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但是,这条神奇的路会是一条坦途么?是没有荆棘没有巨石的吗?是没有风浪没有困厄的么?迎接着他们的到底是些什么?谁能预测呢?
在这些日子里,梁逸舟是更加热中于带朋友回家吃饭了,各种年轻人,男的、女的,开始川流不息地出入于霜园。心虹和心霞冷眼地看着这一切的安排,她们有些不耐,有些烦躁,巴不得想远远地躲开。可是,父母毕竟是父母,她们总不能永远违背父母的意思,因此也必须要在家里应酬应酬这些朋友。而梁逸舟的选择和安排并不是盲目的,他有眼光,也有欣赏的能力,这些年轻人竟都是些俊秀聪颖的人物。再加上年轻人与年轻人是很容易接近的。因此,当春天来临的时候,这些年轻人中已经有好几个是霜园的常客了。在这之中,有个名叫尧康的男孩子,却最得心虹和心霞两姐妹的欣赏,也和她们很快地接近了起来。
尧康并不漂亮,瘦高条的身材,总给人一种感觉,就是太瘦太高了,所以,心霞常常当面取笑他,说他颇有“竹感”。他今年二十八岁,父母双亡,是个苦学出来的年轻人,毕业于师大艺术系,现在在梁逸舟的食品公司中负责食品包装的设计,才气纵横,常有些出乎人意料之外的杰作,在公司里很被梁逸舟所器重。他的外型是属于文质彬彬的一类,戴副近视眼镜,沉默时很沉默,开起口来,却常有惊人之句出现,不是深刻而中肯的句子,就是幽默而令人捧腹的。但是,真使心虹姐妹对他有好感的,并不在于他这些地方,而是他还能拉一手非常漂亮的小提琴。
美术、文学和音乐三种东西常有类似之处,都是艺术,都给人一种至高无上的美感,都能唤起人类心灵深处的感情。通常,喜爱这三者之一的人也会欣赏其他的两样,心虹姐妹都是音乐的爱好者。因此,尧康和他的小提琴就在霜园奠定了一个良好的基础。
尧康是个相当聪明的人,走进霜园不久,他就发现梁逸舟的目的是在给两个女儿物色丈夫。他欣赏心虹的雅致,他也喜欢心霞的活泼。可是,真正让他逗留在梁家的原因,却不见得是为了心虹姐妹,而是霜园里那种“家”的气氛,对于一个孤儿来说,霜园实在是个天堂。所以,对心虹姐妹,他并没有任何示爱或追求的意味,这也是他能够被心虹姐妹接受的最大的原因。
就这样,连狄君璞也可以经常听到尧康的名字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常常默默地望着心虹,带着点儿窥探与研究的意味。当有一天,心虹又在赞美尧康的小提琴的时候,狄君璞沉默了很久,忽然跳了起来,用唇猛地堵住了她的嘴,在一吻以后,他的嘴唇滑到她的耳边,他轻轻地在她耳边说:
“你觉得,我需要去学小提琴吗?”
“呵!”心虹惊呼了一声,推开他,凝视着他的脸,然后,她发出一声轻喊,迅速地抱住他的脖子,热烈地吻住他,再叫着说:
“哦!你这个傻瓜呵!一百个尧康换不走一个你呀!你这个傻透傻透的傻人!”
从此,狄君璞不再芥蒂尧康,反而对他也生出浓厚的兴趣,倒很希望有个机会能认识他。
就在这时候,霜园里举行了第一次的家庭舞会。
当舞会还没有举行的时候,心虹和心霞都有些闷闷不乐,参加舞会的人绝大部分是梁逸舟邀请的,另外还有些是心霞的男女同学。心虹的同学,很多都失去联系了,她也无心去邀请他们。对这个舞会,她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她宁愿在农庄的小书房里,和狄君璞度过一个安安静静的晚上。她也明白,如果自己不参加这舞会,父亲一定会大大震怒的,所以,她曾表示想请狄君璞来参加,梁逸舟深思了一下,却说:
“他不会来的,这是年轻人的玩意儿,他不会有兴趣!”
“他并不老啊!”心虹愤愤地说。
“也不年轻了!”梁逸舟说了一句,就走开了。
“如果他愿意来呢?”心虹嚷着说。
梁逸舟站住了,他的眼睛闪着光。
“如果他愿意来。”他重重地说,“就让他来吧!”
可是,狄君璞不愿意去。揽着心虹,他婉言说:
“你父亲之所以安排这样一个舞会,就是希望在一群年轻人中,给你找一个男友。我去了,场面会很尴尬,对你对我,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我不去,心虹,别勉强我。但是,当你在一群男孩子的包围中时,也别忘了我。”
狄君璞并不笨,自从上次和梁逸舟冲突之后,他就没有再踏入过霜园。他明白梁逸舟对他所抱的态度,这次竟不反对他参加,他有什么用意呢?他料想那是个疯狂的、年轻人的聚会,或者,梁逸舟有意要让他在这些人面前自惭形秽。他是不会自惭形秽的,可是,他也不认为自己能和他们打成一片,再加上梁逸舟可能给他的冷言冷语,如果他参加,他岂不是自取其侮?
心虹知道他说的也是实情,她不再勉强了,但在整个舞会筹备期中,她都是无精打采的。
心霞呢,她也对父亲提出了一个使他大大意外的要求:
“我要邀请两个人来参加!”她一上来就开门见山,斩钉截铁地说。
“谁?”梁逸舟惊奇地。
“卢云扬和萧雅棠!”
“云扬?”梁逸舟竖起了眉毛,萧雅棠是谁,他根本记不得了,云扬他当然太知道了!看心霞把他们两个的名字连起来讲,他想,那个萧雅棠当然就是云扬的女朋友了,却做梦也想不到心霞和云扬的恋爱。“云扬!”他叫着,“为什么要请他们?姓卢的给我们的烦恼还不够吗?我希望卢家的人再也不要走进霜园里来!”
“爸爸,”心霞喊着,“冤家宜解不宜结啊!你正好借此机会,和他们恢复友谊呀!”
“我为什么要和他们恢复友谊呢?”梁逸舟瞪着眼睛说,“那个卢云扬!那个蛮不讲理的浑小子!比他哥哥好不了多少!我以前要想帮助他,他还和我搭架子,讲派头,发脾气,耍个性,这种不识抬举,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流氓,请他来干什么!”
“爸爸!”心霞的脸色发青了,“人家现在是××公司的工程师,整个公司里谁不器重他?你去打听打听看!人家是靠自己奋斗出来的,没有倚赖你,这就损伤了你的自尊了吗?”
“心霞!”梁逸舟喊,“你怎么这样和爸爸说话!一点礼貌都没有!为什么你一定要让他们参加?当初他连我的帮助都不接受,现在又怎会参加我们家的舞会?”
“如果他愿意来呢?”心霞和心虹一样地问。
“如果他愿意来,就让他来吧!”梁逸舟烦恼地说,孩子们!她们怎么都有这么多的意见呢!但是,他对卢云扬,并没有太多的顾虑,他认为他不会来,即使来了,只表示他的怨恨已解,那也没有什么不好之处,就随他们去吧!
心霞的邀请云扬,同样碰钉子,云扬很快地说:
“我不去!”
“为什么?”
“我发过誓,不再走进霜园!”
“你脑筋不清楚了吗?”心霞恼怒地嚷,“怪不得爸爸骂你是个浑小子呢!难道你预备一辈子跟我就不死不活地拖下去?你不借此机会,和爸爸修好,跟我们家庭恢复来往,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云扬瞪着心霞。
“懂了吗?”心霞喊,“我要爸爸看看你,我要让他知道,你不亚于任何一个他所找来的男孩子!你懂了吗?你这个傻瓜蛋!”
云扬拥住了她,吻住她的嘴。
“去吗?”心霞问。
“去!”他简短地说。
“带雅棠来。”
“你要她做我的烟幕弹?”
“我要她找回年轻人的欢乐,你哥哥不需要她殉葬,她才只有二十二岁!”
他深深地吻她。
“你是个好女孩,心霞。”他说,“一个太好太好的女孩。”
于是,那舞会终于举行了。整个的霜园,被布置得像个人间仙境。花园里,每一棵树上,都缀上了红红绿绿的小灯,闪闪烁烁,明明灭灭,仿佛有一树的星星。树与树之间,都有彩条连结着,彩条上,也缀着小灯。另外,在花园的假山下,岩石中,他们置放了一个个的小灯笼,灯笼是暗红色的,映得整个花园中一片幽柔的红光,像天际的彩霞。
室内,是烛光的天下。这是尧康的意见,他用烛光取代了电灯。在室内的墙上,他钉了烛台,点上了几十支蜡烛,烛光一向比电灯的光更诗意,那摇曳的光芒,那柔和的光线,使大厅中如梦如幻,如诗如画。
尧康是艺术家,又擅长于美术设计,这次舞会的布置,他出了许多力。心虹本来对这舞会毫无兴趣,但,后来,她也帮着尧康,布置起客厅来,在这几日中,她和尧康十分接近,他们常在一边窃窃私语,也常谈得兴高采烈。这使梁逸舟沾沾自喜,吟芳也暗中欣慰。
舞会开始了,宾客如云。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这都是个太成功太成功的舞会。云扬带着萧雅棠来了,萧雅棠穿着件翠绿色的衣服,袖口和领口都缀着同色的荷叶边,头发盘在头顶,耳朵上戴了两个金色的大圈圈耳环,她的出现,竟引起全场的注意,像一道闪亮的光,把大厅每个角落都照亮了。云扬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系了一条红色的领带,高高的身材,宽宽的肩膀,浓黑的头发与眉毛,漂亮而神采奕奕的眼睛。他扶着萧雅棠的手腕,把她带到梁逸舟和吟芳的面前,极有礼貌也极有风度地微微鞠躬,含笑说:
“梁伯伯,梁伯母,让我介绍萧小姐给你们!”
梁逸舟不能不暗中喝了一声彩。这实在是太漂亮太引人注意的一对!他接受了云扬的招呼,把平日对他的不满都减少了不少,这样的晚上,他不会对谁生气的。何况,云扬接受了邀请,这表示他已经不再敌视他们了。
唱机是尧康在管理着,心虹在一边协助他。心虹今晚穿了一件纯黑色滚银边的晚礼服,长发垂肩,除了胸前垂着的一颗星星之外,她没有戴任何饰物,在人群中,她也像一颗闪壳的星星。亮康放了一张施特劳斯的《皇帝圆舞曲》,开始了第一支舞,一面对心虹深深一鞠躬:
“愿意我陪你跳第一支舞吗?”
心虹嫣然一笑,接受了尧康的邀请,他们翩跹于舞池中了。心霞早已带着萧雅棠,介绍给所有的人,面对这样一位少女,男士们都趋之若鹜了,因此,立即有人邀她起舞,而心霞呢,她的第一支舞当然是属于云扬的,就这样,舞池里旋转出无数的回旋。乐声悠扬,烛光摇曳,人影婆娑,无数的旋转,转出了无数个春天。那坐在一边观看的梁逸舟夫妇,不禁相视而笑了。
萧雅棠的舞跳得十分好,她的身子轻盈,腰肢细软,每一次旋转,她那短短的绿裙子就飞舞了起来,成为一个圆形,像一片绿色的荷叶,她的人,唇红齿白,双颊明艳,恰像被荷叶托着的一朵红莲。一舞即终,许多人都对着她鼓起掌来,立即,她成为许多男士包围的中心,一连几支曲子,她都舞个不停。
尧康看着心虹,说:
“那个绿衣服的女孩子今天大出风头了!”
“美吗?”心虹问。
“是的。”他用一种艺术家审美的眼光看着萧雅棠,“艳而不俗,是很难得的!她有艺术设计的才干,那件绿衣服还硬是要配上那副大金耳环,才彼此都显出来了!配色是一项学问,你知道。”
心虹微笑了,再对萧雅棠看过去,萧雅棠现在的舞伴是云扬。尧康带着心虹旋转了一个圈圈,又说:
“她那个男朋友对她并不专心,这是今天晚上他们合跳的第一支舞。看样子,那男孩子对你妹妹的兴趣还浓厚一些。”
“那男孩子叫卢云扬,女的叫萧雅棠,他们并不是你想象中的一对,云扬另有心上人。雅棠呢?”心虹沉思了一下,“她有个很凄凉的故事,有机会的时候,我会说给你听。”
“是吗?”尧康的眼光闪了闪,又好奇地对云扬和雅棠投去了好几瞥的注视。
“我们舞过去,”心虹说,“让我给你们介绍。”
他们舞近了云扬和雅棠,心虹招呼着说:
“云扬,给你们介绍,这是尧康,学艺术的,精通美术设计。这是云扬,××公司工程师。萧小姐,萧雅棠。”心虹介绍着,然后又对云扬说,“云扬,我有事要找你谈,我们换一换怎样?”
云扬松开了雅棠,心虹对尧康歉意似的笑笑,就把他留给雅棠,跟云扬滑开了。舞向了一边,他们轻松地谈着,时时夹着轻笑,然后他们又慎重地讨论起什么事情来。在一边默默观看的梁逸舟,不禁对吟芳说:
“看到吗?你猜怎么?这舞会早就该举行了!我想,我们担心的许多问题,都已经结束了!”
“但愿如此!”吟芳说,深思地看着心虹和云扬。
随着时间的消逝,舞会的情绪是越来越激烈,越来越高昂了,他们取消了慢的舞步,换上了清一色的灵魂舞的唱片,乐声激烈,那擂动的鼓声震动了空气,也震动了人心,大家是更高兴了。心虹一向喜静而不喜动,今晚竟反常地分享了大家的喜悦。她又笑又舞,胸前的星星随着舞动而闪烁。她轻盈地周旋于人群中,像一片飘动的云彩,又像一颗在暗夜里闪烁的星辰。心霞呢?穿着件粉红色镶白边的洋装,一片青春的气息,活泼,快乐,神采飞扬。笑得喜悦,舞得疯狂。这姐妹二人似乎已取得某种默契,既然父母都煞费苦心地安排这次舞会,她们也就疯狂地享受而且表现给父母看。整个晚上,这姐妹二人和萧雅棠成为了舞会的重心人物。三种不同的典型;心虹飘逸而高贵,心霞活跃而爽朗,雅棠灿烂而夺目。却正好如同鼎上的三足,支持了整个的舞会。男士们呢?云扬的表现好极了,他请每一位女士跳舞,尤其是比较不受欢迎的那些小姐们,他照顾得特别周到,他的人又漂亮潇洒,谈笑风生。再加上有礼谦和,舞步又跳得娴熟优雅。相形之下,别的男客们未免黯然失色了。
尧康并不是一个很好的社交场合中的人物,他过分地恂恂儒雅,文质彬彬,又有点艺术家的满不在乎的劲儿。他的舞步并不熟,但他对音乐太熟悉了,节拍踩得很稳,所以每种舞的味道都跳得很足。不过,他始终不太受大家的注意,直到休息的时间中,他应部分熟悉的客人的坚决邀请,演奏了一阕小提琴。他拉了一支贝多芬的《罗曼史》,又奏了一曲《春之颂》。由于掌声雷动,盛情难却,他再奏了《孤挺花》和《深深的河流》。大家更热烈了,更不放过他了,年轻人是喜欢起哄的,包围着他坚邀不止。于是,他拍了拍手,高声地说:
“你们谁知道我们的主人之一,梁心虹是个很好的声乐家?欢迎她唱一支歌如何?”
大家又叫又闹,推着心虹向前。心虹确实学过两年声乐,有着一副极富磁性的歌喉。她并没有忸怩,就走上前去。拉住尧康,她不放他走,盈盈而立,她含笑说:
“我唱一支歌,歌名叫作‘星河’,就是这位尧康先生作的曲,一位名作家写的歌词。现在,我必须请尧康用小提琴给我伴奏。”
大家疯狂鼓掌。尧康有些意外,他看了心虹一眼,心虹的眼睛闪亮着,和她胸前的星光相映。他不再说什么了,拿起小提琴,他奏了一段前奏。然后,心虹用她那软软的、缠绵的、磁性的声音,清晰地唱了起来:
在世界的一个角落,
我们曾并肩看过星河,
山风在我们身边穿过,
草丛里流萤来往如梭,
我们静静伫立,
高兴着有你有我。
穹苍里有星云数朵,
夜露在暗夜里闪闪烁烁,
星河里波深浪阔,
何处有鹊桥一座?
我们静静伫立,
庆幸着未隔星河。
晓雾在天边慢慢飘浮,
晨钟将夜色轻轻敲破,
远处的山月模糊,
近处的树影婆娑,
我们静静伫立,
看星河在黎明中隐没!
歌曲作得十分优雅清新,心虹又贯注了无数的真挚的感情,唱起来竟荡气回肠。好一会儿,室内的人好静,接着,才爆发地叫起好来,大家簇拥着心虹,要求她再唱。心虹在人群里钻着,急于想逃出去,因为她忽然热泪盈眶了。心霞对云扬使了个眼色,于是,一张阿哥哥的唱片突然响了起来,心霞和云扬首先滑入舞池,热烈地对舞。大家的注意力被转移了,又都纷纷跳起舞来,一面跳,一面轻喊,鼓声、琴声、喇叭声、人声、笑声,和那舞动时的快节拍的动作,把整个的空气都弄热了。
夜渐渐地深了,蜡烛越烧越短,许多人倦了,许多人走了,还有许多人隐没在花园的树丛中了。
宾客渐渐地告辞,梁逸舟夫妇接受着客人们的道谢,这一晚,他们是相当累了。他们虽也跳过几支舞,但是,夹在一群年轻人中,总有些格格不入。所以大部分的时间,他们只是忙着调制饮料,准备点心,或和一些没跳舞的客人们聊天。现在,当客人逐渐散去,他们忽然发现心虹和尧康一起失踪了。
“他们两个呢?哪儿去了?这么晚!”梁逸舟问。
“可能去捉萤火虫去了!”心霞笑嘻嘻地说。
“捉萤火虫?”梁逸舟愕然地说,瞪着心霞,再看了吟芳一眼,他忽然若有所悟地高兴了起来。“啊啊,捉萤火虫!这附近的萤火虫多得很,让他们慢慢地捉吧!”他笑得爽朗,笑得得意。
心霞也暗暗地笑了。只有吟芳没有笑,用担忧的眼光,她注视着窗外迷茫的夜色。
心虹和尧康在哪里呢?真在捉萤火虫吗?让我们走出霜园,到农庄里去看看吧!
这晚,对狄君璞而言,真是一个漫长而难挨的晚上。吃过晚饭没有多久,他就在室内有些待不下去,走出农庄,他在广场上看不着霜园,走到农庄后面,他不知不觉地来到那枫林里。凭栏而立,他极目望去,霜园中那些红红绿绿的小灯闪烁着,透过树丛,在夜色里依然清晰,依然引人注意,像一把撒在夜空里的星光。
距离太远,他听不到音乐,但是,他可以想象那音乐声,旖旎的、缠绵的、疯狂的、振奋的。那些男女孩子们耳鬓厮磨,相拥而舞,其中,也包括他的心虹。在这一刻,心虹正在谁的怀抱中呢?那个小提琴手吗?或是其他的男人?
整晚,他心情不定,在农庄内外出出入入。当夜深的时候,他就干脆停在栏杆前面,不再移动了。燃上了一支烟,他固执地望着那些小灯,决心等着它熄灭以后再回房间,他必须知道心虹不在别人怀抱里,他才能够安睡。傻气么!幼稚么?他这时才了解,爱情里多少是带着点傻气与幼稚的,它就会促使你做出许多莫名其妙而不理性的行为。
一支烟吸完了,他再燃上了一支,第三支,第四支……那些小灯闪烁如故。抬头向天,月明星稀,今晚看不到星河。是因为身边没有她么?还是他们把星河里的星星偷去挂在树上了?他越来越烦躁不安,抛去手里的烟蒂,他再燃上了一支,那烟蒂带着那一点火光,越过黑暗的空中,坠落到悬崖下面去了,像那晚从星河中坠落的流星。他深吸了口气,心虹心虹,你可玩得高兴吗?心虹心虹,你可知道在这漫长的深夜里,有人“为谁风露立中宵”?
像是回答他心中的问题,他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幽幽柔柔的声音,轻轻地说:
“你可需要一个人陪伴你看星河么?”
怎样可爱的幻觉?他摇了摇头。人类的精神作用多么奇妙呀!他几乎要相信那是心虹来了呢!
“在世界的一个角落,我们曾并肩看过星河,”那声音又响了,这次却仿佛就在他的耳边,“那星河何尝美丽?除非有你有我!”
这不正是他的心声么?不正是他想说的话么?心虹!他骤然回头,首先接触的,就是心虹那对闪烁如星的眸子,然后,是那盈盈含笑的脸庞,那袭黑色的晚礼服,那颗胸前的明星!心虹!这是真的心虹!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惊喜交集,恍惚如梦,不禁讷讷地,语无伦次了:
“怎么,心虹,是你吗?真是你吗?你来了吗?你在这儿吗?”
“是的,是我。”她微笑着,那笑容里有整个的世界,“我费了很大的劲,使爸妈不怀疑我,我才能溜出来。如果今晚不见你一面,我会失眠到天亮。现在,离开这栏杆吧,这栏杆让我发抖。来,我介绍一个朋友给你,尧康。”
他这才看见,在枫林内,一个瘦高条的男孩子,正笑吟吟地靠在一棵枫树上,望着他们。他立即大踏步地走过去,对这男孩子伸出手来,尧康重重地握住了他的手,眼睛发着光,一腔热情地说:
“乔风,我知道你!我喜欢你的东西,有风格,有分量!另外,我已知道你和心虹的故事,这几天,她跟我从头到尾地谈你,我几乎连你一分钟呼吸多少下都知道了!所以,请接受我的祝福。并且,我必须告诉你,我站在你们这一边,有差遣时,别忘了我!”
这个年轻人!这番友情如此热烘烘地对他扑来,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只能紧握着那只手,重重地摇撼着。然后,他把手按在尧康的肩上,他说:
“我们去书房里,可以煮一壶好咖啡,作一番竟夜之谈。”
“我一夜不回去,爸会杀了我,”心虹说,笑望着尧康,“那你也该糟了,爸一定强迫把我嫁给你!”
“那我也该糟了!”狄君璞说。
大家都笑了。狄君璞又说:
“无论如何,总要进来坐坐。”
他们向屋里走去,心虹说:
“我们刚刚来,想给你一个意外,到了这儿,大门开着,书房和客厅里都没人,我知道你不会这么早睡,绕到外面,果然看到你在枫林里,我们偷偷溜过去,有没有吓你一跳?”
“我以为是什么妖魔幻化成你的模样来蛊惑我。”
“你焉知道我现在就不是妖魔呢?”
狄君璞审视着她。
“真的,有点儿妖气呢!”他说。
大家又笑了。
走进了书房,烧了一壶咖啡。咖啡香萦绕在室内,灯光柔和地照射着。窗外是迷迷濛濛的夜雾,窗内是热热烘烘的友情。好一个美丽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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