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澈这人,说话反着来。
他说自己是好人的时候,大概是一肚子坏心眼,想着这次要怎么糊弄姜周。
他说自己是坏人的时候,看着姜周的目光却又促狭温柔。
“还说不喜欢我?”姜周轻轻问他。
苍澈低头,又在她的唇上允了允:“我没说过。”
苍澈拖着残破的人生活了二十四年,满身脏污,半世狼狈。
可是当下却攥住了云彩的一角,妄想把手探进阳光里。
所有的隐忍不发和自我欺骗,在姜周亮如朗星的眸中溃不成军。
姜周曾经和杨亦朝说过,自己喜欢苍澈不过是因为“我没见过他这样的人”。
而苍澈又何尝不是没见过姜周这样的人。
她和他不一样,那是活在阳光里的姑娘。
虽然苍澈已经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足以立足,那颗心脏已经强大到无坚不摧。
可是他同样还是会羡慕、也会向往。
那是他不曾接触过的活泼,像束光似的闯进了苍澈灰暗的世界。
她会闹会笑,喜欢耍小脾气黏着他。
可是又乖乖听话,即便不想也要坚持学习的样子格外可爱。
苍澈很佩服那些会读书的人。
就像当初陈叔送他去学校,他压根看不下去那些方方正正的课本。
他天生不是读书的料,哪怕他知道这可能是他这辈子唯一挣脱开贫穷的出路。
可是苍澈还是退学了。
陈叔老了、病了,他得挣钱。
后来又捡回来个苍寒,他更要挣钱。
他的人生似乎也就这么一点用处,为了报答当初的一饭之恩,他应下了陈叔要照顾苍寒的要求。
“这孩子跟你姓,以后你养他。”
苍澈十七岁就有了个儿子,这儿子裹在单薄的锦被里,一副活不下去的样子。
是怎么把苍寒拉扯大的,苍澈已经记不太清了。
十八九岁的时候,大概是他离死亡最近的几年。
每天饥不裹腹不说,差点还直接撒手人寰。
苍澈躺在医院的时候就在想,自己要真的毫无知觉地死了,会不会轻松一些。
可是当两三岁苍寒站在病床边、用纸杯笨拙地给他端来半杯水的时候,他又是那么想活下去。
就算摔得满嘴鲜血,也要咽掉血泪继续向前。
他的身上还背负着一条生命,他要是倒下了,苍寒也站不起来。
后来他遇见了老余,被引荐给了老板,一切才向好的方向发展。
苍澈果断决绝,出手狠辣。
他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吃饭管饱就行,好不好吃是其次;
衣服保暖就行,几百年不洗也没问题;
头发长了就扎起来,太长就借把刀直接割了。
人要是不惜命,活得就像具行尸走肉。
陈叔把他赶出去,让他找个地方自己死了。
苍澈也轴,真找了个地方安静等死去了。
那时候正逢着学生上学,他就看着那些穿得漂漂亮亮的孩子,背着干净的书包,在家长的陪伴下来到学校。
他见过临城一中很多面孔,当然,也熟悉姜周的。
那就是个被簇拥的公主,是他这辈子都碰触不到的美好。
“你看那有个人,”姜周拉了拉杨亦朝的书包,指向苍澈,“他在看我。”
杨亦朝皱着眉头,走到姜周的另一边挡住了苍澈的视线:“你别看他。”
“他为什么要坐在那?”姜周扭头继续看他。
“你管别人做什么?”杨亦朝推着她往前走。
“他是不是认识我?”姜周在早餐摊上买早饭。
“你少自恋,”杨亦朝瞥了苍澈一眼,“这几天上学放学我跟你一起,你别一个人走。”
“我给他买了个饭团,”姜周把一个黑米饭团递给杨亦朝,“你帮我给他吧。”
“你有病啊?!”杨亦朝恨不得把饭团摔姜周脸上,“快走。”
“你给他吧,”姜周推着杨亦朝,“再加杯豆浆。”
“他要是不在看我,就在看早餐车,肯定是饿了。我爸爸总让我帮着别人,指不定他吃一顿饭就好了。”
杨亦朝被她说烦了,拎着早饭到苍澈面前,蹲下身放在他的身边。
“我警告你,”杨亦朝压低了声音,“少打什么歪主意,不然我弄死你。”
苍澈抬起眼皮,懒懒地看着这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威胁自己。
地上的饭团还热着,透过塑料袋散发出浓郁的饭香。
苍澈抬手,用最后一点力气把它拿过来,囫囵吃了下去。
然后他起身,把那杯豆浆带给苍寒。
人总是要活下去的。
苍澈想。
这个世界也不是那么糟糕。
因此,当几年后苍澈又在巷子里遇到姜周时,他立刻摘了唇上的烟,扣住了她的车把手。
他帮小姑娘修好自行车,然后没事干就爱逗她玩。
一半出于善意,他想如果有一天姜周需要帮助,他会尽自己所能去帮她;
而一半则出于非善,他曾经觉得无法触碰的东西,现在偏要去碰一碰。
可是她和那个男孩救下了陈叔,苍澈的那点非善就在内疚和自责中消失了。
到后来,姜周言语之间、视线之内,看向他的全是喜欢。
苍澈这种混迹在各种场合里的老油条,牛鬼蛇神看的太多,像姜周这样赤诚的感情,根本瞒不过他的眼睛。
他理智上想要推开,可却不受控地和对方越走越近。
苍澈甚至让身边的人知道姜周的存在。
他让老余知道,让陈叔知道,让顾欣妍知道。
他企图借用他人的口舌,让自己保持清醒。
“苍澈你丫打算当禽兽啊?那学生?”
“你也知道人家是小丫头,你要不要脸?”
“苍澈,你不会真打那小孩的念头吧?”
“……”
所有人都在警告他,都以为他在开玩笑。
苍澈如他们所愿,笑着否认。
“没,那就一小孩。”
“我真没想过。”
“我哪配啊。”
“……”
好像他否认多了,自己也就信了。
真是疯了。
可姜周的告白来得比想象中要早上许多。
小姑娘笨拙地准备逗他,却被他坏心眼的逗了回去。
“我说的都是真的。”
他看着姜周破罐子破摔,一边崩溃一边逼着他的模样,可笑,又觉得可悲。
笑是姜周可笑。
悲是自己可悲。
他竟不如一个姑娘。
没胆子也把那句“我说的也是真的”说出来。
他拒绝了,拒绝地非常干脆。
为了让他们的关系不至于降到冰点,苍澈还贱兮兮地开了个玩笑。
“因为你太嫩了,我喜欢姐姐。”
太正经的拒绝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他甚至不敢拒绝的太过决绝,他怕姜周真的放弃。
可是即便如此,他们仍然有许久没有说话。
大概是把他忘了,苍澈自嘲地想。
他也没什么好让人念念不忘的。
然而某次回家,他意外的听到了一席话。
“所有人都觉得认识他是一件坏事。”
“可是他那么好,认识他是我这辈子最好的事情之一。”
“我非常、非常庆幸可以认识苍澈。”
他又忍不住接近,然后再看姜周吃醋的样子。
小姑娘格外在意他身边的顾欣妍,导致苍澈没事干就像把对方拖出来溜溜。
然后再继续拒绝她,告诉她好好学习。
他太狡猾,每次都出现的那么合理。
隔上一段时间,好提醒姜周别忘了他。
可是姜周的成长又太超乎他的预料。
这个姑娘比苍澈想象中要优秀许多,她越听他的话,就离他越来越远。
苍澈有时会很坏心的想,把姜周耽误下来,自己指不定还有一点机会。
可是那点坏心又在下一秒被他彻底否定。
曾经拉他出黑暗的姑娘,他是多低劣,才会反把人扯下深渊。
他反复告诉姜周要好好学习,强调她少谈恋爱。
可是苍澈努力封闭住的内心,却在听到姜周要考临大时裂出了那一点点细纹。
“我考试一直都在进步,今天下午我做了套模拟试卷,分数也很高。”
“我想考临城大学,以后也会留在临城。”
“我有好好努力,也在好好长大。”
“你能不能等等我,别再把我当小孩看。”
那天是元旦,苍澈连轴转了好几天,身体不太舒服,似有贫血病发的前症。
他一个人去诊所输液,接到了姜周的这通电话。
苍澈看见窗外炸起烟花,听着众人欢呼的声音。
手背上的吊针一滴一滴往下滴着营养液。
有人把他安排进了未来,他这么多年第一次红了眼。
“元旦快乐。”换班的护士笑着和他打了声招呼。
苍澈哑着声音,低低回应:“元旦快乐。”
这世界,还是有一点盼头。
所以他更要努力,比之前还要努力。
然而事与愿违,一个年下的过度劳累直接把他送进了医院。
苍澈感到疲惫,也感到了无力。
病痛让他被抛弃,也让他脆弱无比。
他不止一次觉得自己像个废物,可是姜周却说她不在意。
她让他等她,可是又在最后一刻变了主意。
隔着电话,姜周告诉他想考宁城大学。
苍澈不知道宁大是什么学校,他只知道宁城和临城隔了好远。
“你在干什么?”
“在上班。”
“那我是不是耽误你了?”
“没事,哥哥可以请假。”
他的小姑娘要走了,他迫不及待想去见她。
姜周依旧爱缠他,可苍澈却高兴不起来。
他比姑娘现实,知道一旦分隔两地,等待着他们的会是什么。
所以在剩下的时间,苍澈抽空就会带姜周出去。
他知道学习也很辛苦,就想让她能开心一点。
后来姜周果然考上了宁大。
苍澈就知道,他的小姑娘一直很优秀。
可是慢慢的,苍澈发现,他的小姑娘太优秀了。
“苍哥你说说呗,我还没认识过正儿八经的女大学生呢。”
“女大学生有三头六臂?不也都一样是人?”
“那人和人差别可就大了,我们和那些女大学生就不是一种人…”
苍澈想想也对,他能和姜周一样吗?
现在高考结束了,这场荒诞的梦境也该结束了。
他躲着姜周,不敢面对。
在对方打来电话逼问后,用最卑微的姿态再一次拒绝。
“放假回来哥哥可以带你玩。”
“其他的事,就不要说了。”
他还试图留下最后一点幻想,可是姜周就连十一长假都没有动静。
苍澈一边在意,一边放弃。
后来姜周给假借着喝酒的由头给他打了个电话,苍澈连装都不想装,直接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简直想把所有和盘托出。
可姜周没给他一个准确的答复。
他有工作,又要出差。苍澈想找姜周要个日期,好做调整,可是话都打在了对话框里,又一点点删掉。
老余和他一起,陈叔不接孩子。
苍澈只得把苍寒送去顾欣妍家里。
可是却又不巧撞见姜周回来,又被误会。
苍澈一度想要趁这个节点和姜周断个干净,可是他又忍不住跑去找她。
可是他的微信被拉黑,电话也不接。
苍澈在楼下等了许久,最后放弃。
算了。
他以为真的结束了。
他喝了个烂醉。
苍寒给他倒水,帮他擦脸。
他抓着这个唯一的温暖,一字一句告诉对方他多后悔。
“你要好好念书,不要像我一样。”
“你要像她那样,才会值得被人喜欢。”
他不管苍寒听不听得懂,他只顾着自己一通发泄。
可是再后来,他傻乎乎的儿子却拉着他去找姜周。
而他正巧看见,姜周和杨亦朝站在一起。
时间仿佛倒退到好几年前。
他也是这么在远处看着这两个人。
即使苍澈站在站在这里,即使他丝毫没有狼狈。
可是他总觉得,他站不起来。
他比杨亦朝还高了半个脑袋,可是杨亦朝看着他却依旧像是俯视。
当年那个威胁说敢打坏主意就弄死他的少年,苍澈觉得他依旧在这么说。
只是姜周没给他打坏主意的机会,小姑娘甚至都没正眼看他。
他们俩打闹着离开,苍澈心上疼得像被挖掉了一块。
苍寒似乎知道自己好心办坏事,耷拉着脑袋不敢出声。
苍澈揉揉他的头发,抱他回家。
“为什么姐姐不要我们?”苍寒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自嘲地笑了笑:“她只是不要我了。”
再后来,他去教育机构接苍寒,这小子告诉他办公室里老师找他有事。
苍澈还有急事,门敲了两下就直接打开。
结果迎面撞见姜周,还烫了她一手的热水。
苍澈心里瞬间明了。
又是这小子干的好事。
再见面两人陌生的像是从未认识,他从别人口中听姜周的故事。
“嗯,挺厉害的。”他由衷发出称赞。
然后他听见,姜周念的医学。
苍澈先是没多在意,可是慢慢的一个大胆的想法让他整个人都有点不敢置信。
他一遍遍的否定,可是又忍不住一遍遍的去想。
他告诫自己不要自作多情,可是他压抑着的感情泛滥,就要决堤。
“我家孩子…英语不好。”
他找了个极烂的理由,掏出手机。
“这样,不知道能不能加一下姜老师的微信,以便交流…”
他仗着姜周不好拒绝,流氓耍的颇不要脸。
可是就算加回来了,姜周还能再删第二次。
“我没办法跟你做朋友,如果你真不愿意的话,我们就不要见了。”
苍澈眼睁睁看着姜周把自己删掉,很想问问她的心为什么可以这么狠。
“你要回去告诉苍小寒,不是我不要你,是你不要我。”
“我是喜欢你,可是单向奔赴没有意义。我已经很努力了,实在不行,我也没办法。”
苍澈不明白为什么事情到了姜周嘴里,就像是他罪大恶极。
他有“要她”的资格吗?有奔赴向她的能力吗?
他也有在努力,可是为什么也不行?
苍澈看着姜周离开,看着那枚放在垃圾桶上的发卡。
他走过去,把它捡了起来。
苍澈手指轻颤,想把发卡扔进垃圾桶里。
连带着所有,一起扔掉。
可是为什么他就要被扔进垃圾桶里?
凭什么他从最初就要被否认,就要被抛弃?
发卡崭新,显然是姜周小心珍惜。
它不应该待在垃圾桶里。
他也不应该。
苍澈收回手,转身大步追上姜周。
他赶在小姑娘上车的那一瞬间,把她拉了下来。
“既然都离开了,为什么还要往回看?”
都离开了,还要回来找他。
就仅仅是还他发卡,删他微信吗?
然而姜周的回答坚定有力。
“我从未离开。”
一直徘徊在苍澈心里的问题似乎有了答案。
他看着姜周含着泪的眼睛,突然明白自己有多过分。
他平白无故招惹,一而再再而三的退缩。
他把胆怯放在最前面,把喜欢藏最底端。
只要他不说,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苍澈活在他的世界里,感动的只有自己。
他把发卡还给姜周。
“没不要你。”
不仅仅是他没不要姜周,还是他没不要这份悸动,更是他没不要自己。
我把自己从泥沼中捡回来。
整理干净,再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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