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过,整院的竹林沙沙作响。
安子从药浴中站起身,擦干身子,穿上宽松的大氅,又把头发仔细擦了擦,随手挽个发髻。
他一边扎上腰带,一边推门出去,发现凉亭里不止有卞长生,谢家两位叔叔也在。
自从安子被洗髓起,每日药浴之后,找卞长生把脉已经是定式。他还未动身,谢家二庄主谢嘉也瞧见了他,朗声叫道:“安侄儿,你快过来,今晚你可有口福了。”
隔着老远,就闻到院子里一股酒香,越是靠近凉亭,酒香越浓,其中更是透着一股淡淡的药香,非常好闻。
谢昭仁、谢嘉和二人面对面围坐在凉亭里,一旁的卞长生枕着手臂,伏在桌上,显然是酒量不行,已经醉倒。
“院子里还吹着风,卞叔不会着凉吧。”安子将自己的大氅脱下,给卞长生披上。
大哥谢昭仁摆摆手,面色泛着红光,醉意朦胧:“不用管他,卞长生何许人,还能被这点小风吹凉了?……来……贤侄,你也来点!”
说罢,他拿过卞长生的酒杯,又斟满酒,递到安子手边:“这可是你二叔珍藏了多少年的药酒,今天要不是打赌输给卞长生,我们还喝不上……你可要感谢你卞叔……”
安子接过酒杯,只是轻嗅一下,就知道是烈酒。还不等他准备,谢昭仁抓着安子的手,把酒硬灌进去。
“哗……”安子只觉得嘴里似有一团火在燃烧,又好像吞了一把匕首到喉咙里,被辣的说不出话,甚至酒里的药香都被辛辣的味道完全遮掩。
“嗯~!来,再来一杯~!多喝一点,酒暖身子,还能帮你吸收药性。”谢昭仁又想给安子倒酒,可手也不听使唤,酒洒了一桌。
安子这才感觉原来谢昭仁很有些醉了。
“诶!诶诶~!”谢昭仁傻笑起来:“你看我这手咋不听使唤……安子,你自己来……你……自己来……”谢昭仁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缝,用最后的倔强,硬撑着没睡,一只手撑着下巴,耷拉着脑袋,看着安子和谢嘉和不断傻笑。
“啊……这……”安子无所是从,谢家大叔平日里严肃正经,可不是这样的性格。
谢嘉和还算清醒,看着自己大哥,讥笑道:“酒量这么差,还非要喝我酿的药酒……你看,都醉了吧……来,安侄儿,别管他们,咱叔侄两喝。”
他小呷一口,又道:“这酒要抿着喝,多含一会,才能体会其中的药香……他们那么喝,真是暴殄天物……嗝~!”
谢嘉和也已微醺,在醉酒的边缘。
安子学着他的模样,抿了一口,含在嘴里,可这哪里是酒,分明是一团溶肌消骨的“毒药”。
他再次被辣到,不由的咳了一声,这下更糟,酒入喉咙,反而被呛到,从鼻孔里喷了出来。安子只觉得自己七窍都在燃烧!是在是难受至极。
谢嘉和拍拍安子的后背:“不打紧,不打紧。多喝点,多喝点。你就习惯了。”
安子摆摆手,说什么也不喝了,只叹谢二叔酒量是真好。
没有下酒菜,没有吟风弄月,也不聊天,就这么一杯接一杯的干喝,安子实在受不住,怪不得卞长生也被喝趴下了。
“谢二叔,有个事,我跟你想跟你打听一下……”
“你说……”谢嘉和晃荡了一下手里的酒杯,又给安子使了颜色,让他再喝一杯。
不得不说,这酒的后劲很香,安子刚才喝的虽然狼狈,但现在全身十分舒畅,忍不住又喝了一口,不过入口还是像刀子一样,辣的他,浑身一个哆嗦,眼睛也扯到了太阳穴上。
“二叔还记得前不久,有两个姑娘带着一个公子来府上做客。其中一个姑娘一直咳嗽,你还给她拿了枇杷露。”
“对,有这事。”谢嘉和晕晕乎乎,但听到安子问这事,好像又精神了一些。
“二叔,知道那两个姑娘是谁吗?”安子尽量让自己表现的镇定些。
“你问这个干啥。”谢嘉和随口一句,倒是引得安庆方有点警觉。他又道:“咋地,看上那个姑娘了?”
“哦,没事。就是随口问问。”
鹿紫茹不想让他跟李秉有联系,安子自然不能说是为了帮李秉的结拜兄弟。
谢昭仁听着二人谈话,又醒了过来,一脸鄙夷:“咦……贤侄……我跟你说……你可千万别喜欢上那个人……她吧……看起来年轻漂亮,其实是个老太婆……”
他自斟自饮,又絮叨到:“论起辈分来……我和你二叔还得管他叫一声‘大娘’。她以为她藏得好,其实我们早就看出来了,不愿意说破罢了……”
“诶~!”谢嘉和半醉半醒,拍了拍桌子:“哥,你跟他说这个干啥……”
“贤侄又不是外人,随便聊聊呗……”说着,就要往安子嘴里塞酒。眼睛已经眯成一条缝,一直靠着仅存的意志在挣扎着不想入睡。
安子一手接下酒杯,放在一边,心道这谢家大叔平日里正经,不想,耍起酒疯还有些可爱。
“谢二叔,大叔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没啥,都是家丑……都是家丑……”谢嘉和似乎也快到了极限,身子不受控制的微微后仰,差点重心失衡,得亏安子眼疾手快,才没摔着。
安子就这么被搪塞过去,谢二叔既然都说了是家丑,也不好再问。
谢昭仁抬头,满脸红晕:“呸!什么家丑!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有什么遮着掩着的……”
说完看了一眼安子:“那个女人,其实是我娘的师姐,也跟我爹也拜过堂……”
“啊!”安子大为惊异:“她的年纪很小啊……”
好奇心刚勾起来,可谢昭仁是彻底喝趴下了,最后的一丝意志被药酒击溃,趴在桌上,见了周公。
安子晃了晃他的胳膊,没有一点回应。
谢嘉和叹了一口气:“倒是也,毕竟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光在这里喝酒也是无趣,就跟你讲讲……说起来也是怪她太贪心……才招来现在的恶果!”
他依靠着凉亭的柱子,忘了一眼天上的弦月,讲起故事:
“那一年,父亲大人才二十岁,从‘归元洞’外出游历,到池州地界时,发现一处悬崖上有绝好的矿脉,便从悬崖上吊绳索下去,想勘探一番。
谁料当日风太大,父亲在悬崖被吹的左右摇摆,绳锁被峭壁上的石头割断,就这样他从几百丈高的地方摔下去。全身骨头尽断,还扎伤了肺,就剩一口气。
也是命大,正好被山里采药的人给发现了。这人就是母亲大人的师傅,也是我的师祖,半草涧的掌门,涩溪医仙。
半草涧是当年神农谷分家时,衍生出来的一个小门派,山门就在我爹出事的地方附近。”
安子一听神农谷,心道:这不是和“千花杏坊”本出同源?那自己跟谢二叔学的医术也是半草涧的了!他默默记下了“半草涧”这个名字。
“涩溪师祖觉得我爹还有救,当场急救,止了血,固定了骨头,又施了几针护住心脉,才回半草涧找人来抬。
半草涧原本就是小门派,更何况当时早已经没落了,涩溪师祖只有两个弟子,我娘是小师妹,而那天来府上的人,就是大师姐。”
安子大惊,疑惑道:“大师姐?!她看起来也就而是出头,怎么会是大师姐呢?”
“莫急……我一会就要说到。”一股凉风吹过,谢嘉和略微清醒了些。
“当时我爹病的实在太重,在半草涧治了小半年才能下床,之后又养了几个月才恢复个七七八八,加起来已经是一年的时间。幸亏师祖医术高超,父亲又有些功夫弟子;否则恐怕也没有后面的事情了。
父亲当年刚二十,师祖的两个弟子,一个二十二,一个十六,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级。一整年的相处,一来二去,三人互生情愫。
等父亲恢复好,要离开的那天,骨气勇气,跟师祖提了亲,说是为了报恩,也是真心喜欢。
涩溪师祖问父亲,想迎娶谁?”
谢嘉和说道此处,会心一笑,似是感叹亲爹风流:“父亲说:不忍姐妹分离,要娶,就娶一对姐妹花。
师祖叫来弟子询问,两人虽然不是亲生姐妹,但关系比亲生姐妹还要好。居然也都答应了,还说以后共事一夫,不分彼此,不分大小。”
谢嘉和长叹一口气,讲到故事的转折,满眼都是惋惜:“原本是件欢喜的事情,事情就坏在,爹爹求亲时,在涩溪师祖面前夸小师妹美丽动人,又夸大师姐聪明伶俐。
原本是随口一说,缺被大徒弟听到。她原本就比父亲年长两岁,还以为我父亲觉得他不如我娘漂亮,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我爹离开半草涧,回了归元洞,没多久就带着聘礼重新回来。
三人重见时,发现大师姐的皮肤居然吹弹可破,明艳动人,甚至比我娘更显年轻些。
就这样,我爹将二人带回归元洞,又怕涩溪医仙一个人孤单,也邀请她加入了归元洞。
可等到归元洞里拜堂成亲的那天,拜了堂,闹了洞房,半夜要休息时,父亲缺发现大师姐不见了。
他和娘亲出门寻找,终于在后山的石林里找到了她——只见她满脸红斑,脸的形状也大变,像个怪物一样。
爹和娘看见她的时候楞在原地,如果不是她身穿喜服,父亲恐怕也不敢相认。
恐怕父亲和母亲是真的被吓到了,她也看见我爹的眼神,知道已经落下心结,这辈子没有可能平等相处,然后她一句话也没说,就逃了。
这一逃就是几十年。”
听故事听到浑身紧张,安子不禁问道:“那怎么会变成那样呢?”
“当年神农谷分家时,半草涧的祖师从神农谷带出来一本医术残卷,里面有一副药,叫‘神仙玉女粉’,据说可以保持容颜不衰。但因为是残卷,一直只有半草涧的掌门可以研习,毕竟药道稍有不慎,便可夺人性命。
不知道她怎么从师祖那里偷到残卷,又试着炼制神仙玉女粉。起初虽然见效,可惜配方还是不对,最终中毒,害了自己。
后来你父亲起义失败,归元洞里大部分人都潜藏起来,我父亲也带着母亲和涩溪医仙来了清溪浦这里,隐姓埋名,做起了桑麻生意。
之后听说,她还去归元洞里找过我爹,想确认我爹是否活着。不过也没能见上面。
再后来,听说她更名改姓为‘赤练’,加入了融教。
母亲也去找过她,也派人送过信,不过她都不愿见面,恐徒增伤悲。父亲说她很要强,脸上的事情没有解决之前,她是不会回来的。”
“那前不久,她又回来找你们,是不是她的问题解决了?”
谢嘉和连连摇头:“虽然她外包依旧青春,但她说话中气不足,不断咳嗽,我当时就知道问题远没有解决。恐怕是自知道理油尽灯枯时,想再来父亲母亲,见上最后一面。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么多年的心结,总算能再死前解开。
我和大哥没有点破,也是想保全她坚持了一辈子的体面。”
安子点头,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那她岂不是快要死了。”
他心中记挂着韩临渊,心道要是这个‘大师姐’死掉了,韩临渊说不定能自己逃出来。
谢嘉和应到:“算着时间,恐怕也就是今日前后。我们隐晦告诉她,父母的坟茔都在半草涧故居,她自然会去,说不定也会葬在那里。
按照母亲的要求,在哪里还为她修了合墓坟。也算是最终全了他们一辈子的情爱。”
谢嘉和每每想起父母这段故事,只觉得时光易逝,留给大师姐一时的贪念,铸成大错。
梁啸云的只有一辈子的遗憾,恐怕他这一辈子也过的很苦吧。
谢嘉和给自己倒满一杯,闭目一饮而尽。
安子听这个故事,也不怎的有些伤心。不解问道:“既然都爱着对方,何苦一辈子不见呢?若是早早见面,把话说开,就算最后不能在一起,也不会有遗憾,难道不好吗?”
谢嘉和没有回应,只是一个人自斟自酌,不断喝酒。
安子又想:‘大师姐’死在半草涧,去那的话,说不定还能找到些什么线索。随机问道:
“谢二叔,半草涧是在哪啊?离这里远吗?”
“在池州东南面的‘马山’深处。不算太远,不过山高路陡,没什么人烟了。半草涧的故居也早已荒废,世界上半草涧的传人,只剩下了你和我了。”
他端起酒杯,轻轻碰在安子的酒杯,一饮而尽。
满足的嗅了嗅微风中的药香,终于喝到酣畅,身子懒洋洋的倒下,趴在桌面上,进入梦乡。
只剩下安子一人坐在凉亭。
“半草涧……池州,我怎么才能抽身去一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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