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目十行，很快就看完了，然后将那块布又叠起来丢到一边，沉默了好半天才开口：“你知道胡灵玉的父亲是谁吧？”
“当朝宰相。”沈达实话实话道。
皇帝看了他一眼说道：“当朝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外人眼里，宰相之职风光无限，每个人都想要当宰相，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做宰相。”
这道理沈达自然明白，此时他没有说话，就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
皇帝继续说道：“宰相的能力你不清楚，朕却知道，没有他，许多事都办不来，若是朕处置了他的儿子，他心中定有不快，其余官员知道了，又还能继续安心给朕办事吗？”
“水至清则无鱼。”沈达点点头说道。
“水至清则无鱼……”
皇帝重复了一边，看向沈达的眼神有些意外：“说的不错，正是这个道理，既然你明白，又为何把事情闹到朕的面前？”
沈达毫不畏惧地抬头看着皇帝：“敢问皇上，律法的意义是什么？”
“治国。”
“国之根基为何？”
“民。”
“若是人人都如胡灵玉一般，搞得怨声载道，律法威严何在？国之根基会不会动摇？”
这两个问题，顿时让皇帝沉默下来。
其实根本不需要回答，不管是沈达还是皇帝，心里都很清楚，只是要处置胡灵玉，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闭目沉思了半晌，皇帝缓缓开口：“宰相劳苦功高……”
“我爹同样劳苦功高，那我是不是就可以随意杀人了？只要走出皇宫，但凡让我不高兴的人，我都可以一剑杀之，却不会受到任何的处分？”
沈达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面色极为严肃认真，认真到让皇帝都不知道他是在假设，还是真打算这么做。
皇帝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天色，开口问道：“胡灵玉现在如何？”
“被刺伤了大腿，伤的不重，十天半月就能愈合。”沈达回答道。
皇帝想了想说道：“那就让刑部放了老乞丐，不许胡灵玉追究，你觉得如何？”
其实早在来皇宫之前，或者说在想出来这个办法之前，沈达就已经猜到了皇帝会怎么做，所以此时并没有半点吃惊。
他走到皇帝身边，轻声道：“看来陛下是舍不得跟宰相翻脸了。”
听着这话，皇帝扭过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愠怒：“你非要激怒朕让朕杀了你不成？”
“若我触犯了律法，皇上自然可以杀，不仅要杀，而且还要告诉所有人，我该杀！”
沈达轻笑着说道：“若是皇子触犯了律法，我想就算皇上不忍心杀，至少也会给予严厉的惩罚吧？可对胡灵玉，皇上似乎太过宽容了。”
皇帝的眼神猛地一厉：“你想说什么？”
对自己儿子严厉，对别人儿子却宽容，这种话说出来，不难让人觉得话里有话。
沈达脸上的笑容依旧不减：“皇上，宫外的那些谣言，您当真没有听到过？”
这番话让皇帝沉默下来。
皇宫之内，规矩森严，没有人敢私底下妄议什么，可在皇宫之外却不同，那些刺耳的谣言禁都禁不住，作为整个国家的主人，他又怎么可能会听不到？
只是为了江山社稷，他还是装作没听到一样。
此刻被沈达给说破，皇帝只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就好像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一样。
沈达似乎根本没察觉到皇帝的怒火一般，依旧不紧不慢说道：“学堂内，夫子教导学生的第一句话便是：天地君亲师，除了天地之外，皇上您就是所有人心里最值得尊敬的人。”
“外面的很多人，您认识的，您不认识的，认识您的，不认识您的，都把你放在了最重要的位置，哪怕是那位被胡灵玉欺凌杀害了女儿的老乞丐，也同样如此。”
沈达转过身，面对着皇帝：“宰相是您的臣，老乞丐是您的民，当臣民之间出现矛盾之时，您却只想着臣，却忘了民，敢问在您的心里，民处于什么位置？”
今天从沈达嘴里听到的话，让皇帝有些恍然，他当然也知道“天地君亲师”，可却从没听到过这样的话。
尤其是最后那一番话，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觉得自己一直都是想着民众的，可直到今天，直到现在听到沈达的问题，他才意识到，在自己心里，似乎并没有民的位置。
臣子犯了错，怎么办？
处罚就是了，轻的罚点俸禄，重的闭门思过，再严重的革职，除了叛国之外，基本上不会出现杀头这样严重的惩罚。
但，民呢？
见皇帝沉思不语，沈达也不在说话，就这么站在他旁边静静地等着，等着皇帝自己想明白。
如果他想不明白，那自己今天所作的一切，就都没有了任何的意义，老乞丐还是会被砍头，胡灵玉依旧能够胡作非为。
这一次皇帝沉默了许久，直到天地间的颜色都开始变得昏暗起来，他才缓缓张口：“换做是你，你当如何？”
“杀！”
沈达毫不犹豫说道：“您是君，他们是臣，君臣关系说白了其实就是主仆关系，您在想着会不会和宰相闹僵的时候，宰相有没有想着不给您添麻烦？”
“他是仆，您是主，可现在您这个当主子的却在为仆人着想，而当仆人的却不为您着想，您不觉得，自己太委屈了一些吗？”
稍稍一顿，沈达接着说道：“小公主只是我让人带出去玩了，可如果我真的对小公主不利，皇上您却还在担心会不会跟我父亲闹翻，您这一犹豫，小公主可能就永远回不来了。”
前面说了那么多，皇帝依旧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可最后这一番话，却像是一盆冷水泼在了他的头上，让他彻底清醒了过来。
不错，沈达是对小公主没有恶意，但若是有恶意呢？自己这么一犹豫，岂不是已经失去了这个女儿？
君……臣……
皇帝低头喃喃片刻，突然抬起头来说道：“来人！着刑部重申老乞丐当街刺杀胡灵玉一案，告诉他，朕要他秉公办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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