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女频频道 > 琼瑶作品全集(共60册) >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这天,狄君璞第一次带心虹去看卢老太太,同行的还有尧康。

    尧康对于这整个的故事,始终带着股强烈的好奇。他获得这个故事,一半是从狄君璞那儿,一半是从心虹那儿。这故事使他发生了那么大的兴趣,他竟渴望于参与这故事后半段的发展了。

    这是星期天,他们料想云扬也会在家,说不定心霞也在,因为心虹说,心霞一大早就出去了。走近了那简陋的农舍,心虹忽然有些瑟缩,那晚在雾谷中捉住她又撕又咬的疯妇,又出现在她眼前,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滞重了,而且微微地打了个寒颤,这一切没有逃过狄君璞的注意,他站住了,说:

    “怎么了?”

    “你真认为我可以去见卢老太太吗?”心虹不安而忧愁地问,“会不会反而刺激她,等会儿她又捉住我,说我是凶手。会吗?”

    “以我的观察,是不会的。”狄君璞说,“她自从上次在雾谷发过一次疯之后,一直都没有再发作过,云扬告诉我,医生说她在逐渐平静下去。我几次来,和她谈话,她给我的印象,都是个又慈祥又可怜的老太太。在她的潜意识中,始终拒绝承认云飞已经死了。所以,我们见到她,千万顺着她去讲,就不会有问题了。但是,”他怜惜而深情地看着心虹。“假若你真怕去见她,我们就不要去吧!怎样?”

    “哦,不不!我要去!”心虹振作了一下,对狄君璞勇敢地笑了笑。“我应该去,不是吗?如果不是为了我,她不会失去她的儿子,也不会发疯。虽然那是个意外,我却也有相当的责任。我应该去看她,只要不刺激她,我愿意天天来陪伴她,照顾她。”

    “真希望,你这一片好心,会获得一个好的结果。”狄君璞自言自语似的喃喃说。

    尧康看了看心虹,深思地迈着步子,他知道狄君璞这句话,并不是指卢老太太的友谊而言,而是指云飞的死亡之谜而言。他再看看心虹,他在那张温柔而细致的脸庞上,找不着丝毫“凶手”的痕迹,她自己似乎一分一毫也没有想到,她有谋害云飞的嫌疑。

    他们来到了那农舍前的晒谷场上。心虹望着四周,身子微微发颤,她的脸色苍白而紧张。

    “我还记得这儿,”她低声说,“以前的一切,像一个梦一样。”

    “你要进去吗?”狄君璞再一次问,“如果不要,我们还来得及离开。”

    “我要进去!”她说,有一股勇敢的、坚定的倔强,这使狄君璞为之心折。在他想象中,遭遇过雾谷事件之后,她一定没有勇气再见卢老太太的。

    伸手打了门。心虹紧偎着狄君璞,他可以感到她身子的微颤。门开了,出乎意料之外的,开门的既不是云扬,也不是心霞,而是抱着孩子的萧雅棠。

    “怎么,你在这儿?”狄君璞愕然地问。

    萧雅棠望着他们,同样的惊奇。看到尧康,她怔了怔,这个和她共舞多次的瘦长青年,怎会料到她是个年轻的母亲,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呢?她的脸红了红,顿时有点儿尴尬和不安。她不知道,尧康早就对她的故事了如指掌,对她和她的孩子,他十分好奇,却决无轻视之心。她回过神来,把门开大了,她匆促地说:

    “云扬和心霞约好去台北,早上云扬来找我,因为卢伯母又有点不安静,他怕万一有什么事,阿英对付不了,要我来帮一下忙。”

    “怎么!”狄君璞有点儿吃惊。“卢老太太发病了吗?”他们怎么选的日子如此不巧!

    “不不,不是的。”萧雅棠急忙说,“只是有点不安静,到东到西地要找云飞,一直闹着要出去。你们进来吧,或者,给你们一打岔,她就忘了也说不定。”

    “你认为,心虹进去没关系吗?”狄君璞问,他是怎样也不愿冒心虹受刺激或伤害的危险。

    “我认为一点关系也没有。”

    狄君璞看看她怀里的孩子。低低地问:

    “你告诉那老太太,这是她的孙儿了?”

    “不,我没有。”萧雅棠的脸又红了一阵。“她以为我跟别人结婚了,这是别人的孩子,她说这样也好,说云飞见一个爱一个,嫁给他也不会幸福。”

    “那么,她的神志还很清楚嘛!”狄君璞说。

    萧雅棠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有时她说的话好像很有理性,有时又糊涂得厉害。她一直望着这孩子发呆,那眼光好奇怪。她又常常会忘记,总是问我这孩子是从哪儿来的?你们来得正好,跟她谈谈,看看她会不会好一点。”

    他们走了进去,心虹仍然紧催着狄君璞,又瑟缩,又紧张。萧雅棠转过身子,想到里面去找卢老太太,可是,就在这时,卢老太太走出来了。她穿着一身蓝布的衫裤,外面套着件黑毛衣,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着髻。她的面色十分枯黄,眼睛也显得呆滞,但是,幸好却很整洁,也无敌意。一下子看到这么多人,她似乎非常吃惊,她回过头去望着雅棠,讷讷地、畏怯地说:

    “雅棠,他们……他们要做什么?”

    “伯母,那是心虹呀!”雅棠说,“你忘了吗?”

    心虹立即走上前去,一眼看到卢老太太,她就忘了自己对她的恐惧,只觉得满怀的歉意与内疚了。这老太太那样枯瘦,那样柔弱,又那样孤独无依,带着那样怯生生的表情望着他们,谁能畏惧这样一个可怜的老妇人呢?她跨上前去,一把握住卢老太太的手,热烈地望着她,竟不能遏止自己的眼泪,她的眼眶潮湿了。

    “伯母,”她哽塞地喊,“我是心虹呀。”

    卢老太太瞪视着她,一时间,似乎非常昏乱。可是,立即,她就高兴了起来,咧开嘴,她露出一排已不整齐的牙齿,像个孩子般地笑了。

    “心虹,好孩子,”她说,摇撼着她的手。“你和云飞一起回来的吗?云飞呢?”她满屋子找寻,笑容消失了,她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在屋子里兜着圈子。“云飞呢?云飞呢?”她再望着心虹,疑惑地。“你没有和云飞一起回来吗?云飞呢?”

    心虹痛苦地望着她,十分瑟缩,也十分惶恐,她不知该怎么办了。雅棠跨上了一步,很快地说:

    “伯母,你怎么了?心虹早就没有和云飞在一起了,她也不知道云飞在什么地方。”

    雅棠这一步棋是非常有效的。在老太太的心目中,云飞没有死是真的,云飞不正经也是真的。她马上放弃了找寻,呆呆地看着心虹。

    “呵呵,你也没见着云飞吗?”她口齿不清地说,“他又不知道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呵呵,这个傻孩子,这个让人操心的孩子啊!”她忽然振作了一下,竟对心虹微笑起来,用一种歉意的、讨好似的声调说,“别生气啊,心虹。你知道男人都是不正经的,等他回来,我一定好好地骂他呵!”

    心虹那纤弱的神经,再也受不了卢老太太这份歉意与温存,眼泪夺眶而出,她转开了头,悄悄地拭泪。

    “噢噢,心虹,别哭啊!”老太太曲解了这眼泪的意义,她是更加温柔更加抱歉了。“别哭啊!乖儿!”她拥着心虹,用手拍抚着她的背脊,不住口地安慰着。“你不跟他计较啊!我会好好骂他啊!乖儿,别伤心啊!别哭啊!我一定骂他呵!”

    狄君璞望着这一切,这是奇异的,令人感伤而痛苦的。他真不敢相信,这个老妇就是那晚在雾谷如凶神恶煞般的疯子,现在,她是多么慈祥与亲切!人的精神领域,是多么复杂而难解呵!

    尧康走到狄君璞身边,低声地说:

    “你认为带心虹来是对的吗?”

    “是的。怎样?”

    “你不觉得这会使心虹太难受了?”

    “或者。但是,如果心虹能为她做点什么,会使心虹卸下很多心理上的负荷。而且,我希望她们之间能重建友谊,那么,对心虹来说,会减少一个危险,否则,那老太太一发病,随时会威胁到心虹。”

    “我看,”尧康深思地看着那老太太,“我们能为那老太太做的事都太少了,除非让云飞复活,而这是不可能的事。现在,从她的眼神看,她根本就是疯狂的,我只怕,她的友谊并不可靠。”

    狄君璞愣住了,尧康的分析,的确也有道理。他望着那拥抱着的一对,本能地向前迈了一步,似乎想把心虹从卢老太太的掌握中夺下来。就在这时,雅棠怀抱中的孩子忽然哭了起来,这立即就吸引了卢老太太的注意,她放开了心虹,迅速地回头,望着雅棠说:

    “谁在哭?谁在哭?”

    “是宝宝,”雅棠说,“他尿湿了。”抽掉了湿的尿布,她说,“我去拿条干净的来。”望着里面的屋子,她一时决定不下来把孩子交给谁。尧康伸出手去说:

    “我抱抱,怎样?”

    雅棠的脸又一红,不知怎么,她今天特别喜欢红脸,默默地看了尧康一眼,她就把孩子交给了他。尧康抱着孩子,望着雅棠的背影,心里却陡然地浮起了一种又苍凉又酸楚的情绪。这些人,老的、小的、年轻的,他们在制造些什么故事呵!

    雅棠拿着尿布回来了,她身后跟着一个壮健的女仆,捧着茶盘和茶,想必这就是阿英。狄君璞料想,这阿英与其说是女仆,不如说是老太太的监视者更恰当。放下了茶,阿英进去了。雅棠接过孩子,把他平放在桌上,系好尿布。孩子大睁着一对骨溜溜的大圆眼睛,舞着拳头,嘴里咿咿唔唔地说个不停,老太太走了过来,用一种奇异的眼光望着那孩子,愣愣地说:

    “这……这……这是谁家的孩子?”

    “我的。伯母,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你的?”她的眼神更奇怪了,好像根本不了解似的。然后,她怯怯地对那婴儿伸出手去,祈求地、恳切地说,“我能抱他吗?”是祖孙间那种本能的感情么?是属于血缘的相互吸引么?孩子也对老太太伸出手去,嘻笑着、兴奋着。雅棠是感动了,她小心地把孩子放进老太太的手中,一边谨慎地注意着她,生怕她一时糊涂起来,把孩子给摔坏了。

    老太太一旦抱住了那孩子,她好像就把周遭所有的东西都忘记了,她脸上流露出那样强烈的喜悦来,痴呆的眼睛竟放出了异彩。退到墙边的一张椅子边,她坐了下来,紧紧地搂着那孩子。大家都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防备地看着她,尤其雅棠,她是非常地紧张和不安了。

    孩子躺在老太太怀中,不住地用他那肥胖的小手,扑打着老太太的面颊。老太太低俯着头,定定地凝视着他,像凝视一件稀世的珍宝。然后,她忽然抱紧了那孩子,摇撼着,拍抚着,嘴里喃喃地叫唤着:

    “云飞,我的乖儿!云飞,我的乖宝!云飞,我的小命根儿呵!”

    大家面面相觑,这一个变化是谁也没有意料到的。心虹那刚刚收敛住的眼泪又滚落了出来,狄君璞紧紧地揽住了她的肩,安慰地在她肩上紧握了一下。她在狄君璞的耳边轻声说:

    “难怪她会有这种幻觉,孩子长得实在像云飞。”

    老太太摇着、晃着,嘴里不停地呢喃着:

    “乖宝,长大了要做个大人物呵!云飞,要爱你的妈呵!我的宝贝儿!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世界上最好的孩子!又漂亮,又聪明,又能干!我的宝贝儿!谁说你不学好呢?谁说的?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你孝顺你妈,你最孝顺你妈,苦了一辈子把你带大,你不会抛下你妈走掉的,是不?乖儿?你不会的!你不会就这样走掉的!妈最疼你,最爱你,最宠你,你不会抛下你妈的!你不会呵!”她把孩子搂得更紧了。“我的乖儿啊!不要走,不要离开妈,我们过穷日子,但是在一块儿!不要走!不要抛下你妈啊!乖儿!云飞呵!”

    她的思想显然在二十几年前和二十几年后中跳越,声声呼唤,声声哀求,一个慈母最惨切的呼号呵!大家都被这场面所震慑住了,心虹把面颊埋在狄君璞肩上,不忍再看,雅棠的眼眶也湿润了。雅棠的心绪也是相当复杂而酸楚的,这老妇所呼唤的,不单是她的儿子,也是雅棠孩子的父亲呵!她吸了吸鼻子,一时心中分不出是苦是辣,是悲是愁,是恨是怨?那男人,那坠落于深谷的男人,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而遗留下的这个摊子,如何收拾?她再吸了吸鼻子,没有带手帕,她用手背拭拭眼睛。身边有人碰碰她,递来一条干净的大手帕,她回过头,是尧康!他正用一种深思的、研究的,而又同情的眼光望着她。

    “人总有一死的,只是早晚而已。”他安慰地说。

    “不!”她很快地回答,挺直了背脊。“我不为那男人流泪,他罪有应得!我哭的是,那失子的寡母,和那无父的孤儿!”她忽然觉得自己说得冒失,就又颓丧地垂下头去。“啊,”她低语,“你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他说,“我已经都知道了。”

    她望着他,默然片刻。

    “是吗?”她轻问,就又掉转头去看着孩子了。

    老太太已经停止了她的呢喃低诉,只是做梦般地摇晃着孩子,眼珠定定的,一转也不转。眼光超越了面前的人群,不知落在一个什么地方,她的意识显然是迷糊而朦胧的。并且,逐渐地,她忘记了怀里的孩子,在片刻呆滞之后,她陡地一惊,像从一个梦中醒来,她惊讶地望着怀里的孩子,愕然地说:

    “这……这是谁的小孩儿?”

    “我的。”雅棠说,乘此机会,走上前去,把孩子给抱了过来,她已经提心吊胆了好半天了。

    “啊啊,你的!”老太太说,又突然发现眼前的人群了,“怎么,雅棠,你带了好多客人来了,阿英哪,倒茶呀!”

    “已经倒过了,伯母。”雅棠说。

    “啊啊,已经倒过了!”老太太说,颤巍巍地从椅子里站起来,又猛地看到了心虹,她怔了怔,立即脸上堆满了笑,对心虹说,“心虹,你来了!”她把刚刚和心虹见面的那一幕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走上前去,她亲亲热热地拉住心虹的手,亲呢而又讨好似的说,“云飞不在家,他出去了,去……”她晦涩地笑着,仿佛想掩饰什么。“他去上班了,上班……啊啊,可能是加班。要不然,就是有特别的应酬,男人家在外面工作,我们不好太管束他们,是不是?来来,你坐坐,等他一会儿。”

    这对心虹真是件痛苦的事情。狄君璞真有些懊悔把她带到这儿来了,像尧康说的,他们能为这老太太做的事情已经太少了。她已经疯成这样子,除非有奇迹出现,她是不大可能恢复正常了,他又何必把心虹带来呢?或者,在他的潜意识中,还希望由于她们的会面,而能唤回心虹那最后的记忆?

    一小时后,他们离开了卢家。他们奔去的时候,老太太已经很安静了,又几乎像个正常人一般了,只是殷殷垂注着云飞的去向,因为她的样子不至于再发病,雅棠交代阿英好好伺候,就也跟着他们一起出来了。走出卢家那窄小的农舍,大家都不由自主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如果我是云扬,”尧康说,“我干脆让她在精神病院中好好治疗。”“她已经失去一个儿子,她无法再离开云扬了。”雅棠说,“而且,精神病院对云扬是个大的负担,云扬的负担已经太重了。”

    “据我所知,梁家愿意拿出一笔钱来,给老太太治病。”狄君璞说。

    “你认为在精神病院中就治得好她吗?”雅棠凄凉地笑了笑,问。狄君璞默然了。这又是尧康说的那句话:人力对她已无帮助了!他望着脚下的土地,沉思不语,一时间,他想得很深很远,想人生,想人类,想亘古以来,演变不完的人类的故事,他叹息了。

    “我想,”沉默已久的心虹忽然开口了。“我真是罪孽深重!”

    狄君璞一惊,急忙抬头看着心虹,他把她拉到身边来,用手揽住了她的肩,他深沉而严肃地说:

    “记住!心虹,再也不要为那件事责怪你自己,你听到刚刚那老太太的自言自语吗?她一再叫云飞不要抛下她,这证明云飞在活着的时候,就想抛下她了。如果云飞不死,我想,他可能也抛下了他母亲,那么,那老太太未尝会不疯!”他忽然停住了,吃惊地喊,“心虹!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心虹站住了,眼神奇异,神思恍惚,呼吸急促而不稳定。狄君璞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这种样子了,她似乎又掉入那记忆的深井中了。

    “心虹!心虹!心虹!”他连声喊着。

    “哦!”心虹透出一口气来,又回复了自然,对狄君璞勉强地笑了笑,她说,“我没有什么,真的,只是,刚刚忽然有一阵,我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我想起了一些东西,关于那天晚上的。但是,就像电光一闪般,我又失去了线索。”

    狄君璞怜惜地望着她:

    “别勉强你去回忆,心虹。放开这件事情吧!让我们轻松一下。大家都到农庄去好吗?雅棠,我女儿看到宝宝,一定要乐坏了。”

    雅棠微笑着,没有反对。于是,他们都向农庄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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