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婆娑,月色朦胧,瀑流轰鸣。
玉虚峰的一处悬崖陡峭上,站着两个身着夜行衣的黑衣人,分外警惕地注意着周围的一举一动,窃窃私语之声淹没在瀑布的轰鸣声中。
距此三四里处,忘川和幽若掩于一怪石之后,蹙眉无奈。他们不知对方是何底细,若是贸然探出神识,生怕打草惊蛇。在怪石下待了足有半个时辰,那两名黑衣人各自散去,忘川和幽若这才起身。
忘川不满地抱怨道:“他们倒还真会选地方,有瀑布之声遮掩,想要偷听他们的谈话,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人家是有备而来,行事岂会大意。既然没有探听出个结果,还是早些回去吧。如果让柳夕笙和悟尘他们发现你不在别院中,估计又要搅得玉虚峰鸡飞狗跳,到时候还不是一样打草惊蛇?!”
忘川点点头,与幽若朝着别院飞去。
翌日,一早。
忘川、悟尘等一众人正在别院中吃着早茶,朱高照走了进来。忘川抬头望去,只见朱高照双目充满血丝,一脸疲惫不堪的模样,许是一夜未睡的缘故。
柳夕笙也注意到了朱高照的一脸倦容,让开座位迎着朱高照坐下,随后关切地问:“师尊,您老为何一脸倦容?何事让您夜不能寐?”
“大人的事,你这孩子就别过问了。”朱高照笑了笑,端起一盏冒着丝丝白气的清茶,眯着眼睛,于鼻前细细品着茶香,随后浅尝辄止,脸上的疲态似乎随着清茶入腹一扫而空,他放下茶盏对忘川说:“忘川小友,今日可感觉好些?”
“多谢前辈挂怀,虽然有些乏累,不过精神好了不少。”忘川说。
朱高照点点头,对身旁的柳夕笙说:“徒儿,为师要带忘川小友去后山一套,山下的事你多费点心,万不可失了礼数。”
柳夕笙眼前一亮,有些激动拉着朱高照的胳膊问道:“师尊,莫非您已经找到了化解之法?!”
“都是个大姑娘了,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朱高照严肃地说,不过语气里尽是溺爱之意,“为师虽然找到了根结所在,但确无化解之法。不过是有些心得想与忘川小友交谈一番,希望对他有些帮助吧!”
柳夕笙有些失望的哦了一声,闷声说:“师尊,山下的事您不必担心,徒儿一定办好。”
三言两语去罢,忘川和朱高照便离开了别院,直奔后山而去。
一路上,朱高照除了让忘川欣赏一番周遭的美景外,倒也没有多说什么。直到后山之巅,玉虚洞府前,朱高照这才停下脚步,立于一处怪石之上,背着双手俯瞰山下盛景。忘川有些气虚,连连喘了出口粗气,这才环视左右。
西侧倒挂千尺松瀑,水汽充沛,在阳光的折射下,好似架起了一座七彩虹桥,霞光夺目,蔚为壮观。离之十数步元,有一座天然的静湖天池,湖面上弥漫着浓浓的白烟,温热的气浪扑面而来,让人全身的毛孔都为之张开。天池中应是有多孔泉眼,水流汇聚出吞吐着气泡,鱼儿极其肥美。
“此乃玉虚峰天然形成的洗仙池,常泡于其中,有洗精伐髓之效。”朱高照指着洗仙池对忘川说:“小友,你且下去泡一泡,朱某还有话要与你说。”
忘川点点头,褪去身上的衣衫,跳进洗仙池中。顿时,池中水流激荡,无尽地热浪朝他涌来,钻进周身每一处毛孔,温热的气流游走在窍脉中,周天反复。池中只是稍待了片刻,热流便充满奇经八脉,忽然间,原本温顺的热流变得凌厉暴虐,像是剔骨钢刀一般,剔刮着经脉根骨。忘川只觉得全身隐隐作痛,好似放在火上炙烤,灼烈无比,又好似在刀林剑阵上滚动一般,割裂异常。
“这便是洗精伐髓吗?我的身体之前经过月华灵液的淬炼,早非常人可比,没想到进入这洗仙池后,依然还要受得洗精伐髓之痛,洗仙池果真是名副其实。想想那些散修,为了一篇功法、一株灵药都要争得头破血流,若是有这样一座洗精伐髓的仙池,只怕都要疯狂吧!名门大派果真是不一样,占尽天下福地,应有尽有。我虽然是一名散修,运气却是比那些人好太多,当初若非与柳夕笙结下善缘,也不会有今日之果。说到底,人还是要多行善事啊。”
忘川心中如是想,一些恶臭的污秽杂质从毛孔中排了出来,他感觉身体变得轻松许多,虽然还是不能改变寿元流逝的事实,但他的精神状态却是好了不少。得此好处,他合上双眼,心无旁骛地运转起功法,而朱高照则盘坐于怪石之上,坐观冥想。
数个时辰过去,剔骨之痛消失,一股股清凉的气流在体中游走,修复着洗精伐髓中造成的伤痕、忘川内视五脏六腑,令他着实有些惊讶。脏器多生变化,有华光流动,生机勃发。脏器应对五行,发出淡淡的蓝绿黄红金五种光芒,尤其是那心脏,鲜红无比,更有霞光萦绕,强而有力的跳动间,金色的血液融进血管之中。原本只有九节金色的脊椎骨,而今已经增至十二节,金光灿灿,似有淡淡仙氲环持。
即便是那识海中的三颗神丹,亦自有一番新的转变。面对身体中如此大好的变化,忘川虽然很是惊喜,但更加疑惑。寿元的流逝从未停止,他的五脏六腑本该随之失去活性,失去该有的生机,此刻却恰恰相反,这令他大感不解。一面是死亡,一面是生机,那么到底是死,还是生呢?
“老天,你究竟要与我开玩笑到何时才能罢手啊!”忘川心中不免一阵感叹,天道之事太过玄奥,他参悟不透个中玄妙,只能暂且放在一旁,他不知在池中待了多久,想到朱高照还在一旁,于是睁开了双眼,果不其然,朱高照在他睁眼的那一刹那间,同时睁开了双眼。
“能在洗仙池中浸泡六个时辰者,太虚观上不超过巴掌之数。小友果真是天人之姿,此一浸泡竟是有十二时辰之久。”朱高照说。
什么?我在这洗仙池中竟然浸泡了十二个时辰,那朱前辈岂不是在一旁等候了十二个时辰!忘川惊讶不已,他本以后只有一二时辰,却是没想到如此之久,心中觉得羞愧无比,想要出了洗仙池向朱高照赔礼致歉,这身子刚刚一动,水池中顿时一阵翻江倒海。原来那池中的鱼儿尽数吸附在忘川的身上,吞食着排除体外的杂质,他这一举动惊吓得鱼儿四处逃窜。
“小友不必不必出池。洗仙池的妙用远非洗精伐髓如此简单,小友大可多待些时辰。正好,贫道有些话还想与小友交谈一番。”
“晚辈何德何能,竟劳烦前辈守候多时!”
“无妨。忘川,你我皆是坦荡之恩,我也不妨直言。朱某之所以如此相助于你,心中也是有一番盘算。他日若是太虚观有难,还要劳烦你相助一二!”朱高照说。
“前辈,太虚观的事,就是晚辈的事,只要晚辈有幸能活下来,他日太虚观如有驱策,晚辈莫敢不从!”朱高照如此坦诚相待,忘川对其敬重更深。其实即便朱高照无所求,忘川也会如此做。只是他心中却又疑惑,朱前辈所言太虚观之为难,莫不是那些意宗弟子?
“有你这句话,朱某也算安心了。”朱高照满意地点点头,随后看向忘川问道:“忘川,你可知何为道?”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此为道!”忘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后又觉得有所不足,于是补充说:“道无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言其名,需之其义!我来问你,何为反者道之动?”朱高照又问。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知其雄,守其雌,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忘川回。
“你能有此番见地,足谓不凡。但是,道无常名,圣无常体,言而有行,切莫着于形,知行合一,切记!”朱高照对忘川的回答甚为满意,顿了顿又问道:“我观你已经触莫太极之道,此道与我太虚观太虚之道大有异曲同工之玄奥,好教你一并知晓。太虚,道也,道大而虚静。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是以不过乎崐仑,不游乎太虚。万物皆有灵,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八卦生万物,此乃天地周而复始、衍生大道至理,你需好好参悟!”
“晚辈谨记!生死如阴阳……”忘川想起自身的状况,于是问道:“前辈,人为阴阳,内生外死,或内死外生,何以为和,此非疾苦!若修阴阳,又何以长生?”
朱高照身躯一阵,目光直射忘川,显然讶于忘川有此一问,他言有四字,曰:“神为真己。”
“前辈,此作何解?”忘川好似抓住了某种无形之物,全身气血翻腾,元神为之一颤,太玄经在脑海中经久不断,吟唱不止。
“身是幻躯幻身假物,若逆旅蜕居耳何足恋也。真身飞升可化千百,无施不可万形,至其百年,则身死其性不死也。人身本是一团腥秽物,涂搽模样巧成魔,千古迷人看不足。万种狂心。六道奔波浮。更沉解离。破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类,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德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唯道,善贷且成。”
忘川闻言,口中不断念叨着“身是幻躯幻身假物”,体外泛出耀眼金光,四野疾风呼啸,灵气如潮,搅动的层云翻涌。洗仙池中,肥美鱼儿隐之于一角,不敢露面。忘川似有所明悟,忽然抬头询问:“前辈,亿万洪流,引陷于中,不明就里,寿元流逝,芳华弹指,若道有存,是否当问道?”
“此乃你之机缘,道之喻义,某难窥分毫。然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当名。有问道而应之者,不知道也;虽问道者,亦未闻道。道无问,问无应。无问问之,是问穷也;无应应之,是无内也。以无内待问穷,若是者,外不观乎宇宙,内不知乎大初。”
朱高照稍顿了顿,又说道:“道不可言,众法之门,玄之又玄。某上不曾悟道,不足以与你而论之。此番真言乃云华夫人遗留经典所记,希望能对你有所帮助!”
“外不观乎宇宙,内不知大初……众法之门,玄之又玄。”忘川双眉紧锁,轻声嘀咕。原本有所了无,然而此时又再次陷入无尽的疑惑之中。
耳边再次传来朱高照的声音,“闭目神游,心守气合。水凝成冰,气形而化烟,烟聚而成云,云消散作雨,雨汇而成流。时间流逝,风吹云烟,光驱邪秽,丰木草长,河水奔流,万物生生不息,此皆为道。水是道,光是道,众法之门,这天地间的众生一切,凡存在者,皆合乎道理,皆为道。”
忘川闻言,身躯一怔,体外霞光万丈,要是一轮从海平面初升起的红日,滔滔气流将他身体拖至于虚空中。与此同时,朱高照飞身腾空,剑指点向忘川的眉心,指间浮现太极图,他正声说道:“忘川,今我传你太虚道法,望你善用!”
眼前一黑,顿然失去了意识,再次醒来时,忘川又重新回到了那亿万星辰的宇宙之中,流光飞影,仙光氤氲,浩如烟好的星辰灼灼其华。宇宙中,只听到忘川一人独自呢喃,“道,何为道。道之本源,炁之始者,为无始,为无名。太虚无形,无极而生太极,诸天星斗皆为道之生物,其之大可衍化一方天地,其之渺小又为宇宙中砂砾细尘。如是众生,皆不外如是……”
忘川陷入无尽的时间洪流中,一步万里,在宇宙中行走,茫然无措,不知何处是归路,何处是尽头。
朱高照道法传毕,更显得疲惫,落下云端,抬头仰望着空中,心中暗道:哎,忘川,希望你能度过此一劫。愿你不辜负我们的期望,他日太虚观若有劫难,你若违背誓言,我即便魂归地府,也要冲出九幽,天上地下,定要斩你首级。
在玉虚洞府前停留片刻,朱高照启动阵法后,只身下山去了。
悟尘在别院中与夏芷雪戏耍,忽然抬头仰望苍穹,嘀咕一句:“今日,天上怎会出现两轮红日,怪哉。”随后便有尾随在夏芷雪身后,软声说道:“师姐,悟尘想吃鸡腿了,你可不可以给我两只……一只也行。”
柳夕笙、欧阳飞羽和幽若因忘川一事,心情颓丧、牵肠挂肚,不知忘川此一去,能否平安度过劫难,三人坐在别院内一言不发。玉虚峰弟子多番前来邀请一同游览太虚风景,都是悻悻而归。
茫茫宇宙中,浩瀚的星辰衍化德象,无边无际的太极图快速旋转,太虚黑白二气狂涌不止,忘川所行之处,周遭星辰颤动轰鸣,风林火山,雷雨电闪,犹如惊涛骇浪奔走。太玄经和太虚道经化作一个个金光大字,从忘川的体中飞出,朝着风火雷电压去。顿时,所有的德象悉数被道经淹没,宇宙中出现无数种声音在吟唱着道经。
“大道三千,各行其道。我之所修凡人道,又为何道?佛教普度众生,慈悲为怀,道教体道法天,济度众生。大道殊途同归,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我之凡人道,便是众生道,自然之道。”忘川一朝了悟,放声大笑,太极道图朝他飞来,没入其身,浑然天成。
宇宙浑然变样,亿万星辰消失,只有一团炁在悄然孕育,混沌苍茫。忘川盘坐于一旁,不知亿万年度,忽而有一道光划破混沌宇宙,随即那炁孕育的地方,像是一朵盛开的莲花,亿万霞光飞射,无形中诞生出规则,整个宇宙化作无穷尽的太极道图,将整个宇宙割裂成无数状,浩瀚的星辰随之出现,数亿万年弹指一挥间,宇宙又是一番新的变化。
有一颗星辰忽然迸发出耀眼的蔚蓝华光,无数从宇宙中诞生的规则涌向那颗星辰,随之演化出两仪四象又八卦……万千生灵随之诞生,渐渐地光明出现了,忘川好似瞧见了那时间的巨轮在缓缓转动,天地间又衍化出无数新生。
忘川心中一阵悸动。诸天世界的大道法则源自于宇宙,宇宙之道才是真正的大道本源所诞生的一,她超越时空、超越天地、超越一切名相之存在,却又包容着一切。宇宙大道亘古不变,但是天地却时时在变化,世人最能感知道的便是时间和空间的变化,由生至死,以辰日月年计时;由远至近,尺寸丈里计量空间;此时即彼时,此地即彼地,而宇宙大道无所谓动与静,阴与阳、时与空。
“呵!”宇宙中,忘川发出一声苍古的声音,他好奇地伸出手指拨动着时间巨轮,生命消逝,天地合二为一,混沌出现,再接着星辰不再,时间巨轮消失。心中念及生命诞生之不易时,那星辰消失的地方,再次出现时间巨轮,他伸手拨动,天地分开,万千生灵诞生,满天神佛……
时间巨轮在忘川的手指间快速转动,天地间的变化瞬息万变。不知多少已年,忘川在那颗星辰中瞧见了巍峨的昆仑山,在那玉虚峰山巅,有一名白发老者正立于虚空,霞光蔽体,他像是一个无底洞疯狂地吸收着四野之内的灵气。
宇宙中的忘川神魂一怔,突生奇想,他将时光倒转,回到了进入太虚观的那一刻。他尝试着改变轨迹,避开朱高照于玉虚峰讲道的时间,他的确做到了,但是结果仍然一样,那时空中的“忘川”依旧还是陷入了时空洪流之中,成了一名垂垂老者。
任他怎办尝试,结果依然难以改变。他长叹一声,“天道之上,有宇宙大道,大道之上,更有无命无始。一切早已注定,我此番做,倒是着相了。”
时空中,昆仑山玉虚峰,山巅之上,忘川的本身忽然睁开了眼睛,对着宇宙中的他淡然一笑,“道法自然,神为真己,区区一副老迈残躯,不过秽物罢了,舍去又有何妨!”此言一出,宇宙中出现一道太极之门,忘川心有所感,迈入其中,时空横流,光影万千,他再次回到了本体之中。
忘川捻指微笑,全身出现裂纹,无穷无尽的霞光从体中射出,皮肉若老泥掉落,在空中化作一团团污秽消散。
霞光中,盘坐着一副骸骨,通体散发着清香,惹得那洗仙池中的鱼儿都纷纷露出脸庞,张口吞吐,似是要将空中弥散的清香吸尽。霞光渐渐收敛,血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生长,片刻间,忘川恢复了那副本该有的年轻面貌,他落下云端,鸟瞰着天地奇景,长出了一口气,低头瞧见洗仙池旁的一块怪石上,刻有一句话:“若道成,可进玉虚洞府,修炼太虚秘术。”
忘川颌首微笑,转身走进玉虚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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