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夜,清溪蒲上,浅荦庄。
五丈宽的房间,被一面四折屏风分隔成两半,屏风是香柏木做框,上等丝绸做面;每一张都是顶级苏绣,分别绣着梅、兰、竹、菊。
屏风左侧左边是一张小床,一张书桌,一组柜子;右侧放个一个椭圆的云杉木浴桶,桶里盛满紫红色的药汤,面上浮着一层淡淡的白色水雾,透着浅浅的药香。
“哗啦~!”
浴汤水面上冒出一个水泡,一个秀发黑亮的脑袋从香柏木的浴桶里钻出来——安子捋了了头上的水,抓着浴桶边缘,彻底站了起来。
他原本略黑的皮肤已经白皙了好些,泛出淡淡的铜色,质感也细腻了不少——这些年的苦楚痕迹,终于融入了一桶一桶的上等汤浴里,慢慢消散。
短短一个多月时间,他骨架舒展了许多,个头长了些,肩宽了些,肌肉也变得壮实起来,一块块略微饱满的肌肉,在薄薄的体脂下,棱角分明。
从药浴中出来,肌肤上沾染一层薄薄的水油脂,让他在烛光下显得熠熠生辉。
这些好处,自然是卞长生日复一日为他洗髓伐骨,谢家兄弟一天天的药浴而得来的。这些日子,他确实没练什么功夫,只是按照计划,学这学那,洗髓伐骨,泡汤润肤——个头高了,体重长了,连带着饭量也都翻了一番。
这种变化也不光在身形上,白日谢家兄弟亲自教导安子——读书识字、贵族礼仪、锻造炼器、医术草药,每一门学问都悉心培养。
安子虽然基础薄弱,但胜在聪明。一个多月下来,他的气质也有所变化,不再过度谦卑与谨慎,自信了些,更阳光了些,像个富户的少爷。
这种气质,和李秉、韩临渊这样的顶级世家嫡子从小浸染出的高傲气度不同,不张扬,更显含蓄内敛。这短短一个多月,说安子脱胎换骨,也未尝不可。
他从药浴中出来,擦干长发,裹上外袍,连忙出了门。
浅荦庄后院里,晚风一过,满园桑树婆娑,沙沙作响。
他独自走到院落中,瞧见一个人已经坐在凉亭里的石桌前,独自饮茶。
那人听他走进,放下茶盏:“哦?这么快就出来了!怎么不多泡一会?”
“知道卞叔还在等。不想让你等太久。泡够了时间就出来了。”安子十分恭敬的站在亭外答话。
卞长生轻轻招手,唤安子进来。
“左右是无事可做,在这么好的院子里养神,也是一种享受。你谢二叔最近给你配的药浴,用的药材一天比一天金贵,有几种药材已经绝了种,用一株就少一株,下次多泡一会,这么浪费,实在可惜!”
受了批评,安子不好意思的挠头,可刚抬手,又想起谢家二位叔叔的教导,所谓“一言一行要沉稳,要合规矩”,就基本的要求就是这些小动作要全部舍弃。
没受过教导之前,安子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发乎心,很自然。可被点破之后,也意识到,不论是李秉还是魏泽,从来都没有这些动作,这大概就是阶层的差异。
对安子而言,他对李秉不光是结拜兄弟的感情,也有钦佩和羡慕,偶尔幻想着,自己有一天能过上李秉的生活。现在好不容易看到了机会,自然也很努力。
“是!我记住了!”安子强忍着住习惯性的小动作,稳步走进凉亭,坐到卞长生对面,伸手放在桌上,捋起袖口。
卞长生为他号了脉,然后换另一只胳膊重复一次——这是每日固定的程式。
“嗯,不错,比我想的效果还好些,第一阶段的洗髓,达到这样的效果已经不错……从明天开始可以教你些粗浅的拳脚功夫了,这样药浴效果更好些。”
安子点点头应了一声“好!”,收回胳膊再不说话。
“没事了,你去吧。我再坐一会。”卞长生闭上了眼睛,在石凳上养神,他性格冷淡孤僻,似乎很享受独处的时间。
安子犹豫半天却没有离开,给卞长生重新倒满茶水,试探性的问道:“卞叔……”
“嗯~?”卞长生应了一声,还是没有睁眼。
“我想……我想学你的‘逍遥长生功’,可以吗?”
“哦~~?!”卞长生睁开眼,很是意外,看着安子,似有笑意:“你怎么想学这个?”
“我看这门洗髓伐骨的功夫很厉害,我想……我想学会了以后,可以帮助别人……”
卞长生闻言,笑容恣意的浮在脸上,笑安子天真可爱,眉眼间又有些欣赏他的赤诚。
“帮别人?帮谁呢?”
安子心中自然有答案,却没法说破——这门洗髓伐骨的功夫,能不能去掉秉儿哥的邪门内功呢?安子也没什么信心,但能有一试总是好的。
卞长生看他不语,又道:“傻孩子,天下间,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如果每个人都可以随便给人洗髓伐骨,那可不是天下到处都是高手了?”
他沉默片刻,虽依旧露着笑容,其中却有些苦涩。
“用这门'‘逍遥长生功’洗髓,并非全然没有代价。为每一个人洗髓,都会耗费大量内功修为,除此之外,大致还要耗费十年寿数。”
“啊……”卞长生说的轻描淡写,安子却被吓了一大跳,这门功夫的代价之大,一时竟让他手足无措。
卞长生看他的样子,只觉可爱,又道:“你的根骨较常人差些……耗费怕是要更多些。”他摸摸安子的头:“不过你不用担心,修炼逍遥长生功,寿数比常人更长……而且,我做这事,也不全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卞叔自己?”安子不懂,看着卞长生的笑容,心里的愧疚更深一层。
卞长生抬头看着几乎圆满的月亮,低沉的声音,慢声慢语说起:“给你洗髓伐骨之后,那个人对我的恩情也两清了,我得以恢复自由之身。这笔买卖可是很划算。”
安子也抬头望着圆月,可他心里却想到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会在月圆之夜受苦受难的人。
两人一阵沉默,都看着月亮,各有各的想法。
“卞叔……”
“嗯~?”
“拜托你来的那个人……是……是我父亲吗?”安子依旧看着月亮,轻声问道。
卞长生没有答话。
“其实我大致知道一点,但也不全知道。虽然没人跟我细说,但从茹姨(鹿紫茹)带入进这个庄子的第一天,我就猜到了。”
“猜到什么?”卞长生明知故问。
“我爹是安禄山……教我妙手空空的师父,是我爹的结拜兄弟——史思明。他们都是融教的人,卞叔也是,谢家的两位叔叔,也曾是融教的人。
这些年我为什么会在外面流浪,师父为什么会来长安找我,又为什么教导我,茹姨为什么不让我回长安,前因后果我都猜个七七八八出来。”
卞长生依旧不答话,也不问话。
“拜托你来的人,我本来以为是茹姨或是我师父,但这几天看来,似乎并不像是。所以我猜是我父亲,而且他还没死。”
卞长生握茶杯,喝了一口,不反驳,也不承认。
“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啊……”
卞长生似乎并不愿意透露过多,只道:“你以后会知道的……”算是承认了安禄山还在人世。
“那卞叔呢。为什么会加入融教?融教……好吗?”
“好吗?”卞长生略作思索:“融教,是很好的地方!只是……”旋即苦笑道:“并不适合我……”
“所以……卞叔花了这么大的代价,为我洗髓伐骨,就是为了可以离开融教?是因为融教做的不对吗?”
安子问出了心中最大的困惑,从他的见闻来看,融教是很坏的东西。二十年前,叛乱弄的民不聊生,国力衰败;现在勾结外族,在江湖上推波助澜,策动睦王宫变,实在是可恶至极。
听了安子的直言,卞长生倒一点不生气,口吻平静:“这世界上没有对错,只有立场不同。不要太深究是非对错,凡是随自己心意就好。”
两人有陷入了沉默,只听得风吹树叶沙沙作响,院子里,渐渐凉了起来。
卞长生又问:“安子,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我……我现在最想去长安,告诉我的结拜兄弟们,我很好,不要担心我。然后回来这里,好好学本事……”
“哈哈哈哈……”卞长生很是随和,开口大笑:“我不是说这个,我是问,更大一点的事情,你现在的理想……”
“理想……?
“以前流浪的时候,我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后来我见到了我的结拜兄弟,见到了我喜欢的人,这种想法就更强烈了。不光想遮风挡雨,更想有点自己的事业,想开个铁匠铺,还想开很多分店,开到各个州府。”
安子摸了摸腰间的双鱼玉佩,又想起了松柔柔来,可惜有缘无分,只能变成回忆。
“不过……”安子话锋一转,连声音也变得坚强:“知道了我自己的身世后,我却不想了,一点也不想了。”
“为什么?”卞长生很少如此好奇。
“我也不知道,说不上来。就是不想了开铁匠铺了,觉得没有意识,想干点大事,但却不知该干什么。茹姨说我应该学好本事,将来可以为师父报仇……”
“那你想吗?”
“我不想,一点也不想……几十年前的事情,不管谁对谁错,都已经过去了,我如果活在仇恨里,岂不是浪费了我这一生?”他说完,抬头看着卞长生,试探道:“卞叔,你不会觉得我懦弱吧。”
卞长生摇摇头,忽然觉得安子很合自己脾性。
“你能想明白就最好。其实干什么都不要紧,只要时刻想着自己最渴望的是什么,就不枉来这世上一趟。”卞长生话里有话,似乎在说自己,但安子也不全懂他的意思。
两个人就这么坐在院子里,看着圆圆的月亮在云层下时隐时现。
“其实,你要是想通知你兄弟,也不用自己去长安。我有办法帮你送信。”
“可以吗?”安子喜出望外:“但是茹姨不让我和他联系,而且……”他欲言又止。
“没事,我帮你!你不说,她也不会知道。就像我说的,凡事随心!”卞长生是个孤僻却不羁的性格,知道安子的处境特殊,却也想让他活的自在些。
“那好,我现在就去写。谢谢卞叔,谢谢卞叔!”
看着安子奔向屋子的身影,卞长生摇摇头:每次洗髓伐骨完,也没见他这么高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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