看着她,唇边带着个傻傻的笑。
“洁舲,我等不及天亮……”他想解释。
“别说了,进来吧!”洁舲让他进来,关上了大门,客厅里只有他们两个,秦非夫妇很明显地要让他们单独相处。牧原在沙发上坐下,洁舲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来。
“不要倒茶了!”牧原急促地说,“洁舲,你骗得我好惨!为什么要这样欺侮我昵?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呢?为什么要害得我吃不下睡不着,紧张兮兮,疯疯癫癫呢?为什么……”他伸手抓住了她,因为她想躲开他,她眼里已闪起了泪光。“为什么要拒绝我?为什么要编出一个未婚夫?为什么千方百计要断掉我的念头?是我不够好吗?是我表现得不够真诚体贴吗?你知道我没有经验,如果我不够好,你可以骂我呀!你可以教我呀!你可以给我一点小苦头吃,但是不要这么绝情呀!你可以不理我一两天,但不要弄出个未婚夫来呀……”
洁舲抬眼看他,伸出手来,按在他的唇上,阻止他再继续说下去。“我没想到,”她低声说,“秦非会帮你的忙,拆穿了我!”
“这叫……”他正要说,她又按住了他的唇。
“别说!现在是我说的时候。”她的睫毛垂了垂,再扬起来,眼底有种深切的无奈和凄苦,“我从认识你那天起,就连名字都不想告诉你的。我一直逃避你,不是你不好,而是你太好……不,别说!听我说!你有最好的家世,最好的父母,最好的学历,你又风度翩翩,幽默有趣,才气纵横……”
“哇!”他挣开她的手,眉飞色舞地说了句,“我怎么这么好!我自己也知道自己还不错,就没想到有这么好!你这傻瓜!这么好的男子你怎么还要折磨他,使他以为自己只有零分,差点去跳海……”
“你要不要听我说话?”她忍耐地问。
“要!要!要!”他慌忙说,“不过,如果我有那么好,你又没有什么该死的未婚夫,我想,我们之间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是吗?”她憋着气问。
“是的!”他肯定地回答。
“你最好听我说完,不要再打岔!”
“好。”他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我必须告诉你,”她沉吟了一下,犹豫地咬咬嘴唇,“我是个孤儿。”
他睁大眼睛看她,不说话。
“我姓何,但是,何不是我的真姓,”她继续说,“很多很多年前,他们在医院门口检到了我,整个医院为我开紧急会议,因为我又病又弱又遍体鳞伤,大家都以为我会死掉,后来,我居然被救活了。在医院里住了半年多,大家都喜欢我,所以,院长给了我他的姓,算是收养了我。全院的医生同仁,为我捐了一笔款算是我的生活教育费,当然,这笔钱早就用完了。而秦非夫妇,收留我在他们家,从不让我有经济困难,他们让我念书、求学,直到大学毕业。直到今天。”她一口气说完,盯着他。“所以,我真的是个谜。一个身世来源都不清楚的谜!你以为像你这样优秀的家庭,像你这样优秀的青年,能接受一个‘谜’吗?一个真正的‘谜’吗?”
他凝视她,不笑了,眼珠变得深黑而黝暗起来,他在沉思,在衡量,在揣测,他仔细地看她再看她。
“当初,医院没有调查过你的来历吗?”他怀疑地问,“那是多少年以前?”
“你最好不要再追问,”她的背脊挺直了,眼中开始有“武装”的色彩,“我并不想提我的出身,那对我是件很残忍的事,我从进中学起,就有了严重的自卑感,总觉得我不如人,为了这个,我还接受过心理治疗。让我告诉你,展牧原,这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我没有未婚夫,没有交男朋友,就因为我不想面对这件事实。如今,你知道了,你可以退出去,从此不要再招惹我!我不会怪你,也不会恨你……”
“停!”他阻止地说,重重地喘了口气,他的眼睛里流转着光芒,视线在她那洁净的面庞上深深逡巡,然后,他低而清楚地说:“我早说过,我就为这个‘谜’而活着,现在,我懂了,我什么都懂了!”他把她拉到自己胸前,“洁舲,你是谜,或者不是谜,对我都一样,重要的是你本人,而不是你的家世!洁舲,”他再喘口气,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热情,“你太低估了我!”
“是吗?”她看他,退后了一步,“不要让一时的感情冲动蒙蔽了你的视线,冲昏了你的头。你知道谜的背后,可能会藏着一些非常冷酷的真实。而某一天,说不定这些谜底会在我们面前揭穿……哦,哦。”她连退了两步,把头转了开去,急促地说,“你走吧!展牧原!你走吧!请你走!不要来烦我!不要来扰乱我!请求你!你走吧!快走吧!让我自己去过我的日子……”
他大踏步地走近她,脸涨红了,他用力把她拉进了怀中,用力地说:
“如果我有一天,因为你出身而轻视你,让我被天打雷劈!被打进十八层地狱!”
“别动!”她喊,把衣领翻开来,让他看她肩上的伤疤,这些伤疤,由于年代已久,又经过最好的外科治疗,所以并不可怖。只是,皮肤依然起皱,疤痕仍然相当明显。
他的脸发白了,瞪着那疤痕。
“这是什么?”他问。
“烧伤的。据说我被捡到的时候,连头发都快烧光了,大家推测我被虐待过。我脖子上至今有疤痕,所以我常用围巾遮住它,连夏天都用围巾……”
“哦!”他低呼,“可怜的洁舲!可怜的洁舲!”然后,他的嘴唇就紧贴在她那疤痕上面了。
她全身通过了一阵战栗。
“你还来得及后悔,”她颤抖着说,“你还来得及退出去。不让我那个‘谜’来玷污了你……我很怕,你知道吗?我怕得要命,你知道吗?如果你再不退出去,如果你再这样纠缠着我……我就会……我就会……”她抽噎起来,“我就会爱上你了!”
他飞快地把嘴唇从她的伤疤上,移到她的嘴唇上面,堵住了她的嗫嚅,堵住了她的颤抖,堵住了她恐惧,也堵住了她的自卑。她的泪水流进了两个人的唇里,咸咸的,他用双臂紧箍着她的腰和背脊,嘴唇辗转地压着她的双唇。她的头开始晕眩,思想开始混乱,呼吸开始急促……她什么都不能想了,不能分析了,只是紧紧紧紧地偎着他,一任自己的胳膊,缠上了他的脖子。
在里面,宝鹃悄悄把开了条缝的房门合拢,回过身子来,她注视着秦非,眼里竟闪着泪光。
“秦非,这世界还是很可爱,是不是?”
秦非含笑地注视她。
“哦!”她热烈地低喊了一声,就忘形地抱住了秦非,用劲地吻住了他。
“我爱你。”她低语,“我爱你。”
“宝鹃,”他说,“我发现你也有点傻气!”说完,他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接应着她的吻。
一时间,屋里屋外,都忘形在拥抱中,直到小中中一连噼里啪啦地闯开了好几道门,嘴里大惊小怪地又叫又嚷:
“今天早上怪怪的!每个人都怪怪的!洁舲阿姨在亲亲,妈妈也在亲亲,爸爸在亲亲,展叔叔也在亲亲……”
“老天!”宝鹃喊,跑出去一把捉住了中中,用手捂住了那张小嘴,把他拖回到他的房间里去。
秦非靠在墙上,仰头望着窗外的远方。
朝阳正穿透云层,迅速地升了起来。旭日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天空。
第7章
十二月的时候,洁舲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天堂》发表在某著名文学杂志上了。同时,主编写了封信给洁舲,表示希望经常能收到她的稿子,无论字数多寡,都列为“优先考虑”的稿件。因为,那编辑写着:
多年来,我们始终在寻觅一位有才华的作家,现在,我们觉得,我们似乎找到了!
洁舲的欢乐是无止境的。她把信和杂志拿给秦非宝鹃看,欢快地说:
“你们知道吗?我会收到一笔稿费,这是个起点,以后,我可以慢慢负担自己了。秦非,这些年来,让你们养我,你们知道我有多不安!”
“好,”宝鹃说,“刚发表了一篇小说,就得意了,和我们算起账来了!那么,这些年来,你每天帮我照顾两个小家伙,每晚又当免费护士兼职员,你是不是要向我讨薪水呀!”
“你每个月都给我零用钱呀!又偷偷塞钱到我的皮包里呀!你一直让我过得像个阔小姐呀!”
“那也不够付薪水的,我算给你听,小周小陈只是每晚上班六小时,薪水是每人一万五千……”
“她们是有护士执照的呀……”
“喂喂!”秦非笑着叫,故意很严肃的样子,手里捧着那本杂志,“你们这两个庸俗的女人,快把我烦死了!在这种时候,你们算什么账呢!吵得我不能安心看小说!别闹好吗?让我把这篇东西看完!”
宝鹃对洁舲做了个鬼脸,真的不闹了。
秦非很认真地看了那篇《天堂》,故事写得很简单,写一个小女孩,从小生病瘫痪,只能躺在医院里,她总觉得自己快死了,而死后会进天堂。她不知道天堂的颜色,她就经常幻想:是白色,因为白色最纯洁;是蓝色,因为天的颜色是蓝的;是红的,因为红色最艳丽;是紫色,因为紫色最浪漫……然后,她又幻想天堂是彩色的,像彩虹一般,绚丽而富有各种美好的色彩,几乎她所幻想的颜色全在里面。然后,有一天,她的病在父母、亲人、医生——故事中有位很伟大的医生——的治疗下,终于有了起色了,当她的脚有感觉有反应的那一刹那,她喜极而泣了。叫着说:
“我终于知道天堂的颜色了,它是透明的!原来我一直就活在天堂之中!只因为它透明,我就看不见它了!”
这篇东西只能算是一篇小品,但是,洁龄的笔触非常简洁而富有感情,对小女孩的心情描写得细腻而逼真,对医院的描写更是历历如绘,因而,它有种令人撼动的力量。它感人,动人,而迷人。秦非放下杂志,发现洁舲正满脸期盼地看着他。他重重地咳嗽一声,从餐桌旁站起来(当时他们正在吃早餐),说:
“告诉展家那小子,今晚我请客出去吃牛排,我会提前下班回来,他如果有课也不许迟到,让他调课。至于今晚的门诊,休假一天,我们要好好庆祝一下!并不是每个家庭中,都会有作家诞生的!”他穿上外衣,准备去上班了,回过头来,他定睛看着洁舲:“我为你骄傲,洁舲。如果你以后不好好写,你就是浪费你的天才了!你这篇东西……它使我感动,真的。”
洁舲满脸都绽放着光彩。
当秦非和宝鹃上班去以后,洁舲倒在客厅沙发里,用那本杂志盖着脸庞,就这样躺着一动也不动。张嫂以为她睡着了,连整理房门都轻手轻脚的。她一直躺到中午小中中和珊珊放学时为止,中中一进客厅,就“唰”的一下把洁舲脸上那本杂志抓掉了,嘴里嚷着:
“洁舲阿姨,没有人盖书睡觉的!应该盖棉被!”他怔住了,回头大声找救兵,“珊珊!洁舲阿姨哭了!张嫂!是不是你气的?我可没做错事!发誓不是我弄的!”
洁舲慌忙坐起身子,把珊珊和中中都搂进怀里,一边一个。她含着泪,却笑嘻嘻地说:
“没有,洁舲阿姨没哭,洁舲阿姨是太高兴了。”她吻了这个又吻那个,把面颊埋在两个孩子身上,嘴里又不断地喃喃地自语着,“天堂。天堂。天堂。”
“什么叫天堂?”爱问的中中又开始了。
“天堂就是神仙住的地方,傻瓜!”珊珊说。
是的,天堂就是神仙住的地方。洁舲的心欢唱着:天堂,天堂,天堂。天堂就在手边,天堂就在脚下,天堂就在头顶,天堂就在四周。天堂是透明的,一眼看去,无际无边。天堂,天堂,天堂。
那一段日子,每天都充满崭新的快乐,每天都充满了幸福。展牧原把他所有的课都集中在星期一二三的三天中上掉,然后他就有一连四天的休息,当然,这四天并不是都闲着,他还要改作业,出考题,带学生去实习……不过,无论怎么说来,当大学教授是很清闲的,尤其新闻摄影又是一门冷门课程。然后,剩下的时间,他真恨不得分分秒秒跟洁舲在一起。他为她拍了无数照片,室内、室外,全身、半身、特写……他那么爱拍照,她曾戏称他为“摄影疯子”。(他并不是仅拍洁舲,有时,他也会对着一只蜥蜴,或山边的一株野草莓,拍摄上足足半小时。)不过,当照片印出来,她依然会兴高采烈地去欣赏那些照片。
展翔夫妇第一次见到洁舲,已经是十二月初了。在十二月以前,展翔夫妇已发现家里到处都是洁舲的照片,耳朵里听到的,也全是洁舲的事情了。
“你们知道吗?我和洁舲今天到郊外,发现了一棵梧桐树,落了满地的黄叶。哇呀!洁舲把所有有关梧桐的诗句都想出来了。什么梧桐树,三更雨。什么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什么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哇呀……”他满屋子乱转,疯子似的嚷着,“唐诗!她是本‘唐诗’!我一定要出版那本‘唐诗’!”
“‘唐诗’?”齐忆君说,“我原以为你想出版一本‘惊喜’呢!”
“是‘唐诗’,是‘惊喜’,”展牧原一本正经地说,“洁舲实在是个很奇怪的女孩,她集古典和现代于一身,我可以为她拍个专辑叫‘唐诗’,也可以为她拍个专辑叫‘飞跃’……”
“叫什么?”展翔听不懂。
“飞跃,”展牧原神往地说,似乎洁舲已“飞跃”在他眼前,“我并不是说一定用这两个字,我只举例。洁舲是多方面的。用一个‘舞’字也可以。用一个‘静’字也可以。用一个‘盼’字也可以,用一个‘纯’字也可以。用一个‘亮’字也可以,用一个‘柔’字也可以……”
“好了好了!”齐忆君实在忍不住,“你到底什么时候把这个又亮又柔又纯又静又古典又现代又飞跃又唐诗的女孩带来给我看看?难道有这样的女孩,你还不预备定下来了吗?还是只交交朋友就算了?”
“什么?”牧原吓了一跳,正色说,“妈,我这次是认真了!不是交交朋友,不是逢场作戏,我必须娶她!我为她快发疯了!”
“我看你已经发疯了!”那位母亲简直有惊心动魄的感觉。
“那么,你为什么怕把她带回来?”
“我怕吗?”牧原愕然地问。
“你怕。”齐忆君了解地注视着儿子,“我不知道你在怕什么,但是,你确实在害怕。你每天跟我们拖,找各种借口不带她回来,为什么?”
牧原怔了好一会儿。
“我是吗?”他犹豫地问。
“你是的。”
牧原沉思了。是的,他在拖,已经拖到不能再拖的时候了。主要的原因,还是洁舲的出身问题。他始终不敢把真相告诉父母,他能肯定自己不在乎,却不能保证父母也不在乎。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孩子!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孩子!一个被灼伤而遗弃在医院门口的女孩子!怎么说呢?他不敢想父母的反应。在过去这些日子,他只说:
“她就是某某医院何院长的女儿呀!她喜欢住在秦非家里呀!她和秦非夫妇比较沟通呀……”
展翔夫妇早已接受了这套说辞。他们虽然觉得洁舲不跟父母住,而和秦非夫妇住,多少有点奇怪,却也不认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他们知道何院长已快七十岁了,洁舲显然是最小的女儿,“代沟”必然存在。而何家,多么好的家庭,展家与何家联婚,是足以骄傲着遍告亲友的。牧原对父母的了解很深,他怕说出真相,使父母贬低了洁舲。他也不敢要求洁舲,去隐瞒真相。一来怕终有一天会穿帮,二来也怕洁舲的敏锐。也深知,洁舲柔弱的外表下,却有颗易感的心!当初,为了怕他对她的出身轻视,她甚至想逃开他,那么,她当然也怕展翔夫妇对她轻视了!
于是,几度考虑,几度犹豫,最后,展牧原仍然选择了把真相告诉父母的一条路。在洁舲来展家之前,他把什么都说了。说完,他在展翔夫妇脑筋还没转清楚以前,就对家里先丢下一颗炸弹:
“洁舲的身世已经够可怜了,我不希望她在我们家再受到任何刺激。反正,我已经非洁舲不娶。如果她能得到你们的宠爱,我会很高兴地把她带回来,如果她会受到盘问和刺激,我不冒险!我宁可你们不见她,也不能忍受失去她!”
展翔夫妇面面相觑,对他们而言,这实在是太意外,太意外了。而牧原那股不顾一切的坚决,更使他们惊惧而惶惑,不只惊惧惶惑,还有失意和伤感。这是个杀手锏,牧原是在“通知”他们,那意思很明白,等于在说:“不论你们喜不喜欢洁舲,不能伤害她,否则,你们就失去了儿子!”
展翔留学过欧洲,齐忆君求学于美国,夫妇二人都自认十分开明。他们对这问题,最初的反应,是“震惊”。等“震惊”度过,展翔很诚恳地对儿子说了几句话:
“所有的弃婴,背后都有个不可告人,或者不为人知的故事,例如是私生子,或风尘女郎的孩子,或穷人家养不起的孩子。我们不知道洁舲到底出身如何,也不知道她背后的故事是怎样的。往最好的路上去推测,她出身贫寒,在意外中受到灼伤,父母无钱治疗,又是女孩子,就把她放在医院门口,让医院去治疗她,也等于是让她去自生自灭。这故事不管怎样,都有相当残忍的一面。生而不养,是残忍!伤而不治,是残忍!弃而不顾,是残忍!如今,洁舲已大学毕业,父母仍然没有露面,就不是残忍,而是奇怪!你爱洁舲,我们当然会去努力接受洁龄。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谜底揭穿,洁舲……例如,洁舲是个风尘女郎的女儿,你会怎样想?”
“我不在乎!”牧原坚定地说。
“是个私生女?”
“我也不在乎!”
“我想,你什么都不在乎?”展翔问。
“是的!”
“那么,”展翔轻轻吐出一口气来,“我们不能选择的,是不是?我们只有接受她!带她来吧!反正,将来真正要跟你生活一辈子的,是她!不是我们!”
于是,十二月初,洁舲终于到了展家,正式拜望了牧原的父母。她那天又是一系列的白色衣服,白毛衣、白外套,白裙子,长发中分,披在肩上。眉淡扫而翠,唇轻染而红,洁净的面庞,洁净的妆扮,洁净的眼神……她在第一次见面中就征服了展翔夫妇!
那天的洁龄,表现得既温柔又大方,既谦和又高贵,既文雅又自然,既尊敬又得体。不亢不卑,有问必答。当然,展翔夫妇避开了所有可能具有“刺激”性的问题。他们谈文学、艺术、小说、写作。展翔夫妇已看过她的《天堂》,不能不承认她有些才华。他们谈得很多,洁舲浅笑盈盈,声音清脆悦耳,谈吐流畅生动。时间竟不知不觉地度过去了。
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见面。事后,展翔推翻了自己所有的揣测,纳闷地说:
“如果这是帝王的时代,我会推测她是个落难公主!”他注视着妻子,“你相信遗传学吗?”
“绝对相信!”齐忆君说。
“那么,她一定有对很出色的父母!”展翔深思地说,“她的长相,气质,才华……都是与生俱来的!她一定有对很出色的父母!忆君,我告诉你。”他沉吟了一会儿,“这孩子真的是个谜!是个耐人寻味的谜!我敢说,她的出身不见得会配不上我们!”
不管展翔夫妇如何去推测洁舲的身世之谜,洁舲终于通过了展家的“考试”,她就像一块石头落了地,如释重负。而展牧原,也开心得像个孩子手舞足蹈,又笑又唱。他不住口地对洁舲说:
“我告诉你的吧!我父母是天下最伟大最开明的父母!他们一点都没有刁难你吧!他们现在天天称赞你!我跟你说,洁舲,将来你嫁到我家,一定会被我父母宠坏!我已经有点担心了,你说不定会把我的地位挤掉呢!”
洁舲笑着,笑得那么开心,那么喜悦。在她这一生里,她从没有如此深刻地体会过“幸福”两个字。十二月,虽然是冬天,她从不觉得冷,在草原上,在海滩上,在小溪畔,在山顶上,在风中,在雨中,在阳光中,在薄雾中……她让他拍照,让他拍了无数无数的照片,每张照片都在笑。
“洁舲,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十二月底,他问她。
“我不嫁!”她笑着说。
“不嫁?”展牧原对她做鬼脸,“真的不嫁?”
“真的不嫁!”
那是午后,他们正待在洁舲的房间里,因为天气已经相当冷了,外面寒风刺骨,天上又下着濛濛细雨。而家里,秦非夫妇都在医院,两个孩子被张嫂善意地带开了。这些日子来,展牧原早已成为家里的一员,是被全家当成“娇客”来看待的。
室内很温暖,书桌上有盆洋杜鹃,一年四季里三季开花,如今正开得花团锦簇,十分热闹。而洁舲写了一半的稿子,还摊在桌上。
他们并没有待在书桌前面,只要牧原一来,洁舲的文章就写不下去了。他们并坐在床缘上,牧原的手攀着她的双肩,强迫她面对着自己,他的眼睛亮闪闪地盯着她:
“我告诉你,我们在春天结婚!”
“不行不行!”她说,“太快了!”
“哈!”他胜利地叫着,“那么,是嫁了!只是不要太快!”
她笑起来,摇着头。
“你这人相当坏,很会布陷阱给人跳!”
他不笑了,正经地看她。
“不反对婚后和我父母一起住吗?”他征求地问,“如果我们成立小家庭,我父母也不会反对,但是,我毕竟是个独生子,我怕他们多少会有点感伤和……寂寞。”
她深深看着他,不笑了。
“牧原,”她说,“你真的要娶我?”
他愣了愣。
“到这种时候,你怎么还问这种问题?”他说,“是怪我没有向你下跪求婚吗?我跟你说,我这人从不向人下跪的,男儿膝下有黄金,跪下去未免太没骨气了。可是,看样子,我不跪一下,你心里就不舒服……”他站起来,作势要下跪。
她慌忙拦住他,把他推回到床上去。
“不要乱闹!”她说,“你膝下有黄金,脑上有傲骨,你跪了我会折福。”
“那么,”他绕回主题,“你愿意和爸妈一起住吗?我保证,他们会待你很好很好!”
她点了点头,虔诚而认真地。
“那么,明年四月结婚,好吗?”
“不行不行,太快了!”
“暑假?”他再问,“拜托,别再拖延了!你暑假再不嫁我,我就去……”他咬牙切齿。
“去追别人吗?”她问。睁大眼睛。
“去追别人!对!”他点头,“男子汉大丈夫要有点个性!免得让你瞧不起我,以为我是没人要,才这样缠着你!”他用手指抚摸着她的鼻尖,大话说完了,他立即叹口气:“不。洁舲,如果你明年暑假还不肯结婚,我只有一条路走。”
“什么路?”
“等。等。等。等你肯结婚的那一天!”
她深深叹了口气。
“牧原,”她再说,“你真的要娶我吗?你不怕我是个谜吗?你不怕我的出身不配吗?你不怕我有什么不能告人的秘密……”
“洁舲!”他叹息着喊,拥住她。“我要娶你,要娶你,要娶你,要娶你……”他一连喊出几十个“要娶你”。“不论你是什么出身,不论你的谜里藏着什么故事!那对我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我所认识的这个洁舲。全世界唯一的这一个洁舲!”
她长长叹息,把面孔埋在他肩上。
“天堂。天堂。”她无声地低语着,“天堂。”
是的,天堂,天堂是透明的,就在手边,就在眼前,就在头顶,就在四周,无际而无边。
第8章
第二年春天,展牧原终于为洁舲出版了一本摄影专辑。十六开本,二百五十页,将近两百幅照片。
这本“专辑”既没有取名叫“唐诗”,也没有叫“飞跃”,至于什么“盼”、“柔”、“静”等字都没有用,而干干脆脆地题名为“洁舲”。
翻开第一页,就是一幅洁舲跨了两页的照片。她真的穿了一身滚着白花边的洋装,坐在一条白色的小船里,打着把白色有花边的小洋伞,怀里,身边,脚前,都散放着一枝一枝的白色小花。这幅照片,如诗如画,如梦如雾,如仙如幻,动人已极。标题就叫《洁舲》,在照片一下面,有一首小诗,是展牧原写的:
她说天堂是透明的,
在她眼前,在她四周,
放眼看去,无边无际。
她从不知道天堂就是她自己,
纤尘不染,冰清玉洁,
人间天上,无计相回避。
洁舲那么惊奇,秦非和宝鹃也相当惊奇。因为,展牧原嘴里叫着要出版“唐诗”什么的也叫了半年多了,始终没看到他有什么具体行动,谁知忽然之间,这本《洁舲》就出版了,而每幅照片,都配了字,有唐诗,有宋词,也有展牧原自撰的句子。由此看来,他早已对这本册子下了无数工夫。例如有幅照片,洁舲将长发在脑后挽了个髻,站在彩色的光晕之中,是室内打光拍的,光线有红有绿,她仍然一袭白衣,只是衣服也染上了光晕的颜色,照片下的题诗是:
宝髻松松挽就,
铅华淡淡妆成,
红烟翠雾罩轻盈,
飞絮游丝无定。
再有一幅,只拍摄洁龄的嘴唇,大特写,一张美丽而诱人的唇,下面题诗是:
晚妆初过,
沉檀轻注些儿个,
向人微露丁香颗,
一曲清歌,
暂引樱桃破。
还有一幅,是洁舲穿着件薄纱的衣裳,在暗暗的光线下,烧一炉香,烟雾从香炉中氤氲上升,袅袅绕绕地盘旋着,而洁龄睫毛半垂,双眸半掩,神思沉静。题诗是:
宝篆烟销龙凤,
画屏云锁潇湘,
夜寒微透薄裳,
无限思量。
另外一幅,洁舲赤足站在海边,海风吹起了她的长发,又卷起了她的衣角,天边云彩堆积,有“风雨欲来”的气势,她却迎风伫立,飘然若仙,题诗却取自刘半农的《教我如何不想他》: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微风吹动了我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他。
这本《洁舲》,出版得精致极了,印刷考究,每幅照片,都充满诗意,编排更是第一流的!这真的成了一本惊喜!最难能可贵的,是牧原一直默默地做着,居然没有泄露秘密。当洁舲捧着这本册子,一看再看,一读再读之余,不禁感动得眼圈都红了。她翻着册子,看着牧原说:
“我实在没有那么好,你用摄影技术,把我拍摄得太美,又配上太好的诗句,你使我……自惭形秽!我真的没有那么好,你太美化我!”
“我没有美化你!”展牧原说,“是你自己太小看了自己!洁舲,你知道吗?你是完美无缺的!”
“不不!”洁舲说,“世界上根本没有完美无缺的人,你这种论调会让我害怕……”
“世界上有的!”牧原拥着她,“你是唯一的一个!完美!洁白!是的,就是那八个字,纤尘不染,冰清玉洁,你在我心目里,就是这样的!”
洁舲看着他,不知怎的,竟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洁舲》这本册子,居然疯狂地畅销,一连加印了好几版。当初,展牧原只为了印来“自我欣赏”,和“留作纪念”,所以,是自费出版的。如此畅销,倒是始料所未及,因为畅销,洁舲发现,她竟在一夜中出名了。摄影集用了洁舲的名字为书名,洁舲写作也用“洁舲”两字为笔名,春天时,洁舲凑巧又发表了好几篇小说在报章上。两个“洁舲”很快就被人拼凑在一块儿了。于是,邀稿的信来了,要照片的信来了,摄影公司的信来了,最后,连电影公司都找上门来了。
这使洁舲很不安。她对秦非说:
“我简直不能适应了!你猜怎么,今天杂志社还给我转来了好多情书!我不要成名,我只想当一个默默无闻的人物,这使我害怕!”
“你一生都在害怕!”秦非看着她,“可能,你必须要接受‘出名’的事实。世界上,真正的美女很难默默无名,真正的天才也很难默默无名,你兼而有之,如何能不出名呢?”
洁舲睁大眼睛看他。
“我真的很美吗?”她困惑地问,“我真的有天才吗?真的吗?”
“真的。”秦非正色回答,“当你满头冒烟,浑身着火的扑向我的时候,我已经被你的美丽震惊住。洁舲,世界上很少有人在最狼狈的时候还美丽,而你就是的。我想,你就属于那种‘天生丽质’的人!”
“这是一种幸福吗?”洁舲惊悸地问,忧愁远超过了喜悦,“我希望我不以‘色’来争取感情。”
秦非想了想。
“不记得是哪一部电影中说过,眼泪多半从美丽的女孩眼中掉出来,平凡的女孩子反而幸福。”他对她笑笑,“不过,少操心吧!你没有什么好埋怨的!美丽总是上帝的恩赐,别辜负它!”他拿起那本摄影集,“好一个展牧原!他做得漂亮,写得漂亮,拍得漂亮。”他轻声念着:“她从不知道天堂就是她自己,纤尘不染,冰清玉洁,人间天上,无计相回避。”他抬眼看着洁舲,“你不必再担心什么了。一个男人,如果把你看成天堂,如果爱恋到这种地步,他不会在乎你任何事情了!”
“你真这么想吗?”洁舲依然忧心忡忡,“他已经把我过分美化了,你不觉得吗?”
“不太觉得。”秦非垂着眼光说。
“你瞧,他用的那些字:什么纤尘不染、什么冰清玉洁……”
“你本来就是如此!”秦非打断了她,“好了,我要去医院了!”她退出秦非的书房,走向自己的屋里。一整天,她都在忽悲忽喜、若有所思的情绪中。
这天,展牧原来找她。一见面,他就哇哇大叫:“不得了,我们必须提前结婚!”
“怎么了?”她有些心惊肉跳地问。
“今天居然有人打电话到我们家里,只凭摄影集上展牧原摄影几个字,就能找到我家电话号码,你看他有多大本领!他说要找洁舲,我问他找洁舲干什么,他居然说:‘我爱上她了,她是上帝为我造的!请你告诉我她的地址,我要和她结婚!’你瞧!天下居然有这种疯子!气得我差点把听筒都砸烂了!”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展牧原气冲冲地瞪着她,“你还好笑呢!你得意,是吧?我都快气死了!前天,还有个疯子找到我的学校里,对我说:‘展教授,你做做好事,把洁舲的地址给我,我每夜都不能睡觉,如果不见到她本人,我会死。’老天!怎么这世界有这么多疯子,早知道有这么多疯子,我真不该出版什么摄影专辑!”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沓信件来,放在他面前。
“想看吗?”她说。
“这是什么?”
“情书啊!报社和杂志社转来的!”
“哎呀呀,”展牧原满房间跳,“我真是搬砖头砸自己的脚!这叫做‘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属于自己的东西就该藏起来,偏偏自作聪明,去献什么宝!好了!现在,全世界的男人都知道有个洁龄!奇怪的是,他们难道都没有自己的女朋友吗?看了几张照片就写情书!老天!怎么有这么多无聊男子啊!”
洁舲笑着揽住他的脖子。
“好了!”她抚慰地说,“别满屋子跳了!他们写他们的情书,他们做他们的梦,只要我心里只有你,就好了!是不是?”
他动情地盯着她。
“你绝不能动摇啊!那些情书不论写得多动人,都是废话!你知道吗?都是花言巧语骗人的!你知道吗?那些男人都没安好心,你知道吗?……”
“是,”她温柔地说,忍着笑,“是,我知道。我都知道。”
“这种人绝不能理,”他再叮嘱着,“一理就没有完!千万不能理!也不可以心软……”
“是,”她再说,“我知道,我不理。只是……小钟怎么办?”
“什么小钟大钟?”他吓了一跳。
“小钟是秦非医院里的实习医生,他看了摄影集,打了个电话给我,你要了解,我早就认识小钟了。他说每张照片都喜欢得不得了,说你是天才摄影家……”
“哦,这句话说得倒有点道理。”牧原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呀!”洁舲拼命忍住笑,“他就说,要请我喝咖啡,看电影,去夜总会跳舞……”
“不行不行!”展牧原慌忙叫,“这个人油腔滑调,会灌迷汤,靠不住,靠不住。不能理,绝对不能理!什么大钟小钟咕咕钟,统统不能理!”
洁龄笑弯了腰。就在这个时候,刚放学回家的小中中又噼里啪啦地一连闯开好几道门,直闯进洁舲房间里来,背上还背着小书包,他嘴里大叫大嚷着:
“洁舲阿姨!洁舲阿姨!”
“干吗呀?”洁舲慌忙抓住那像个火车头般的小子,“什么事?慢慢说!”
“洁舲阿姨,”那孩子兴奋得脸发红,跑得直喘气,“今天老师都在看你那本照片,我就告诉老师,这是我的洁舲阿姨,后来,魏老师就把我叫过去,说要我带洁舲阿姨去学校玩,如果你去了,他就给我奖品!”
“喂喂,”展牧原蹲下身子,对小中中说,“你那个魏老师是男的还是女的?”
“是男的!”中中拉着洁舲的裙角,“你一定要去!洁舲阿姨!魏老师很好,他长得像电影明星秦汉……”
“咳!咳!咳!”展牧原连咳了三声,拉住中中的小手。“中中,”他急急地说,“洁舲阿姨不去你学校,也不去看什么魏老师……”
“不可以!不可以!”孩子扭着身子,“老师要给我奖品……”
“不用老师给,展叔叔给!”牧原说,“一套手枪!两把!可以挂在腰上的!如何?”
中中转着眼珠,考虑着。
“外加一架飞机、一盒蜡笔、一艘兵舰……”展牧原再说。
“卡里卡里?”中中说。
“好!卡里卡里!冰淇淋,还请你去吃一顿!”
“《老夫子》!”中中说。
“好,一套《老夫子》!”牧原紧盯着中中,“你这简直是敲诈!你说吧!开出价钱来,你展叔叔照单全收!算我前辈子命里欠你的!”
洁舲又笑得抬不起头来了。
摄影集出了两个月,反应才比较弱了。但是,微波却始终荡漾着。
这晚,洁舲去了展家。和展翔夫妇讨论了一下婚事的问题,已经是四月了,暑假转眼将至,展牧原又急得不得了,恨不得马上结婚,随时随地,都怕洁舲被别人抢走。一直磨着父母,所以,展翔夫妇,已在礼貌上拜访过洁舲的养父何院长,又正式拜访了秦非夫妇,大家商议着把婚期定在六月底。
这晚,洁舲去展家,一切又谈得更具体了,新房就在展公馆内,日子挑了,是翻着黄历选的,虽然展翔夫妇都不迷信,这种“传统”仍然不能免。定在六月二十五日。屈指一算,只有两个月了。两个月中要装修新房,要拟请帖,要做衣服,要开出宴客名单,要买结婚戒指……就有那么多该做的事,大家都有些紧张起来,紧张之外,当然也充满了喜悦之情。
从展家出来,夜色很好,天上的月亮又圆又大,一切都是好兆头。牧原有些兴奋,握着洁舲的手说:
“别开车了,我们散步走回你家,好吗?”
“好啊!”洁舲笑着,“那么,你预备再单独走回来吗?”
“不,你当然要送我回来!”
“你再送我回去?”
“是。”
“我们就这样送来送去到天亮?”
“所以要结婚呀!”牧原说,“结婚的最大好处,是谈恋爱比较方便一点。不要等电话,不要订约会,不要送回家,还不要被小中中敲诈!”他咬牙切齿:“结完婚第一件事,把那小家伙抓来揍一顿!”
洁舲又笑。最近,她是真爱笑。日子订了,一切大局也定了!她相信自己面前,有一段美好的人生在等待着了!另一个开始!另一段崭新的人生!
他们手牵着手,就这样在人行道上走着。夜已深,街上行人不多,车辆也不多。街灯很柔和的闪亮着,初夏的夜风是凉爽的,轻柔的。月是明亮的,如水的。红砖的人行道上,两人的脚步都几乎是一致的。他们的手紧握着,都甜甜的陶醉在那种深深的爱意里。
就在这个时候,街边上,有个衣衫褴褛的老人,似乎跟着他们走了好一段路。起初,洁舲根本没注意,后来,她有点发现了,她不安地回头望望,那老人头顶是秃的,背脊弯着,穿了件脏兮兮的蓝布衣服,在那儿低着头,嘴中念念有词……在树荫及墙角的阴影下,他的面目完全看不清楚,但他那走路的样子、身材和背影,不知怎的,却有些面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别理他!”牧原说,他也注意到这老人了,“一个醉鬼而已。”
洁舲颤抖了一下。
“怎么了?冷吗?”牧原问。
“是,”洁舲应着,“风突然变冷了。”
“披上我的外衣。”他要脱下自己的夹克。
“不不!”她慌忙说,“没那么冷。”
“是吗?那么,我把你搂紧一点。”他用胳膊搂住了她的腰,把她搂得紧紧的。
他们继续向前走,就在这时候,那醉鬼颠踬了一下,脚底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他直往他们面前扑过来。展牧原慌忙搂着洁舲躲开,一股酒味混合着汗酸味和腐烂似的臭味就对他们扑鼻而来,洁舲连退了好几步。这举动似乎刺激了那酒鬼,他居然对他们伸出手来,讨起钱来了:
“你们过得好,穿得好,也帮帮我这倒霉鬼吧!”他含含糊糊地说,嘴里好像含着个鸡蛋似的,口齿不清,“我只要买瓶酒喝!我只要——买瓶酒喝!”
牧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急急地摔给了他,拉着洁舲就往前走去。钞票被风吹到地下了,那酒鬼跌跌冲冲地去捡,嘴里还在念念有词。牧原有些懊恼地说:
“奇怪!这种人怎么不被送进流民收容所?居然允许他满街乱跑,还跟人要钱!”
洁舲不说话,她的手忽然变得冰冰冷。
“你真的冷了!”牧原脱下自己的夹克,披在她肩上,这次,她没拒绝。
他们向前继续走去。洁舲悄悄回顾,那家伙并没有消失,仍然如影随形般遥遥地跟着他们。洁舲觉得那股寒意,开始从心底直蹿到脑门,她不知不觉地往牧原怀中偎紧,要寻求保护似的。
“那醉鬼让你害怕吗?”牧原细心地问,“好,我们叫车回去吧!”
他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他们钻进了车子,洁舲上车前的一刹那,仍然回头望了一眼,那醉鬼正靠在墙上,背不弯了,两眼直直地瞪着她,里面幽幽地闪着光,如同鬼魅。她倒抽了一口冷气,立即钻进车子。恍惚中,有个遥远的梦魇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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