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洁舲(一)
“洁舲”他念着这名字,“很美的名字,恰如其人。很美的意境,洁舲!何洁舲!”
他看着她笑,又发现一件从来没有过的事:
洁舲。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名字。
第1章
一九七五年,夏天。
植物园里的荷花正在盛开着。一池绿叶翠得耀眼,如盏如盖如亭,铺在水面上。而那娇艳欲滴的花,从绿叶中伸出了修长的嫩干,一朵朵半开的、盛开的、含苞的、欲谢的……全点缀在绿叶丛中。粉红色的花瓣,迎着那夏日午后的骄阳,深深浅浅,娇娇嫩嫩,每一朵都是诗,每一朵都是画。
展牧原拿着他的摄影机,把焦点对准了一朵又一朵的荷花,不住地拍摄着。他已经快变成拍摄荷花的专家了,就像许多画家专画荷花似的,原来,荷花是如此入画的东西。你只要去接近了它,你就会被它迷了。因为,每一朵荷花,都有它独特的风姿和个性,从每个不同的角度去拍摄,又有不同的美。
他看中了一朵半开的荷花,它远离了别的花丛,而孤独地开在一角静水中,颇有种“孤芳自赏”的风韵。那花瓣是白色的,白得像天上的云,和那些粉红色的荷花又更加不同。他兴奋了,必须拍下这朵荷花来,可以寄给《皇冠》做封面,每年夏天,就有那么多杂志选“荷花”来做封面!
他对准了焦距,用Zoom镜头,推近,再推近,他要一张特写。他的眼光从镜头中凝视着那朵花,亭亭玉立的枝干,微微摇动着:有风。他想等风吹过,他要一张清晰的,连花瓣上的纹络都可以拍摄出来的。他的眼光从花朵移到水面上。水面有着小小的涟漪,冒着小小的气泡,水底可能有鱼。他耐心地、悠闲地等待着。他并不急,拍好一张照片不能急,这不是“新闻摄影”,这是“艺术摄影”。见鬼!当初实在该去学“艺术摄影”的,“新闻摄影”简直是埋没他的天才……不忙,可以拍了。水面的涟漪消散了,静止了。他呆住了,那静止的水面,有个模糊的倒影,一个女人的倒影,戴了顶白色的草帽,穿了件白色的衣裳,旁边是朵白色的荷花。他很快地按下了快门,拍下了这个镜头。
然后,出于本能,他把摄影机往上移,追踪着那白色倒影的本人,镜头移上去了,找到了目标。那儿是座小桥,桥栏杆上,正斜倚着一个女人。白色的大草帽遮住了上额,几卷发丝从草帽下飘出来,在风中轻柔地飘动,这发丝似乎是她全身一系列白色中唯一的黑色。她穿了件白纺纱的衬衫,白软绸的圆裙,裙角也在风中摇曳,她的腿美好修长,脚上穿着白色系着带子的高跟鞋。他把镜头从那双美好的脚上再往上移,小小的腰肢,挺秀的胸部,脖子上系了条白纱巾,纱巾在风中轻飘飘地飘着;镜头再往上移,对准了那张脸,Zoom到特写。他定睛凝视,有片刻不能呼吸。
那是张无懈可击的脸!尖尖的下巴,小巧玲珑的嘴,唇线分明,弧度美好。鼻梁不算高,却恰到好处地带着种纯东方的特质,鼻尖是小而挺直的。眼睛大而半掩,她正在凝视水里的荷花,所以视线是下垂的,因而,那长长的密密的睫毛就美好地在眼下投下一排阴影,半掩的眸子中有某种专注的、令人感动的温情,白草帽遮住了半边的眉毛,另一边的眉毛整齐而斜向鬓角微飘。柔和。是的,从没见过这种柔和。宁静。是的,从没见过这种宁静。美丽。是的,她当然是美丽的(却不能说是他没见过的美丽),可是,在美丽以外,她这张脸孔上还有某种东西,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他思索着脑中的词汇,蓦然想起两个字:高贵。是的,从来没见过的高贵。不过,不只高贵,远不只高贵,她还有种遗世独立的飘逸,像那朵白荷花!飘逸。是的,从没见过的飘逸……还有,还有,那神情,那若有所思的神情,带着几分迷惘,几分惆怅,几分温柔,几分落寞……合起来竟是种说不出来的、淡淡的哀伤,几乎不自觉的哀伤。老天!她是个“奇迹”!
展牧原飞快地按了快门。偏左,再一张!偏右,再一张!特写眼睛,再一张!特写嘴唇,再一张!头部特写,再一张!发丝,再一张!半身,再一张!全景,再一张!那女人的睫毛扬起来了,他再Zoom眼睛,老天!那么深邃乌黑的眼珠,蒙蒙如雾,半含忧郁半含愁……他再按快门!拜托,看过来,对了,再一张!再一张!糟糕,快门按不下去,底片用光了。
他拿下相机,抬头看着桥上的那个女人。她推了推草帽,正对这边张望着,似乎发现有人在偷拍她的照片了。转过身去,她离开了那栏杆,翩然欲去。不行哪!展牧原心里在叫着,等我换胶卷呀!那女人已徐徐起步,对小桥的另一端走去了。展牧原大急,没时间换底片了,但是,你不能放掉一个“奇迹”!
他追了上去,脖子上挂着他那最新的装配Nikon,这照相机带上Zoom镜头,大概有一公斤重,他背上还背了个大袋子,里面装着备用的望远镜头、标准镜头,足足有两公斤重。他刚刚在匆忙间,只用了Zoom镜头,实在不够。如果这“奇迹”肯让他好好地换各种镜头拍摄,他有把握会为这世界留下一份最动人的“完美”!
他追到了那个“奇迹”。
“喂!”他喘吁吁地开了口,“请等一下!”
那女人站住了,回眸看他。好年轻的脸庞,皮肤细嫩而白晳,估计她不过二十来岁。那大大的眼睛,温柔而安详,刚刚那种淡淡的哀伤已经消失,现在,那眸子是明亮而清澈的,在阳光照射下,有种近乎纯稚的天真。
“有什么事吗?”她问,声音清脆悦耳。
“是这样,”他急促地招供,“我刚刚无意间拍摄了你的照片……哦,我想,我还是先自我介绍一下。”他满口袋摸名片,糟糕,又忘了带名片出来!他摸了衬衫口袋、长裤口袋,又去翻照相机口袋。那“奇迹”肯就静悄悄地看着他“表演”,眼底流露着几分好奇。他终于胜利地叫了一声,在皮夹中翻出一张自己的名片来了,他递给她。“我姓展,很怪的姓,对不对?不过,《七侠五义》里有个展昭,和我就是同宗。我叫展牧原,毕业于政大新闻系,又在美国学新闻摄影,回国才一年多。现在在某某大学教新闻摄影,同时,也疯狂地喜爱艺术摄影,帮好几家杂志社拍封面……”他一口气地说着,像是在作“学历资历报告”,说到这儿,自己也觉得有些失态。失态。是的,从没有过的失态。他停住了,居然腼腆地笑了:“名片上都有。”
她静静地看着他,又静静地去看那名片。展牧原,某某大学新闻系副教授。名片很简单,下面只多了地址和电话号码,事实上,他说的很多东西名片上都没有。教授,她再抬眼打量他,笑了……
“你看来像个学生。”她说,“一点也不像教授。”
“是吗?”他也笑着,注视着她的脸庞,真想把她的笑拍摄下来。“能知道你的名字吗?”他问。
她很认真地看看他,很认真地回答:
“不能。”
他怔了怔,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一生,还没有碰过这种钉子,以至于他根本不相信他的听觉。
“你说什么?”他再问。
“我说,我不想告诉你我的名字。”她清清楚楚地回答,字正腔圆。脸上,却依然带着个恬静的微笑。
“哦!”他呆了两秒钟,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你妈妈说,不能随便把名字告诉陌生人,也不能随便和陌生人讲话。因为,这社会上坏人很多。”
她看着他,微笑着不说话。
他没辙了。低头看到脖子上的照相机。
“那么,”他又有了精神,“让我再拍几张照,如何?到那边花架下面去拍。”
“不能。”她再说。
“啊?”他对她俯了俯身子。“也不能?”他微张着嘴,他相信自己的表情有些儿傻。
“你已经拍过了,是不是?”她问。
“是的。”
“唉!”她轻叹了一声,“书本不能被盗印,艺术不能被伪造,我对我自己,是不是应该‘版权所有’呢?”
“啊?”他的样子更呆了。
她扶了扶帽檐,举止非常优雅。转过身子,她预备要走开了。展牧原呆站在那儿,简直被“修理”得不太能思想了。最主要的,是那少女从头到尾就没有一点儿火气,她平静而温柔,微笑而自然,却把他顶得一愣一愣的。平常,在学校里,他是最年轻最受学生欢迎的教授,他总以自己的口才而自傲。怎么,今天是吃瘪了呢!眼看,她已经往历史博物馆走去,他才惊觉过来,不行!他不能这样糊里糊涂地被打败,糊里糊涂地就撤退。尤其,她是个“奇迹”!不止“奇迹”,简直是种“惊喜”!尤其她给了他钉子碰,她更是个“惊喜”!
他又追上去了。
“对不起,”他急急地说,“能不能再跟你讲几句话?”这次,他在她来不及回答以前已经飞快地帮她回答了:
“当然不能!你这个傻瓜!”
这一次,她睁大了眼睛,瞅着他,眼里流露着惊讶,闪耀着阳光,然后,她就笑了起来,非常友善、非常温柔、非常可爱地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说:
“我并不是只会说‘不能’两个字。”
“啊?是吗?”他问,紧紧地盯着她看。
“我不喜欢告诉别人名字,只因为觉得人与人间,常常都是平行线。”她收起了笑,安详地说,一面继续往历史博物馆走,他就傻傻地跟在她身边。“平行线是不会交会的,于是,你知不知道别人的名字根本没关系,在这世界上,你又知道多少人的名字呢?你又忘掉了多少听过的名字呢?你会继续往你的方向走,对于另一条平行线上的名字和人物,完全不注意、不知道,也不关怀。人生就是这样的,绝大多数人,都活在‘自我’的世界中,而‘自我’的世界里,许多名字,都是多余。”
他瞪着她,更惊奇了。她说的话,似乎远超过了她的年龄,而她又说得那么自然,丝毫没有卖弄的意味。她谈“人生”,就像她说“天气”一般,好像在说最普通的道理,连小学生都懂的道理一般。
“并不一定人与人间,都是平行线,是吧?”他不由自主地说,“认识,就是一种交会,是吧?”
“交会之后就开始分岔,”她接口,“越分越远。”
“你怎能这样武断?”他说,“如果每个人都照你这样想,世界上就全是些陌生人了,什么友谊、爱情、婚姻……都无法存在了!这种思想未免太孤僻了吧!”
“我并没说我的思想是真理,也没勉强你认同我的思想,”她沉静地说着,走上历史博物馆的台阶,“我只是说我自己的想法而已。”
“你的想法不一定对。”
“我没说我的想法一定对呀!”
他又没辙了。本来就是呀,她没说自己一定对呀!
她去售票口买票,他惊觉地又跟了过去。
“你要参观历史博物馆?”他多余地问,问出口就觉得真笨,今天自己的表现简直差透了。“等一等,我也去!”他慌忙也买了张票,再问,“他们在展览什么?”
她冲着他嫣然一笑。
“你常常这样盲目地跟着别人转吗?”她问。
“哦!”他顿了顿,有些恼羞成怒了,他几乎是气冲冲地回答了一句,“并不是!我今天完全反常!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颠三倒四乱七八糟的,除了碰钉子,什么都不会!”
她不笑了,对他静静注视着,静静地打量着,那眼光和煦而温暖,像个母亲在看她那摔了跤而乱发脾气的孩子一样。然后,她说:
“他们今天展出一百位书法家的字,不知道你对书法有没有兴趣?不过,无论如何,是值得看的!”
她语气里的“邀请”,使他又振奋了。于是,他跟着她走进了历史博物馆,一屋子凉凉冷气迎接着他们。她开始看那些毛笔的巨幅书法,也看那些蝇头小楷,每张横轴立轴,她都看得十分仔细,而且不再跟他说话了。她的帽子已经取了下来,一头乌黑的长发如水般披泻在肩上。她看得那么专心,眼睛里亮着光彩,他对那些毛笔字看不出名堂,一心一意只想把她的神韵拍摄下来。然后,她停在一张立轴前面久久不去,眼光从上到下地看着那立轴,看了一遍又一遍,她眼里逐渐有些濡湿,一种被深深感动的情绪显然抓住了她,她瞪着那幅字,痴痴地注视着。
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眼光,去看那幅字。
那大约是幅行书,写的字行云流水,乌鸦鸦的一大篇。他定睛细看,是写的一首长诗。他对书法实在研究不够深,第一次,他发现连“字”都能感动人。他对那书法家已佩服得五体投地。站在她身边,他悄悄地、小声地、敬畏地问:
“这字写得好极了,是吗?”
“不只是,”她轻声说,“这是我喜欢的一首诗,每次我看到这首诗,都会情不自禁地感动起来。”
“哦?”他慌忙去看那首诗,诗名是《代悲白头翁》,写得很长,他仔细念着: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幽闺儿女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沧田变为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他还没看完这首长诗,她已经碰了碰他说:
“走吧!”
他慌忙跟在她身边走开。
“你知道曹雪芹的《葬花词》?”她忽然问。
“是的。”他答,幸好看过《红楼梦》。
“我想,《葬花词》就受这首诗的影响。”她轻描淡写地说,“事实上,很多诗都是用不同的文字,表达相同的意思。你知道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吗?”她又忽然问。
他呆了。《春江花月夜》是一首诗吗?他以为是一部电影的名字。
“《春江花月夜》中有几句,”她没有为难他,自己背诵着,“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这和刚刚那几句: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意境是一样的。当然,写得最好的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句子,那种气魄就比用花与月来写,更有力多了!不过,这几句也是从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中演变来的!”
他瞪着她,听呆了,看傻了。她已经不止是个“奇迹”和“惊喜”了,原来她还是本“唐诗”。
“能不能问你一句话,”他忘了禁忌和钉子,又冲口而出,“你是什么学校毕业的?”
“T大。中文系。”她居然回答了,歉然地笑笑,“我忘了,诗词一定使你很烦,现在大部分人都不念这些玩意了。不过,中国文学是很迷人的,那些意境,往往都写得非常深远。”她想了想,又问,“你觉不觉得,中国的诗词,都是很灰色?”
“是吗?”他仓猝地反问,忽然间,觉得自己已经从“教授”被降格为“学生”了。
“你瞧,”她说,“什么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什么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什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什么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什么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什么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什么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什么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你瞧,随便念一念就知道,中国文人的思想是消极的,不是积极的。是吗?”
他真的由衷折服了。他从未想过中国文学思想这回事,听她这样一分析,似乎还颇有道理。
“或者,”他慢吞吞地说,“中国文人的思想都很深很透。人生,本来就只有短短数十年,这数十年间,又可能遇到一些不如意的事。就算事事都如意,就算成了英雄豪杰,叱咤风云,最后也不过落到‘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地步。所以,不是中国的诗词灰色,而是生命本身,到底有什么意义的问题。”
她第一次正视他,眼睛里闪着光彩。
“告诉我,”她说,“你认为生命本身,到底有什么意义?”
“有位哲学家,名叫傅朗克,他说,生命的意义,在于超越自己,如果你超越自己,你就会快乐。”
“傅朗克,没听说过。”她盯着他,“你认为他对吗?”
“不一定。因为没人知道如何超越自己,每个‘自我’,对每个人来说,都是种极限,很少有人能超越自我。”
“那么,”她追根究底,“你认为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
他迎视着她的目光,他们已走出历史博物馆,重新沐浴在夏季的阳光下。她的眼睛闪亮而带着热切的“求知欲”。
“谜。”他答了一个字。
她看着他,深思着。一时间,两人都很沉默。然后,她扬起头来,长发往后甩了甩,她爽朗地笑了。
“我喜欢你这种说法!”她喜悦地说,“谜。真的,这是很好的字!”
“如果我通过了你的考试,”他慌忙说,“我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了?”
她笑了。
“何洁舲。”她清脆地说,“人生几何的何,纯洁的洁,舟字边一个令字的舲,一条洁白的小船。”
“洁舲,”他念着这名字,“很美的名字,恰如其人。很美的意境,洁舲!何洁舲!”
他看着她笑,又发现一件从来没有过的事:洁舲。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名字。
第2章
每天早上,都是洁舲最忙碌的时间。
她习惯于在凌晨六时就起床,梳洗过后,她就开始在自己房间里练毛笔字,她的字写得非常有力,完全是柳派,许多看过她的字的人,都不相信是女人写的。今晨,她没有用帖,只是随心所欲地在那大张宣纸上,写下一些零碎的思想:
生命的意义在于超越自己,谁说的?
“自己”两字包括些什么?自我的思想、自我的感情、自我的生活、自我的出身、自我的历史、自我的一切。
谁能超越自己,唯神而已。世界上有神吗?天知道。或者,天也不知道。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天知道,或者,天也不知道。
谜。一个很好的字。与其用大话来装饰自我的无知,不如坦承无知。谜。一个很好的字。任何不可解的事,都是一个谜。
未来也是一个谜。
人就为这个谜而活着。
她的字还没练完,房门上就传来“砰砰砰”的声响,接着,房门大开,八岁大的小珊珊揉着惺忪的睡眼,身上还穿着小睡衣,赤着脚,披散着头发,小脸蛋红扑扑的,直往她身边奔来,嘴里嚷着说:
“我不要张嫂,我要洁舲阿姨。洁舲阿姨,你帮我梳辫子,张嫂会扯痛我的头发!”
洁舲放下了笔,抬起头来,张开手臂,小珊珊一头就钻进了她怀里。张嫂正随后追来,手里紧握着珊珊的小衣服小裙子。洁舲笑着从张嫂手中接过衣服,说:
“我来弄她,你去照顾小中中吧!”
“小中中还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呢!”张嫂无奈地笑着,胖胖的脸上堆满了慈祥,“我叫了三次了。他拱在棉被中直嚷:我等洁舲阿姨来给我穿鞋呀!我等洁舲阿姨来给我讲故事呀!我等洁舲阿姨来给我洗手手呀……这两个孩子,就给你惯坏了,晚上没有你就不肯睡,早上没有你又不肯起来。我说,洁舲小姐……”张嫂一开口就没完没了,“你实在太惯他们了!连他们妈都说:给洁舲宠坏了!将来离开了洁舲怎么办?”
小珊珊惊觉地抬起头来,用胳膊搂着洁舲的脖子:
“洁舲阿姨,你不会离开我们的,是不是?”
“是啊!”洁舲笑着答,闻着小女孩身上那种混合了爽身粉和香皂的味道。
“是啊!”张嫂笑着接口,“人家洁舲阿姨守着你,一辈子不嫁人呢!”说完,她奔去照顾小中中了。
洁舲笑了笑,摇摇头,把毛笔套了起来,盖好砚台。然后,她拉着小珊珊,去自己的浴室,帮她洗了手脸。浴室中,早有为珊珊准备的梳洗用具,她又监督她刷好牙。然后,带回卧室里,她开始细心地给珊珊梳头发,孩子有一头软软细细、略带棕色的长发,这发质完全遗传自她母亲,遗传学实在是很好玩的事,珊珊像宝鹃,中中就完全是秦非的再版。
她刚刚给珊珊换好衣服,弄清爽了。小中中满脸稚气冲了进来,手里紧抓着一撮生的菠菜,正往嘴里塞去,边塞边喊:
“我是大力水手!我是大力水手!嗬嗬嗬嗬嗬……”他学着大力水手怪叫,张嫂气急败坏地跟在后面喊:
“中中!不能吃呀!是生的呀!有毒的呀……”
洁舲捉住了中中,从他嘴里挖出那生菠菜来,五岁的小中中不服气地瞪大了眼睛,问:
“为什么大力水手可以吃生菠菜,我不能吃生菠菜?”
“因为大力水手是画出来的人,你是真的人!”洁舲一本正经地说,用手捏捏他胖乎乎的小胳膊,“你瞧,你是肉做的,不是电视机里的,是不是?”
中中很严肃地想了想,也捏捏自己的胳膊,同意了。
“是!”他说,“我是真人,我不是假人!”他心甘情愿地放弃了那撮生菠菜。
“唉!”张嫂摇着头,“也只有你拿他们两个有办法!一早上就吵了个没完。秦医生昨天半夜还出诊,我看,准把他们吵醒了。”
“他们起来了吗?”洁舲低声问。
“还没有呢!”
“那么,”洁舲悄声说,“我带两个孩子去国父纪念馆散散步,回来吃早饭!”
“你弄得了中中吗?”张嫂有些担心。
“放心吧!”
于是,她牵着两个孩子的手,走出了忠孝东路的新仁大厦。秦非白天在医院里上班,晚上自己还开业,半夜也常常要出诊,总是那么忙,宝鹃就跟着忙。两个孩子,自然而然就和洁舲亲热起来了。可是,中中实在是个淘气极了的孩子,他永远有些问不完的问题:
“洁舲阿姨,为什么姐姐是长头发,我是短头发?”
“因为姐姐是女生,你是男生!”
“为什么女生是长头发,男生是短头发?”
“因为这样才分得出来呀!”
“为什么要分得出来?”
“这……”洁舲技穷了,可是,她知道,绝不能在中中面前表现出技穷来,否则他更没完没了,“因为,如果分不出来,你就和女生一样,要穿裙子,只许玩洋娃娃,不许玩手枪,你要玩洋娃娃吗?”
“不要!”中中非常男儿气概,“我不要玩洋娃娃!我要玩手枪,我长大了要当警察!”
中中最佩服警察,认为那一身制服,佩着枪,简直威武极了。
好,问题总算告一段落。他们走到国父纪念馆前,很多人在那广场上晨跑、做体操,和打太极拳。也有些早起的父母带着孩子全家在散步。洁舲在喷水池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珊珊亲切地依偎着她。在他们身边,有位年轻的母亲推着婴儿车,车内躺着个胖小子,那母亲正低哼着一支催眠曲:
小宝贝快快睡觉,
小鸟儿都已归巢,
花园里和牧场上,
蜜蜂儿不再吵闹……
小宝贝快快睡觉……
洁舲有些神思恍惚起来。中中跑开了,和几个他同龄的孩子玩了起来。一会儿,珊珊也跑开了,和另一个女孩比赛踢毽子,她踢呀踢的,小辫子在脑后一甩一甩的,裙角在晨风中飞扬。洁舲看着看着,眼底没有了珊珊,没有了中中她的思绪飘得好远,飘进了一个迷离而模糊的世界里。那世界中也有男孩,也有女孩,也有催眠曲……只是没有画面,画面是空白的。那世界是无色无光无声的,那世界是带着某种痛楚对她紧紧压迫过来,包围过来的,那世界是个茧,是个挣脱不开的茧,牢牢地拴住了她的灵魂,禁锢了她某种属于“幸福”的意识……她沉在那世界中,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然后,她听到珊珊的一声惊呼:“洁舲阿姨,中中掉到水池里去了!”
她惊跳起来,慌忙回头去看,一眼看到中中浑身湿淋淋的,正若无其事地爬在水池的水泥边缘上,双手平举,一脚跷得老高,金鸡独立地站着,像在表演特技似的。她大惊,问:
“中中,你在做什么?”
“吹干!”中中简捷地回答,“我在吹风!把衣服吹干!”
他的话才说完,特技表演就失灵了,那水池边缘又滑又高,他的身子一个不平衡,整个人就从上面倒栽葱般摔了下去。洁舲惊叫着扑过去,已来不及了,只听到“咚”的好大一声响,孩子的额头直撞到池边的水泥地上。洁舲慌忙把中中一把抱起来,吓得声音都发抖了:
“中中,你怎样了?中中,你怎样了?”
中中一声也不响,八成摔昏了。洁舲手忙脚乱地去检查孩子的头,中中左额上,有个小拳头般大小的肿块,已经隆了起来。洁舲用手揉着那肿块,急得几乎要哭了:
“中中!中中!中中!”她呼唤着,脑子里疯狂地转着“脑震荡”“脑血管破裂”等名词,“中中,你说话!中中!你怎样?”
“我不哭!”中中终于说话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很勇敢,摔跤也不哭!”
“哦!老天!”洁舲透了口气,一手抓着珊珊,一手拉着中中,她的心脏还在擂鼓般跳动着,她觉得那无色无光无声的世界又在对她紧压过来,“我们快回去,给爸爸检査一下!我们快回去!”
她带着两个孩子,脸色苍白地冲进了新仁大厦,秦非在新仁大厦中占了两个单位,一个单位是诊所,一个单位是住家。洁舲一路紧张地喊了进去:
“中中摔伤了!快来,中中摔伤了!”
这一喊,秦非、宝鹃、张嫂,全惊动了。大家拥过来,簇拥着小中中,都挤到诊疗室里去了。
洁舲躲进了自己的卧室,在书桌前软软地坐了下来,她用双手蒙住了脸,匍匐在桌上,一种类似犯罪的情绪把她紧紧地抓住了:你居然摔伤了中中!你居然让那孩子掉进水池,再摔伤了额角!你连两个孩子都照顾不好!你心不在焉,你根本忘记了他们!你在想别的事,想你不该想的事!你疏忽了你的责任!你居然摔伤了中中!你还能做好什么事?你是个废物!
她就这样匍匐着,让内心一连串的自责鞭打着自己。然后,她听到一声房门响,她惊悸地跳起来,回过头去,她看到秦非正关好身后的门,朝她走了过来。他脸色充满了关怀,眼底,没有责难,相反的,却有深挚的体谅。
“我来告诉你,他一点事都没有!”秦非说,走到书桌边,停在她面前。他伸出手来,轻轻拭去她颊上的泪痕,他眼底浮上了一层忧愁。“你又被犯罪感抓住了,是不是?”他的声音低沉而深刻。“你又认为自己做错了事,是不是?你又在自责,又在自怨,是不是?仅仅是中中摔了一跤,你就开始给自己判刑!是不是?你又有罪了,是不是?洁舲,洁舲,”他低唤着,“我跟你说过许多次了,你不必对任何事有犯罪感,你如果肯帮我的忙,就是把你自己从那个束缚里解脱出来!你知道,我要你快乐,要你幸福,要你活得无拘无束,你知道,为了这个目标,我们一起打过多辛苦的仗……”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她喃喃地说着。
“但是,你哭了。”他用手指轻触着她湿润的眼角,“为什么呢?”
“因为我抱歉。”
“你不需要抱歉!”
她不语,闭了闭眼睛,眼角又有新的泪痕渗出来,她转开头,手腕放在书桌上,用手支着额,遮住了含泪的眸子。秦非凝视她,注意到桌上的字了。他伸过手去,把那张字拿起来,念了一遍,又默默地放下了。室内安静了好一阵子,然后,秦非说:
“你想讨论吗?”
“讨论什么?”她不抬头,低声问。
“生命的意义。”
“好。”她仍然垂着头,“你说!”
“我昨天有事去台大医院,到了小儿科癌症病房。”他沉重地说,“那里面躺着的,都是些孩子,一些生命已经无望的孩子,许多家长陪在里面,整个病房里充斥的是一种绝望的气息,我当时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世界没有神。如果有神,怎会让这些幼小的生命,饱经折磨、痛苦,再走向死亡。”
她抬起头来了,睁大眼睛看着他。他的神情看来十分疲倦,他额上已有皱纹,实际上,他才四十岁,不该有那些皱纹的。她深思地注视他,觉得自己已从他的眼光中,完全走入了他的境界,她也看到了那间病房,看到了那些被折磨的孩子和父母,看到了那种绝望。
“自从我当医生以来,”秦非继续说,“我经常要面对痛苦和死亡,我也经常思索,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尤其当我面对那种毫无希望的病患者,或者,面对像王晓民那种植物人的病患者时,我往往觉得自己承受的压力比他们都大。对我来说,这是种……”
“痛苦。”她低低接口。
他住了嘴,凝视她。
“你懂的,是吗?你了解,是吗?”他问。
她点了点头。
“可是,”她说,“每当你治好一个病人的时候,你又充满了希望,你又得到补偿,觉得生命依然有它的意义……活着,就是意义。你会为了这个意义再去努力和奋斗,直到你又碰到一个绝望时……你,就这样矛盾地生活着。秦非,”她叹口气,“当医生,对你也是种负担!”
他看着她。他们对看着。好半晌,他微笑了起来。
“洁舲,”他说,“你知不知道你很聪明?”
“是吗?”她反问,“不太知道,你最好告诉我,我需要直接的鼓励,来治好我那根深蒂固的自卑感和忧郁症。”
“你是太聪明了!”他叹息着说,“岂止聪明,你敏锐、美丽、热情,而女性!”他再叹口气,“洁舲,你该找个男朋友了,该轰轰烈烈地去恋爱。到那时候,你会发现生命的意义,远超过你的想象。我一直等待着,等你真正开始你的人生……”
“我的人生早就开始了。”她打断他。
“还不算。”他说,“当你真正恋爱的时候,当你会为等电话而心跳,等门铃而不安,等见面而狂喜的时候,你就在人生的道路上进了一大步。那时,你或者能了解,你来到这世界上的目的!”
她不语,深思着。
有人敲门,秦非回过头去说:
“进来!”
宝鹃推开房门,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中中怎样?还疼吗?”秦非问。
“哈!”宝鹃挑着眉毛,“他说他不知道什么叫痛,现在正满屋子跳,嘴里砰砰砰地放枪,问他干什么,他说他正和一群隐形人打仗呢!他已经打死五个隐形人了!”宝鹃走近洁舲身边,“你瞧,这就是孩子!假如你因为他摔了一跤,你就懊恼的话,你未免太傻了!”
洁龄看看秦非,又看看宝鹃。
“你们两个,对我的了解,好像远超过了我自己对我的了解!”她说。
“本来就是!”宝鹃笑着,“你们在讨论什么?”她看着桌面那张纸,“生命的意义?”
“是的。”秦非说,“你有高见吗?”
宝鹃站在洁舲身后,她用双臂从背后搂住洁舲,让后者的脑袋紧偎在她怀中,她就这样揽着她,亲切、真挚而热情地说:
“洁舲,我告诉你生命的意义是什么。生命是因为我们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而这世界上,又有许多爱着我们的人,那些人希望看到我们笑,看到我们快乐。就像我们希望看到珊珊和中中笑一样。所以,我们要活着,为那些爱我们的人活着。洁舲,这是义务,不是权利!”
秦非抬起头来,眼睛发亮地看着宝鹃:
“你比我说得透彻多了!”他说,“我从癌症病房说起,绕了半天圈子,还说了个糊里糊涂!”
洁舲抬起头来,眼睛发亮地看着他们两个。
“唉!”她由衷地叹口气,“我真喜欢你们!”
“瞧!”宝鹃说,“我就为你这句话而活!”
洁龄笑了,秦非笑了,宝鹃笑了。就在这一片笑声中,中中胜利地跃进屋里来了:
“洁舲阿姨!爸爸!妈妈!我把隐形人全打死了,你们看见没有?看见没有?”
大家笑得更开心了。
第3章
展牧原和洁舲第一次约会,洁龄就带了个小电灯泡——中中。
那是荷花池见面以后的第二个星期了,事实上,从荷花池分手后的第二天,展牧原就想给洁舲打电话,不过洁舲给那电话号码时,曾经非常犹豫,简直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出来的。说完了,又再三叮嘱:
“你最好不要打电话给我,我借住在朋友家,他们成天都很忙,早上太早,电话铃会吵他们睡觉,晚上,电话铃会妨碍他们工作……你不要打电话给我,我打给你好了!”
“你会打吗?”他很怀疑。
“唔,”她沉思了一会儿,坦白地说,“不一定!”
“瞧!我就知道你靠不住,还是给我你的电话吧,我发誓,不把号码随便给别人,也不天天打电话来烦你……我想,一个电话号码实在不会让你损失什么的。”
好不容易,才把那电话号码弄到手。
可是,展牧原有他自己的矜持,在家中他是个独生儿子,父亲留学瑞士主修经济,母亲是英国文学博士,两个博士,生了他这个小博士。他们展家有个绰号叫展三博。朋友们只要提到展家,总是说:
“展大博是我老友,展中博是我好友,展小博是我小友。”
当然,展大博的名字不叫大博,他姓展,单名一个翔字,展翔在“经济部”有相当高的地位,是政府从海外礼聘回来的。展翔的妻子名叫齐忆君,齐家也是书香世家,这段婚姻完全是自由恋爱,却合乎了中国“门当户对”的观念。他们认识于欧洲,结婚于美国,然后回台湾做事,展牧原是在台湾出生的。
展翔夫妇都很开明,儿子学什么、爱什么,全不加以过问,更不去影响他。因此,牧原学新闻,展翔夫妇也全力支持,去国外进修,拿了个什么“新闻摄影”的学位回来,才真让父母有些意外。好在,展翔早已深知《生活》杂志上的照片,每张都有“历史价值”,也就随展牧原去自我发展。等到牧原从“新闻摄影”又转移兴趣到“艺术摄影”上,每天在暗房中工作好几小时,又背着照相机满山遍野跑,印出来的照片全是花、鸟、虫、鱼。展翔夫妇嘴里不说什么,心里总觉得有点“那个”。好在,牧原还在教书,这只是暑假中的“消遣”而已。
暑假里的消遣,终于消遣出一系列的照片——洁舲。足足有一个星期,展牧原心不在焉,只是对着那一系列的照片发呆。大特写:眼睛、嘴唇、下顎、头部、中景、半身、全身……远景、小桥、荷花、人。包括水中的倒影。牧原把这一系列照片放在自己的工作室中,用夹子夹在室内的绳子上,每天反复看好几遍。然后,每当有电话铃响,他就惊跳起来问:
“是不是我的电话?是不是女孩子打来的?”
是有很多他的电话,也确实有不少女孩子打来的,只是,都不是洁舲。
展牧原自从念大学起,就很受女生的欢迎,女朋友也交了不少,但,却从没有任何一个让他真正动过心。他认为女孩子都是头脑单纯,性格脆弱,反应迟钝……的一种动物,他对女性“估价不高”。或者,是由于“期许太高”的原因。他母亲总说他是“缘分未到”,每当他对女生评得太苛时,齐忆君就会说:
“总有一天,他要受罪!如果有朝一日,他被某个女孩折腾得失魂落魄,我绝不会认为是意外!我也不会同情他!”
展牧原几乎从没有“主动”追求过女孩子。只是被动地去参加一些舞会啦,陪女孩去看电影啦,在双方家长安排下吃顿饭啦。自从留学回国,当起“副教授”来,展翔掐指一算,展牧原已经二十八岁了,再由着他东挑西拣,看来婚事会遥遥无期,于是,父母也开始帮他物色了。但,物色来物色去,父母看中意的,儿子依旧不中意。齐忆君烦了,问他:
“你到底要找个怎样的女孩才满意?”
“我要一个……”展牧原深思着说,“完美吧!”
“什么叫完美?”
“我心目里的完美,”展牧原说,“那并非苛求!我不要天仙美女,只要一个能打动我、吸引我的完美,那‘完美’两个字,并不仅仅止于外貌,还要包括风度、仪表、谈吐、学问、深度、反应和智能!”
“A、B、C、D、E、F!”齐忆君说。那是个老笑话,说有个男人找老婆,订下ABCDE五个条件,最后却娶了个五个条件全不合适的人,别人问他何故,他答以:合了F条件!F是Female的第一个字母,翻成中文,是“雌性动物”。“我看你一辈子也找不到这个完美!”
“那么,算我倒霉!我是宁缺毋滥。”
展牧原是相当骄傲的。在荷花池畔那次见面,已经让他自己都惊奇了。他,展牧原,曾经跟在一个女孩身后,傻里傻气地乱转,又被修理得七荤八素,要一个电话号码还说了一车子好话……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当照片洗出来,他每日面对那些照片,白帽子、白围巾、白衣裳、白鞋子,一系列白色中,几丝黑发,双眸如点漆,成了仅有的黑!照片拍摄的技术是第一流的!模特儿却远超过了“第一”,她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尤其有一张,她半垂着睫毛,半露着黑眸,脸上带着种难以捉摸的哀伤,淡淡的哀伤……那韵味简直令人怦然心动。
他等了一个星期,洁舲从未打电话给他。
他相信,她很可能已经忘记他是谁了,这使他沮丧而不安起来,以她的条件,她实在“有资格”忘记他的!忽然间,展牧原的骄傲和自信就都瓦解了。
于是,他拨了洁舲家的电话,于是,洁舲也答应出来了,他们约好在一家冰淇淋店门口见面。他开了自己那辆新买不久的跑车,还特地起了个早,把车子洗得雪亮,连座位里都用吸尘器吸过。然后,在约好的一小时前已经到达了现场,坐立不安地等待着,不住伸长脖子前前后后地找寻他那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奇迹”!
终于,好不容易,似乎等了一个世纪,那“奇迹”总算出现了,而“奇迹”手中,却牵着个小“意外”!
展牧原从车中钻了出来,望着洁舲。奇怪,她今天没穿白色,却穿了一身黑,黑色长袖衬衫、黑色长裤、黑色平底鞋,没戴帽子,黑发自然飘垂……老天,原来黑色也能如此迷人!在那一系列黑中,她的面额是白里泛着微红的,而她的唇,却像朵含苞的蔷薇。他又想给她拍照了,照相机在车子里,他还没说话,洁舲就微笑着说:
“中中,叫一声展叔叔!”
哦,她手里还有个小“意外”呢!展牧原有些惊愕地看着中中,那男孩也毫不怯场地回望着他,他忍不住问:
“他是谁?”
“秦中。”洁舲说,“他是秦非的儿子,你知道秦非吗?”
“不太知道。”
“秦非是某某医院的内科主任,是位名医呢!我现在就住在秦家。这是秦医生的小儿子,中中,你叫他中中就可以了!他很容易和人交朋友的!”
是吗?展牧原有些懊恼,不,是相当懊恼。他注视着洁舲,后者脸上一片坦然。但,他知道,她是有意的!她居然不肯单独赴约,而带上一个小灯泡!这意思就很明白了。人家并不把你的约会看得很重,人家也不想单独赴你的约会,而且,人家还不怎么信任你!
他在懊恼中,迅速地武装了自己。好吧,你既然带了“意外”来,我就照单全收吧!最好的办法,是“漠视”那意外的存在,按计划去展开行动。
“好!”他愉快地笑起来,“我们开车去郊外玩,好不好?听说石门水库可以坐船,要不要去?”
“我想,”说话的是那个“小意外”,“我们还是先进去吃冰淇淋吧!”
“呃?”牧原呆了呆,看向洁舲。
“好吧!”洁舲同意地说,“我们先吃客冰淇淋!”
进了冰淇淋店,三个人都叫了冰淇淋。“小意外”吃掉了一客香蕉船,又叫了客巧克力圣代,再吃了杯果冻,最后意犹未足地吃了客鲜草莓蛋糕,只吃鲜草莓,不吃蛋糕,吃了满嘴满手的奶油果酱冰淇淋,洁舲又带他去洗手间洗干净。这一套弄完,足足已过了两小时,洁舲说:“现在去石门水库太晚了,我们换个地方吧!”
“我们可以去看电影!”中中说。
“呃?”展牧原再看向洁舲。
“我没意见,”洁舲微笑着,温柔地注视着展牧原,“就去看电影吧!你想看什么片子?”展牧原问。
“《蝙蝠侠》!”中中飞快地接口。
“呃?”展牧原又一次呆住了。
“好吧!”洁舲笑得更温柔了,“就去看《蝙蝠侠》吧!听说娱乐价值很高,刚好去看四点半那场!”
没话说,于是开车到电影街,《蝙蝠侠》!牧原已有二十年没看过儿童片。无奈何,就看《蝙蝠侠》吧!买了三张票,走进电影院,中中一屁股坐下来,坐在洁舲和展牧原的正中间。小身子挺得直直的,正襟危坐,两眼紧张地盯着银幕,看蝙蝠侠大战恶魔党。
展牧原心里转着念头,这样看电影可真乏味!必须在散场后,再谋发展。还没想完,中中说:“展叔叔,我想吃卡里卡里!”
“呃?”他倾过身子去,“什么‘卡里卡里’?”
“对不起,”洁舲说,打开皮包要掏钱,“你去贩卖部给他买包卡里卡里,那是种小点心!”
“哦!”他慌忙推开洁舲送钱过来的手,“我去买!我去买!”
他们坐在一排的最里面,他站起身来,一路挤出去,一路向人说对不起,总算买了包“卡里卡里”回来,又一路挤进来,把“卡里卡里”交给那孩子。中中开始吃他的卡里卡里。
展牧原这才知道为什么这玩意儿叫“卡里卡里”了,原来吃起来真的会“卡里卡里”响,响得又清脆又大声。展牧原想隔着椅子和洁舲另订约会,却显然无法说话。好不容易,中中报销了那包卡里卡里,他又开了口:
“展叔叔,我想喝瓶养乐多!”
“呃?”这次,展牧原不等洁舲吩咐,就站起来,再一路挤出去,又一路挤回来,给小中中买了养乐多。孩子“咕嘟咕嘟”喝完了那瓶养乐多,他抚着肚子打了个饱嗝。展牧原心想:这下子,你这个磨人的小少爷总算没东西可闹了吧!谁知道,小中中又细声细气地说了句:“展叔叔,我想嘘嘘!”
老天!展牧原快发疯了!本来嘛,这孩子又是冰淇淋,又是圣代,又是养乐多,当然会想上厕所了!洁舲又歉然地俯过身子来:
“抱歉,他的意思是……”
“我懂我懂!”展牧原慌忙说,牵住小中中的手,带着他再一路挤出去,一路和人说对不起,上完厕所,又一路挤回来,好不容易,总算坐定了,展牧原定睛看着银幕,银幕上刚好映出“剧终”的字样。
电影院大放光明,他们跟着散场的人潮站了起来。洁舲对着他温柔地笑,说:
“虽然是孩子片,也拍得挺认真的啊?”
天知道它认真不认真!展牧原想。他一直忙着挤出挤进买东西和人说“对不起”,至于银幕上演些什么,他根本没看到几个镜头。随着散场的人潮走出戏院,外面街道上,正是华灯初上,夜幕初张的时刻。他看看表,说:
“请你吃晚饭,好吗?”
“我什么都吃不下了!”中中宣布,“我刚刚在冰淇淋店,还吃了两只蚂蚁!”
“什么?”洁龄吃惊地弯下腰去,“你说你还吃了什么东西?”
“两只蚂蚁!”中中一本正经地说,“就在香蕉船没有送上来以前,我不是跑到窗子前面去看外边的摩托车吗?那窗台上有两只蚂蚁,我就把它吃掉了!”
“你说真的还是假的?”洁舲有些着急了,“你为什么要吃蚂蚁呢?”
“因为我要尝尝蚂蚁是什么味道呀!”中中居然振振有词,“那两只蚂蚁颜色不一样,一只是黄蚂蚁,一只是黑蚂蚁,黄蚂蚁的味道是酸酸的,黑蚂蚁的味道是辣辣的,都不太好吃!”
“噢!”洁舲紧张地盯着他,“你除了吃蚂蚁之外,还吃了什么东西没有?”
“有啊!”中中说。
“啊?还有呀!”洁舲更担心了,“是什么呢?”
“那窗台上种了一排小洋葱,我咬了几口。”
“小洋葱?”洁舲愣着,忽然想起来了,“那是人家种的郁金香花球啊!老天!你真的吃啦?还是骗我呀!”
“真的吃了!”中中揉着肚子。
“肚疼吗?”洁舲关心备至。
“不疼。”孩子摇着头,“只是有点怪怪的!”
洁舲抬起身子,歉然地去看展牧原。展牧原一语不发,就往停车场走,进了车子,展牧原才说了句:
“你不介意让我知道你的地址吧?”
“忠孝东路,新仁大厦。”洁舲说了,紧搂着中中,“拜托你快一点,我要把他送回去,给他爸爸检查一下,别中毒才好!”
“放心。”展牧原说,“他只是吃得太多了!”本来嘛,香蕉船、巧克力圣代、果冻、草莓蛋糕、卡里卡里、养乐多,外加黑蚂蚁、黄蚂蚁各一只,和几个郁金香花球!他的肚子如果不“怪怪的”,才真是“怪怪的”呢!
车子开到忠孝东路新仁大厦门口,展牧原问:“你住几楼?”
“六楼。”
洁舲下了车,展牧原伸出手去,跟她握了握手,好不容易,总算有机会握握她的手了。在握手的同时,他把一张在电影院洗手间中写下的小条子(他已预知今天的约会不会精彩了)乘机塞进了她的手里。然后,他挥手说了声再见,就开着车子走了。
洁舲在晚上,回到自己的卧室中以后,她才打开那张纸条,看到上面潦草地写着:
如果中中不是那么“精彩”,
展牧原应该也有些“可爱”!
如果中中不是那么“出风头”,
展牧原也不至于像个“大笨牛”!
如果中中不是抢走了“男主角”,
展牧原说不定也能把角色“演好”,
如今——一切光芒属于中中,
展牧原心里有点儿想不通!
这游戏实在不怎么有趣,
不知道明晚能否重新聚一聚?
注:如果明晚小中中又要加入,我还是乖乖地认输——小生怕怕!
洁龄看着纸条,念了一遍,再念一遍。念了一遍,再念一遍。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想起展牧原在电影院中挤出挤入,走马灯般转个不停,她就更加忍不住要笑。笑完了,她再读那纸条。老天!那展牧原确实有他动人之处!
于是,她找出展牧原的名片,主动拨了个电话给展牧原,接电话的是展牧原本人。
“我是洁舲,”她微笑着说,声音温柔而悦耳,“你明晚的计划是什么呢?”
“啊,洁龄!”一听到她的声音,展牧原又兴奋又意外。兴奋意外之余,又担起心来。“明晚有小中中吗?”他问。
“不,当然没有。”她笑了。
“小中中还有弟弟妹妹吗?”展牧原再问。
“有个小姐姐。”
“呃!”
洁舲笑得弯了腰。
“放心!”她说,“我不带附件!”
他深吸了口气。
“那么,明晚六时半我来接你去吃晚饭,吃完饭,我们去夜总会跳舞……”
她有些犹豫。
“怎样?”他问。
“我不太会跳舞。”她说。
“我也不太会跳,这有关系吗?”
“我想……”她笑着,“没什么关系!”
“我想也没什么关系!”他也笑着说。
“那么,明晚见!”她要挂电话。
“等一等!”他急急地接口。
“还有事吗?”
“是的。”展牧原沉吟了一下,“那位小中中还好吧?在吃了黑蚂蚁黄蚂蚁以后?”
“是。”她笑得更开心了,“他妈妈给他吃了几片消化药,现在正学蝙蝠侠大战恶魔党呢!”
“请你帮我转告他一句话好吗?”
“好呀!”
“他有一位好可爱好可爱的洁舲阿姨!”说完,他立刻挂了线。
她握着听筒,笑容在唇边绽放着。好半天,她才把听筒慢慢地挂上。
第4章
展牧原和洁舲开始了一连串的约会。
这事在展家引起了相当大的注意,齐忆君对这位“洁舲”关心极了。最主要的,这是齐忆君第一次发现儿子如此认真,如此投入,又如此紧张。每次约会前,他居然会刮胡子,洗头,洗澡,换衣服先忙上半小时,这真是破天荒没有过的。看样子,终于有个女孩,让展家这位“骄傲”陷进去了,而且,还陷得相当深呢!
展翔夫妇都很想见见这位“洁舲”,可是,展牧原就从没有把她带回家过。每当齐忆君追问不休时,展牧原总是不耐地笑笑说:
“还早!妈,还早!等我把她带回家的时候,就表示我跟她已经达到某一种程度,现在,我们只是约会,还没有达到你们期望的那个地步!”
“你拖拖拉拉的要闹多久呀?”齐忆君叫着说。她虽没见过洁舲本人,却早见过她那些大特写、小特写,中景、远景,眉、眼、唇……各种照片,又从儿子嘴中,知道她刚刚暑假才毕业于T大中文系。种种情况看来,儿子如果还要挑三拣四,实在就太“狂”了一点。机会错过,再要找这样一个女孩可不容易。“你们现在年轻人,不是都速战速决的吗?你怎么行动这样慢?”
“妈!”这次,展牧原正对着母亲,脸色凝重地开了口,“如果洁舲是那种肯和别人速战速决的女孩子,以她的条件,读到了大学毕业,你认为还轮得到我来追她吗?她大概早就被别人追走了。”
齐忆君呆了。原来如此,她可没料到,她那条件卓越的儿子,会在“备取”的名单里。她对那位“洁舲”,就更加刮目相看了。
事实上,展牧原和洁舲的约会,进展得比齐忆君预料的还要缓慢。展牧原在母亲面前要面子,不肯把自己的“失败”说出来。洁舲的保守和矜持,是展牧原从没见过的。大约学“中国文学”的女孩子都有些“死脑筋”。展牧原弄不清楚,反正,并不是他不想“进一步”,而是洁舲把自己保护得那么周密,除了跳舞时可以挽挽她的腰之外,平常碰碰她的手,她都会缩之不迭。他们在一起,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她和他谈文学、谈典故、谈诗、谈画,也谈摄影、艺术。进而谈社会、历史、人生、宗教……几乎无所不谈。他越来越折服在她那深广的知识领域里,也越来越迷惑在她那深刻的人生体验里。哦!老天!他真想“速战速决”,想疯了,从没有这样渴望过和一个女孩见面,从没有把自己一生的计划都移向一个“约会”上。但是,但是,但是……洁龄就是洁龄。一条洁白的小船,缓缓地航行,缓缓地飘荡,诗意的,文学的。不容任何狂暴的态度来划动,她有她那自我的航行方法,他拿她竟然无可奈何!
这晚,他把她带到了碧潭。
月色很好,水面上反映着星光、月光,远山远树,都在有无中。这些年来,碧潭因为水位降低,游人已经减少了很多,所以,周遭是非常安静的。他们租了一条大船,由船夫在船尾划着,船上有篷,有桌子、椅子,他们还叫了一壶好茶。
有星、有月、有茶。有山、有树、有船。而潭中,山月两模糊,四周,有萤火在轻蹿。空气中,酝酿着某种浪漫的气息,连夜风吹在身上,都有诗意。这种气氛,显然感动了洁龄,她坐在他身边,神往地看着潭边的岩石,两岸的风景,天上的星辰,水中的倒影。她叹了口气,低低地说了一句:
“天堂!”
“什么?”他没听清楚,悄悄伸过手去,握住她的手,她悸动了一下,缩回去,他固执地握紧了她,于是,她放弃了,一任他握着她。他说:“洁舲,你什么都好,就是太放不开了。”
她回眸深深看了他一眼,她眼中有些迷惑,有些哀愁。像他第一次在花池畔捕捉到的神韵。不知怎的,这神韵就他在心脏上猛撞了一下,使他恨不得对她那嘴角吻下去。但他不敢鲁莽,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她是洁舲。
“唉!”他深深叹了口气。
“怎么了?”她问。
“或者,我该欣赏你的放不开,”他说,“因为,你大概也没有对别人放开过!”
她吃了一惊似的,迅速地把手从他掌心中抽出来了。她站起身来,在摇晃的船中走到船头去,用手扶着船篷,她背对着他,呆呆地注视着辽阔的前方。
他懊恼透了!又说错话!干吗去提醒她啊!好不容易才捉住了她的手,又给她逃开了。可是,这是二〇世纪呢!他怎么去认识了一个十八……算了,十八世纪已经够开放了,她根本是个十六世纪的女孩!还活在“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里。他真不知道该“欣赏”她这一点,还是“恨”她这一点。
他站起身来,也跟了过去。
不敢再碰她了,扶着另一边的船篷,他们并肩站着,并肩望着船的前方。四周很静,只有潺潺的水声,和那船夫的橹声。远方,有只不知名的鸟儿,在低低的啁啾着。
“暑假已经过去了。”她终于开了口,声音很平淡,“我的假期也过去了,你的假期也过去了。”
“我是快开学了。”他困惑地说,“不过,我每周只有三天课,剩余的时间还是很多的。至于你,不是已经毕业了吗?”
“是啊!所以,应该去找一个工作。”她说,眼光始终看着前方,“我本来想去秦非的医院当护士,但是,护士必须是学护专的,而且,秦非也不赞成。当初我考中文系,是因为我发狂般地爱上了文学,现在,毕业了,突然发现学文学真没用,除了装了满脑袋瓜文字以外,居然没有一技之长。”她顿了顿,忽然问:“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一直好想去写作。”
“不。”他说,盯着她,“你从没告诉过我。”
她回头注视他,两人的目光又遇在一块儿了。
“我好想写作,”她认真地说,眼睛里闪耀着光彩,非常动人的光彩,“我每次看到一本好书,我就羡慕得发狂,恨不得那就是我写出来的。有的时候,我做梦都梦到在写作,我真想写作。”
“那么,什么工作都别找,去写作!”他有力地说,“如果你这么爱写作,你就去写作!”
“你和秦非说的话一样。”她沉吟着,“所以秦非和宝鹃就不肯给我找工作!他们坚持我是写作的材料,我自己却非常怀疑……所以,最近我也心乱得很,以前,只想专心把书念好,书念完了,反而有不知何去何从的感觉。”她侧着头想了想,忽然轻叹了一声:“唉!”“你父母呢?”他忍不住追问,“你父母的看法怎样?他们的意见如何?”
“我父母?”她怔住了,又掉头去看水,接着,就抬头去看天空,“我父母对我的事没有意见。”
“我能不能坦白问一句?”展牧原开口说。
“你不能。”她飞快地回答。
他怔住了,呆了足足十秒钟。
“该死!”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又忘了你有说‘不能’两个字的习惯!好吧!我不能问。我就不问。我只告诉你一句话,如果你有经济上的困难……”
“不不。”她急急地说,“那一直不是困难,他们不允许我有这种困难。”
“他们?”他听不懂。
“他们。”她温柔地重复。
他凝视她,微蹙着眉,凝视了好久好久。
“你知道吗?洁舲。”他说,“很多时候,我觉得,你像一个谜。”
“谜?”她笑了,回忆着,“很好的一个字,是不是?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在植物园,你就说了这个字。第二天早上,我还特地写了张字,我写:任何不可解的事,都是一个谜。未来也是一个谜。人就为这个谜而活着。”
他盯着她。
“你这样写的吗?”
“是的。”
“那么,”他双目炯炯,“你已经帮我写下我的命运了?在相遇的第二天早上?”
“什么意思?”她惊愕地看他。
“你是个谜。”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而我就为这个谜而活着。”
她惊跳。转开头去,她看水,看天,看两岸,就是不肯再看他。
“我们上岸去好吗?”她无力地问。
“好,可以。”他说,挥手叫船夫靠岸。
船靠了岸,他付了船钱。他们沿着台阶,走上堤防。然后,他握着她的手腕,把她带上了桥,走过桥,对岸有小径浓荫,直通密林深处。她有些退缩,喃喃地说:
“我们能不能回去了?”
“不能。”他说。
“哦?”
“并不是只有你可以说‘不能’。”他忽然执拗起来了,他胸中有股强烈的热情,像一张鼓满了风的帆,已经把他整个都涨满了。他觉得,这些日子来,蠢动在他血管中的那份激情,正不受控制地,要从他浑身每个毛孔中往外迸泻。他一直握着她的手腕,半强迫地,半用力地,把她带到一棵大树之下,远处有盏路灯。这条路通往一个名叫“情人谷”的山坳。这树下并不黑暗,路灯的光辉投在她面颊上,她看来有些苍白,有些紧张,有些柔弱,又有些无奈。这好多个“有些”,合起来竟是种让人难以抗拒的力量,写下来不会有人相信,这些“有些”,是那么美丽,又那么楚楚动人!
“听着!”他说,眼光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的眼睛,他不准备放过她了,他决心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地倾倒出来,“我告诉你,洁舲。从小,我是骄傲的,我是自负的,我是不看别人脸色,也不低声下气的。我不迁就任何人,也不向任何人低头!说我狂也可以,说我傲也可以,说我目空一切也可以!这就是我!因此,我没有主动追求过女孩子,更遑论谈恋爱!也因此,我没有经验,没有技巧,也没有任何恋爱史!在我念大一的时候,我曾经和一个女孩接吻,只是为了了解什么叫接吻!结果,那女孩以丰富的经验来教了我。这就是我和女性唯一的接触!这些年来,我念书,我教书,我摄影……我身边始终环绕着女孩,从同学、同事,到学生。可是,我始终没有为任何人动过心,我已经认为我属于中性,不可救药了!我以为我这个人根本没有热情了!可是,我遇到了你!什么骄傲、自负、自信、狂放、目空一切……都滚他的蛋!我完了!这是我生平的第一次,也是绝对的最后一次,我完了!所以,听着,”他的嗓音低哑,面孔涨红了,眼睛灼灼然的燃烧着,“不要再逃开我,不要像一条滑溜的鱼,更不要像防小偷似的防我!我不是坏人,我不是游戏,我掉下去了!你懂了吗?懂了吗?”
她张大了眼睛,呼吸急促,面容感动,眼里,竟闪着两点晶莹的泪光,她拼命吸气,微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想解释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看着她眼底的泪光,看着她唇边的颤动……他什么思想都没有了,俯下头去,他把嘴唇热烈地盖在她的唇上。
深夜,洁舲才回家。
她没有让展牧原送她上楼,自己上了电梯,看看手表,快一点钟了。秦非全家一定都睡了,她从皮包中拿出钥匙,悄悄地打开门,再悄悄地关好门。然后,她轻手轻脚地往自己卧室中走去。
她经过了秦非的书房,发现里面还亮着灯光,房门开着。她看进去,秦非正一个人坐在一张大大的转椅中,在抽着烟,一缕烟雾,袅袅然的在室内缭绕着。
她走到书房门口,站住了。秦非没有回头,喷了一口浓浓的烟雾,他说:
“进来,把房门关上,我正在等你!”
她顺从地走进去,关上了房门,她一直走到秦非的面前。秦非抬眼看她,眼底中,带着深切的研判。她不说话,就静静地站着,让他看。如同一个小孩等着医生来诊察病情似的。她手中的皮包,已经顺手抛在沙发上了。她就这样垂着双手站着,和他静静地相对注视,他手中的烟,空自燃烧着,直到差一点烧到了他的手指,他才惊觉地熄灭了烟蒂。
“坐下!”他命令似的说。
她坐下了,坐在他脚前,坐在地毯上面。她双膝并拢,胳膊肘放在膝上,双手托着下巴,依旧静静地看着他。他眼光深邃,面容肃穆。
他们又对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开口:
“你快乐吗?洁舲?”
她点点头,用舌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快乐,”他深刻地说,“但是害怕。”
她再点头,连续地点着头。
他怜惜地伸出手来,抚摸着她的头发,这些头发,曾一度被烧得乱七八糟,也曾一度被剪成小平头,这些头发的底下,还掩藏着伤疮,烧伤的及打伤的。这些头发如今长得漆黑浓密,长垂腰际,谁能料到它当初曾遭噩运?他抚摸着它,手指碰到了她后颈上,藏在衣领中的伤疤,她本能地战栗了一下。
“听我说,洁舲。”他压低了声音,真切地、诚恳地、清晰地叮咛,“你姓何,名洁舲,对不对?”
她继续看他,眼中闪着无助和疑问。
“展牧原,展翔的儿子。”他再说,“他们展家是世家,牧原是独生子。这孩子非常优秀,你如果失去了他,你可能一生碰不到更好的男孩子。听我说,洁舲,你千万不要失去他。”
她哀求似的看着他,仍然没有开口。
“所以,记住了!人生没有‘事事坦白’这回事,你不需要对你的过去负责,更不需要对那个在十二年前已经注销了的女孩负责!你懂吗?我早说过,你有权利活得幸福,你有权利追求幸福。如今,幸福终于来临了,就在你的眼前,你的手边,你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它牢牢地抓住。所以,去抓牢它!不要松手,否则,你就辜负了我们这十二年来,在你身上投注的心血,寄予的希望!洁舲,你懂了吗?”
她含泪点头。
“再有,”他微微战栗了一下,“不要去和人性打赌!你会输!”
他握住了她的手腕,用力把她的手从脸上拉开。
“看着我!”
她被动地看着他,眼光中流露着凄苦和恐惧。
“不会有事的,我跟你保证。”他深吸了口气,又重重地吐出来,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紧压在他心头似的。“只要你永远不说出来!永远不说!永远!洁龄,这不是欺骗。展牧原爱上的是何洁舲,他从没有认识过豌豆花,对不对?”
听到“豌豆花”三个字,洁舲浑身立即通过一阵不能遏止的寒战。这寒战传到了秦非手上,他也不自禁地跟着战栗了。
“所以,洁龄,”秦非一字一字地说,“不要冒险,不要去考验他!”洁舲一下子把头匍匐在自己膝上,她双手紧握着拳,面颊深埋在膝间,她的声音痛楚地迸了出来:
“我最好的办法,是跟他分手!”
“胡说!”秦非生气了,恼怒了,“你为什么要跟他分手?除非你对他毫不动心!你动心吗?”他有力地问,“回答我!你动心吗?”她猝然抬起头来,眼中充满了悲愤和苦恼。
“你什么都了解,你什么都知道!”她终于低喊起来,“你了解我比我自己了解得还清楚,何洁舲这个人物根本是你一手创造的!你何必问我?何必问我?何必苦苦追问我?”
他从椅子里猛地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去,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他再点燃了一支烟,就站在那窗口喷着烟雾,默然不语。
洁舲静了静,把头颓然地靠在他坐过的椅子上,那椅垫上还留着他的体温,她的手平放在椅垫上面。半晌,她从地毯上站了起来,她轻轻地走过去,走到他的身边,烟雾浓浓地笼罩过来,把她罩进了烟雾里。
“对不起。”她轻声低语,“我不是存心要吼叫的,我只是……只是很乱。我矛盾,我害怕,我自卑……你明白的,是不是?是不是?”
他回过头,眼光和她的交会了。
“我明白。”他真挚地说,“所以,我也害怕!”
“你怕什么?”
“怕你的善良,怕你的坦白,怕你的自卑,怕你……放弃你新的人生。”
“新的人生?”
“是的,恋爱和婚姻是另一段新的人生,你应该享受的!你很幸运,才会认识一个好男孩……”
“看样子,”她凄苦地微笑了一下,“你们对于收留我,已经厌倦了,你急于想把我嫁出去!你……”
“洁舲!”他喊了一声。
她住了口,惊觉地看他。然后,她用双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像基督徒抓住基督的手一样。她苦恼地、昏乱地说:
“我怕穿帮!我真的怕!请你帮助我!请你!”
“洁舲,洁舲。”他安慰地、温柔地低唤着,“信任我!我们曾经一起渡过难关,这次,也会渡过的。只要你不说,只要你不说!”
“可是……可是……”
“我们可以把故事说得很圆,你肩上的伤疤,是小时候玩爆竹烧到的,其他的伤痕,大部分都已看不出来了。至于……那回事,相信只要你不说,就不会穿帮。现在的知识,大家都知道摔跤运动都会造成……”
“你说过,我们不欺骗!”她更紧地握住他,“我不能。我……不能。不能这样对待展牧原,这样……太不公平,太不公平!”
“人生本来就不公平!对你来说更不公平!”他有些激烈地,“真相对展牧原就公平了吗?你以为呢?洁舲,你用用脑筋吧!他怎样看好?一条洁白的小船?”
“哦!老天!”她喊。
“你没有对不起他!”他更激动了,“你是完整的、簇新的,你是何洁舲,你没有对不起他!”
“不,不,不!”她喊着,返身往屋外奔去,“我不能!秦非。我宁可和他断绝来往,我不能欺骗!我以为我可以摆脱过去!现在,我知道了,我不能!我不能!我永远不能!”
她哭着跑走了。
秦非怔怔地站在那儿,怔怔地,站了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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