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泥村,二丫同大丫将黍米穗于草席上扒拉开晾着。夜晚露重,黍米穗摆放在大草席上,放到茅屋里头。
兰李氏已能欠起身来,一肘支在床上,一目泪花盈盈,看着两个女儿的贴心与懂事,便就这一室蓬荜亦觉出金碧辉煌来。
大丫边扒拉穗谷,边筹谋,要是这些黍米吃完,再给娘亲和妹妹弄点什么吃呢?到那时,桂麻子要是派人来接她,可怎么办呢?
次日,太阳升起来了。
大丫同二丫搬出黍米席来晾晒,搬出菌子筐来做菜。
太阳落下去,大丫同二丫搬回了黍米席,吃过了菌子菜。
月升月落,日升日隐,转眼六日过去了。
桂麻子再没来过了。
早上吃过早饭,张婶来了,带来了一顶结实的席。
“二丫娘,这是二丫带着大升割来的野麦秸秆做的哩,又结实又暖和,给你铺上吧。”
二丫同大丫笑眯眯搀起娘亲,笑眯眯铺好席。
“二丫娘,桂大户撺掇县老爷发下海捕文书到处抓桂麻子呢。”张婶笑出了声儿。
“是么?什么时候的事……”,兰李氏竟坐起来,笑意冲出喉咙出笑出了声儿。
“就在昨儿个啊……”,张婶笑眯眯同兰李氏细说端详。
大丫听得眼睛发亮,心口发亮,整个人都亮起来。
二丫看着大丫的明媚,白牙飘出来。
张婶走的时候,留下二斤野麦仔粒。
野麦粒细细小小,如何够吃?冬小麦圆圆胖胖才是正粮呀。
该种冬小麦啦,冬小麦的田,还没着落呀。家里若有个男人,去那山角松针满覆的黑土地上,垦出一方不大不小的田,日子就不愁过了。
就是没有男人,我们慢一点,也要把日子好好过呀。
二丫长长的思想,越过层层云头,往远处看了,看进日子的希望里。
你从远处看她呀,总角小辫,红头绳,棕麻衣,白净脸,俏脸皮,亮眼睛,不大不小的漂亮女孩呀,手托着鼓鼓腮帮,蹲在灰色的茅草屋檐下,蹲在金色的秋里了。
不远篱笆墙外,歪脖子大树下,两个白胡子老头探头探脑,探头探脑进篱笆墙内,看到秋日里的二丫了。
“羊角辫,俏脸皮,今日却是圆眼睛……”
“是那个丫头么?”
“是那个丫头。”
“咱们去敲门吧?”
“好啊,老大让我们亲自来呀。”
白胡子老头们飘到柴扉前,拍拍木条条做的门,朝门里喊了:
“有人吗?大表舅来了!”
“有人吗?二表舅来了!”
二丫站起身,眉头皱起来:“哪里来的表舅?!”
虾皮搂起胡子,隔着柴扉,拎起粮袋:“给你送粮的表舅!”
二丫圆圆的眼睛,眯起来,危险的光透亮亮:“你俩挺厉害啊,就为来送粮?!”
竟找上门来了!
“当然啦,当然啦。”虾皮隔着胡子笑了。
丫头又变成鹰眼睛了。
大丫擦着手从灶房出来,奇怪地看着门外的白胡子,走到二丫身旁悄悄问:“哪里来的表舅?”
“哦,给我们送粮的。”二丫笑眯眯,“我出去问问。”
二丫留姐姐在院中,自去开了柴扉,眼睛眯起来:“送粮的,大作声张,意欲何为?!”
远子忙把两袋粮提到她面前,悄声言:“我们当家的说了,要我们亲自给你送两袋粮。”
“为啥要亲自?其他村民的粮,你们送不送?”
“送!”
“也是这般亲自?”
“是,但他们只收到一袋粮,看不到我们的白胡子……”
“于我却为何作此声张,莫非要挟于我,出了事把我推出去?”二丫的鹰眼闪亮亮。
两条胡子相互看看,齐齐转过头来,面皮微红,声音略高:“某岂是那落井下石,不讲义气的人!”
二丫一双鹰目渐渐回圆,圆圆漂亮的眼睛,如月上中天。大大的笑容泛出来,清亮亮的声音响起来:“既如此,二位表舅辛苦了,进来喝杯茶吧。”
虾皮和远子看看院子里的女孩,再看看陈旧的茅屋与泥巴墙,摇摇头,这家哪有茶喝呀。不给人添麻烦啦。
“不了,我们回吧。”虾皮说。
“家里有什么事,叫我们呀。”远子说。
二丫的眼睛骨碌碌转:“到哪里找你们呀?”
“连翠山啊。”
“二位表舅再见啊!”
二丫笑眯眯拖拽着沉甸甸的粮袋进门。
兰李氏惊讶:“谁送的粮!”
二丫笑:“表舅呀。”
“你舅都没了啊。”
“可能…….远房亲戚?”二丫笑眯眯抓出金黄的黍米粒,一瀑金黄自指间倾洒。
个个米粒刚从壳里脱出来,带着原汁原味的纯香。
兰李氏笑弯了眼:“够你们吃一个腊月了。”
这下可好了,两个孩子不必挨寒冬的饿了。可到底是哪个表舅呢?怎么回礼去谢谢人家呢?
“表舅们”可没闲着。当天夜里,夜半鸡啼,一道道黑影自茅屋间穿梭。黄泥村各家各户响起敲门声,门一开,只见粮袋不见人。袋里有粮又有字:表舅送,勿声张。
次日清晨呀,雀鸟叫,人声欢,往日一脸死气埋头做牛的粗布麻衣们竟带着笑脸出工啦。
“早呀,吃了么?”
“吃了,吃了,你吃了么?”
“吃了,吃了……”
田间地头上来了桂大户家的新管事,李头,正分派冬小麦的种粮啊。
领了种粮,再去耕种,浇水,施肥,头颅埋到尘埃里了。
桂大户心安理得地收割着这份勤劳,收割着这份善良啊。
“我也很善良啊,我给他们吃的啊……”桂大户心安理得地派人将发霉的大米,烂掉的稻谷,生芽的土豆,“施舍”给劳力们了。
兰李氏看着草棚顶在想,今冬孩子们不必吃烂米了,可明年呢?要是能有一片田……,可田都是桂大户家的啊……
二丫笑眯眯提了锄头,笑眯眯出了门。她可不管那么多。她要去黑土地里刨地了,刨出来的地就是她的!不能给我抢了去!就算是桂大户也不行!
二丫同大丫提着锄头到了山脚,到那松树林里,厚厚的松针枝叶沃出了肥厚的黑土,姐妹俩将这片宝贵的黑土运到林外平整地上,同锄头卖力地刨啊,黑土块翻出来打碎,石坷垃捡出来扔掉。
两行草鞋印,两手亮燎泡,刨出二分地。
自草叶挂露开始,至彩霞隐去风云,月华初上。姐妹俩只吃了一点干粮,一刻不停地刨啊。二分地,她们有二分地了!
大丫一屁股坐到地头,二丫一屁股坐到地头,姐妹俩爆发出一阵大笑。
大丫咬咬牙,抬起累到发麻的手臂,轻轻给妹妹拭汗。
二丫圆圆的眼睛,发亮地盯着自己的“王国”,只有二分地的王国!
她的眼望进黑土地里,望见了摇曳的麦穗,金黄的黍米,望见了一畦畦嫩萝卜的青翠欲滴。
“姐姐啊,哪里有卖麦种的啊?”二丫笑眯眯问。
“镇上粮店里有……要银子啊……”
是啊,要银子啊……,二丫圆圆亮亮的眼睛看进傍晚灰色的长空里,鸟儿们的双翼在长空里画圈。它们饿了……
二丫盯着它们笑眯眯:“姐姐,咱回吧。”
姐妹俩扛着锄头回到茅草屋,二丫娘支撑着身子做了饭,欢喜地朝着两个女儿笑:“乖囡,吃饭吧。”
粗粮面薄饼,香香脆脆,菌子菜天然奇鲜,饥饿的人儿,吃着特别香甜。
一方木桌,热腾腾的饭菜,母女三人,成就滚烫的生活啊。
次日早晨,阳光洒在茅草屋上,大丫揉揉眼睛坐起来,不见了二丫。
二丫啊,正伏在屋檐下,紧紧盯着院子里的竹筛子,筛子立起来,一根木棍支撑着,木棍上栓着绳,另一端握在二丫手里呢。
大丫悄悄伏过去,悄悄与二丫蹲在一起。
筛子下的黍米粒,也同二人一样,悄悄地等。
雀鸟们极是机警,二丫伏着一动不动。“叽叽喳喳”,“啾啾啾”,二丫抻着脖子望,呀,竟有一只彩色羽毛的小鸟呢,鸟身同麻雀一般大。
它们挨挨挤挤,羞羞怯怯,迈着小腿,试探着凑近筛子,试探着去啄黍米粒。
二丫猛地拽倒绳子,竹筛应声倒地,雀儿们叽叽喳喳往外蹦跶,撞到竹筛上。
二丫笑眯眯去抓雀儿,一只,两只,三四只......
如此几次,共七只小鸟雀主动入瓮。
大丫忙活活寻来一个竹篓,接盛着活蹦乱跳的七只。
二丫奔出去采来路边的野花,捣碎,挤出鲜艳的汁液,涂抹在雀鸟的羽翎。
灰不溜秋的麻雀儿华丽丽变身啦。
大丫捧在手心里,捧着彩色的鸟儿,轻轻的抚摸,瞳仁里流露出同年龄相符的稚气与欢喜。
二丫将鸟雀一只只重收回竹篓,歉笑:“姐姐,七只羽雀,寓意彩虹七色,拿到镇上卖一卖。”
彩色的羽翎,在这个时代是妇人们喜爱的美饰。彩色的雀鸟,应该很好卖吧。
大丫眨着新奇的眼睛,“妹,能卖出去么?”
二丫笑眯眯:“肯定行!姐姐在家看家,妹去去就来啊……”
妹妹好机灵的脑袋啊。大丫挠挠头。
二丫背起竹篓,背起饼子,背起镰刀,在大丫殷切担忧的目光里,去赚银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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