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玄幻奇幻 > 映秀十年事 > 第七章

?长街华灯不过夜。

  此时夜尚未深,在天香楼的长廊那头,有一处极清静的雅间,灯光从里面透了出来,映的那窗上白纸翠枝分外清楚。雅间门外立着几名身着半袖长衫的精干汉子,眼神沉稳,气息从容,一看便是有数的高手。在这些高手的侍卫下,屋内有两个青年人正在对饮着。只是较诸在长廊那头厢房内已呈酩酊之态的江莫二人,他们是饮的浅,谈的也浅。

  “谢大人请用。”一名贵公子浅浅笑着。

  “世子客气。”一身便服的礼部侍郎谢仲歌浅浅应着。

  二人举杯,微一点颌,浅浅沾唇。

  “谢大人一心为民,官声素来甚佳。此番微服出访边城查实望江郡走私盐一事,功在社稷。本爵为您向朝廷请功,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大人何苦坚辞?”

  “非下官孤耿不通情理,只是……只是边城之事,如今尚无定论,断不敢说到查实二字。况且此事本由按察院主查,下官当日也只是适逢其会罢了。如何敢贪此功为己有?”谢仲歌自然知道面前这位贵公子心中打的什么盘算,只是自己一心为民,上拜天地,下拜君亲,如何愿与这权势薰天的东都按察院一路走的太近,何况最近京中流言如风,自己也有所耳闻……

  “呵呵……”那贵公子一笑道:“侍郎大人无须过虑,本爵也是想为朝廷分忧罢了。为防外间物议,今日特地在这天香楼摆宴,而舍自家的水云居不用,这层心意,难道谢大人不能稍体一二?”

  对方贵为亲王世子,又给足了言语,谢仲歌虽自诩孤耿,也不好在面上太过强硬,斟酌半晌又道:“世子应该清楚,边城走盐一事牵扯甚广,而且皇上下过秘旨,下官实在无能为力。”

  “秘旨?”贵公子用两个指头拈住青瓷小酒杯,微红的唇轻轻han住杯沿,缓缓啜吸一口,叹一口气道:“皇上春秋鼎盛,圣心长谋,实在是我们做臣子的福份。”

  好一句颂圣之语,却是叹着气道出。

  谢仲歌见他语调漫涎,却又不好指责,只好默不作声。贵公了似方醒过神,解嘲般翘起唇角一笑,拿起细耳酒壶自斟,却发觉壶中已磬,轻声向门外吩咐了一声。

  门外立着的,都是那位贵公子的贴身护卫,一看便是武艺非凡,想来在这世上也是有名人物,但在这公子面前,却仍是如仆人一般低声应了。其中领头的姓宋名纲,乃是家臣首领,见公子发话,便欲去吩咐店家上酒,一转头却见着天香楼一小厮正端着食案向楼上行来,案上放着一个青瓷壶,还有一摆清炒黄田螺,正是下酒妙品,不由暗赞一声,难怪自己水云居一直未曾占得此楼的半分便宜,看这周到细致的服待便可知其缘由了。

  宋纲向着小厮微微一笑,便欲伸手接过。

  不料那小厮竟是一愣,陪笑道:“这位客倌,这酒菜是哪面厢房客人的,您有什么吩咐?”

  宋纲闻言一愣,干笑两声道:“那你快去给我家公子取壶曲沃匏来。”

  那小厮脆脆地应了声,然后向那边厢房行了过去,忽地似想起件什么事情来,转头满面歉意道:“客倌,实在是对不住,曲沃匏已经没了。”见宋纲面有不豫,连忙解释道:“确实如此,这不,我手上就是最后一壶。”

  “那我们要了。”另一个守在雅间外的家臣冷冷道:“既然还有一壶,那当然是先给我家公子端上来。”说罢便伸手去接食案。

  那小厮见这些人凶狠,哪敢阻拦,只得嗫嗫嚅嚅分辩着:“这酒是那边的客倌先点的,您几位这样可……”但一想到雅间里那贵公子的身份,也不好多说什么。

  宋纲此人虽不是什么惯会仗势欺人的豪奴,不过向来跟着公子,一心只以公子为天,一心只想着公子既然点明要喝这酒,那便是必得办到。加之在这中土朝中却也没几人敢真地逆公子之意,自然也不以为这等行径有何不妥。向那小厮摆摆手道:“既然只有一壶,你就跟那边的客人好好说说,换种酒好了。”说着掏出块银子,丢了出去。

  那小厮连忙伸手接住,觉着入手甚沉,不由一喜,但转念一想,那边厢房里的二位也不是好相与的人物,哪肯自己去触这个霉头,不由一个劲摇着头,抓住食案的一角不肯放手。

  宋纲见这小厮不识抬举,却也是怒意渐上。

  恰在这时,朱掌柜急忙赶了上来,一问原委,不由大慌,又听着那边厢房里一个半醉声音急着催酒,连忙道:“宋先生莫慌,待我去与那边的客人商议一下。”

  宋纲冷冷道:“真是好笑,我家公子何等身份,难道还要与那边的人争酒喝不成,有何商议的道理。你去告诉那边人一声,想来他们也不敢有何怨言。”

  朱掌柜心中暗气,想着本是你方无理,怎还摆出一副不肯商量的神情,不由说道:“那边厢房的客人,却也不是我们小店能得罪得起的。虽说世子爷身份尊贵,可也不知那两位客人卖不卖这面子。”

  易家与东都抱负楼争斗不停,自然也让他这家天香楼与对门的水云居势如水火。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身为抱负楼身后东家的世子爷,今天会上自己楼来吃饭。由于生怕一不小心惹出什么麻烦,是以一直小意的很。不料这时见着豪奴嘴脸,却也生了气,心想反正那面也是莫家的公子,倒不如让你们自己去斗去。

  这老狐狸明知莫公与劳亲王交好,却也刻意不点明,存心想看这两家生些嫌隙,倒是有些赌气的有趣意思。

  果不其然,他刚刚那句话一出口,便见着雅间门口的几个汉子面上霜色渐上。待这几人听着长廊那头厢房内一声急胜一声的催酒声,更是心中大怒,暗道是哪家的醉鬼居然敢不把自家公子放在眼里?

  宋纲使了个眼色,手下一个瘦高个扬声道:“那边房里的客人听着,我家公子瞧得起您的眼光,刚刚您要的酒我们这边留着了。多谢。”

  停了晌,忽闻得那边厢房里响起来一个声音:“敢问是何方贵客?这般瞧得起我兄弟点的美酒。”声音不高,却透过木门让众人听的清清楚楚,而且并不刺耳,足见功力深厚淳正,只是光闻声音倒觉着那人年纪不大,却是极为沉稳。

  宋纲抢先道:“东都世子属下教习宋纲,奉公子意,向阁下借酒。”

  这句话一出,只闻楼道间一片寂静,半晌那顶头前的厢房里也没有片言只语传出。那瘦高个儿只道自家公子爷的名号报出,总能让世人忌惮三分,此时吓得那房里的客人不敢吱声倒也是理所当然,不由哼哼轻笑了声,伸手将那小厮手中的食案接了过来。

  ***

  他手指刚刚拿稳食案的两角,便听着长廊那头的门轻轻被人推开。一抬头,见一个布衣遮膝的年轻人醉眼腥松地倚门望着自己。

  下一刻便发觉手中的食案被一人捏住了另外两角。

  眨眨眼,却赫然发现来人就是方才还远在长廊那头的布衣年轻人。数丈之地,不知如何竟是须臾而至,好快的身法。

  宋纲自幼随劳亲王行走天下,后来被老王爷点为世子的贴身护侍,正是因为他不止武艺高强,更是见闻颇广。但此时见着这年轻人飘忽不定,如魅影般的身法,亦是止不住大骇,心道如此迅疾,偏又不沾一丝烟火之气,究竟是何方功法?如此高人,却忽然现身于此间,莫非是要对世子不利?一念及此,真气疾运布满全身,右掌微提,身子轻侧,以防此人暴而发难。

  眼中却见那年轻人轻轻地捏住食案两角,却让自己那属下动不得分毫。又见他缓缓低下头去,深嗅一口,满脸陶醉道:

  “好香的黄田螺!”

  不期此人露了一手漂亮至极的功夫后,却说了这样极不合氛围的一句话。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而此时尴尬地拿着食案的瘦高个儿家将,有些尴尬地发现,来人很是轻视自己——而自己是堂堂东都来人,又岂能容人轻视?

  于是化拳为虎哮,喷涌而出,直取那年轻人的额角。

  一拳疾出,那年轻人却恰巧似无意中退了一步。

  这一步退的看似平常,其实却是极为高明。若退的早了,这袭面一拳自会变招,退的晚了,只怕柔弱面部难免拳殴之痛。偏生他在那拳风将要及面时退了半步……只是如此看来,他脚下的步法竟比那虎哮一般的出拳竟还要快上几分,更令人惊异的是这份眼光与时机的掌握,还有那山河溃亦难阻渔趣的定心。

  如此一来,那家将的千钧拳力尽数击打在那年轻人面前尺寸的空中,全未来得及收力,不由胸中一闷,肩处一声闷响,竟是脱臼了!

  年轻人再退半步,拉开二人距离,却把那放着美酒及黄田螺的食案留在了自己手上。

  待见着自己身前那人托着右臂,脸上一片惨白,却兀自恶狠狠盯着自己,无奈笑道:“何必大动干戈,酒让你们便是,菜却是要留下的。”

  宋纲见此人出手挥洒自如,一招未出便让自己一手下吃了暗亏,心中大紧,他一心所想便是要护着自家公子的安危,此时忽然见平白无故冒出个怪异的年轻人,自然料想对方定有所谋,此时见他示弱,更是疑虑渐生,面上一寒,轻喝道:“上前,给我拿下!”

  只见狭窄长廊之间,拳风大作,数人分从数侧而上,踏板蹬墙,出手简炼却又配合默契,化为数条灰影自各方向那年轻人袭去。

  那年轻人站在廊中,身周俱是拳风衣影,却是并不惊慌。

  只见他一手端着食案,一手却如抚琴般懒散无比地在自己身旁拂弹着。动作虽看着缓慢,却是妙到毫巅地将来袭的拳脚逐一接下。看似胡乱击打的手指微屈而伸,竟在如隙中过驹般的时光内清清楚楚地点在了众人的手腕脚踝之上。

  只闻得嗤嗤数响,围攻他的诸人便被弹了回去,从空中颓然落地。却仍是禁不住腕间踝上那股劲力侵袭,身子向后便倒,强自伸脚撑着,却又难禁那股浑厚劲力,又听着蹬蹬一阵乱响,却是颇为狼狈地齐齐退了五步。

  宋纲面上更寒,冷冷从牙间憋出股声音问道:“阁下究竟是何人?”

  年轻人咧嘴一笑无语。

  宋纲正待发作,却听着身后传来自家公子温和的声音:“出了何事?”

  长廊两头那的厢房几乎是同时被推开。

  莫矶推门便见着两方对峙,不由一愣,然后看见对面那房内走出来了两个老熟人……

  衣着华丽的贵公子,一身便服的莫稗将,若有所思的谢侍郎——名动京华的四公子,此时却有三位出现在这天香楼里。

  “莫大少?”贵公子似有些惊喜,向着这面招呼道。

  莫矶一笑,揖手道:“世子。”又向谢仲歌一点头道:“侍郎大人也在,今日真是巧了。”

  谢仲歌万没料到会在此间看见按察院那位老公爷的公子,尤其是在这天香楼里,尤其是在自己与东都世子同行的时候。不过当他看见走廊中段那个端着食案,却似乎想打呵欠的年轻人时,更是吃惊。

  “江司兵?”

  江一草也是没想到会在这处看见这位侍郎大人,笑着应道:“谢大人好。”

  谢仲歌心想东都世子在一旁,刚刚还提到望江走盐一事,也不好与他细谈,只好温温一笑。

  而那贵公子似乎不知场中发生了何事,也不好开口,只在听得谢仲歌那声江司兵后,似无意间看了江一草几眼。半晌后,似乎是从宋纲处听着方才的事情,镇静道:“原来如此。本爵属下行事有亏,还望莫兄勿怪才好。”向着莫矶拱拱手。

  而莫矶却是打了个招呼,便待喊江一草回房继续做那桌上厮杀。此时见那向来以骄冷闻名的东都世子宋离,竟是如此说话,却不知如何应答了。

  气氛一时好生尴尬。

  那贵公子干笑数声,道:“既已无酒趣,那我就先行一步,莫兄尽可续战。”转眼看了谢仲歌两眼,轻声道:“侍郎大人要不要一路走?”

  谢仲歌却不知想着何事,有些出神,过了会儿方醒过神来,道:“世子先行一步,我自回家好了。”

  贵公子温温一笑,点点头,便带着一干家将下楼而去。走在楼道口处,余光中却见着手下人面上都是忿忿不平之色,心知这还是方才在别人手中吃了亏,却没有找回场子,有些不服,不禁摇摇头,似无意间回头问道:“敢问这位江司兵,可是尊讳一草二字?”

  江一草一笑点头。

  却见那些东都家将见他应承自己身份,却是面色一震,露出几丝敬畏之色,再不似方才那般骄横模样,老老实实地随着世子爷下了楼道。

  江一草一愣,只听得楼下那东都世子教训属下的声音传了上来:

  “这下知道何为人外有人了吧?”

  ***

  “江兄数日前在西城力敌神庙高手,此事在京中已是传开。试问本是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却有如此神妙的本领,一只手便废了那如神龙般神出鬼没的西陵神官一臂,谁人不惊?谁人不惧你这神秘人物?”谢仲歌笑着说道。

  江一草摇摇头,心想原来是此事余波。听着莫矶在一边道:“谢大人既然不急着回家,不若来与我二人共饮数杯?”

  江一草笑着将手上的食案掂了掂,道:“这话倒是要得,可是好酒好食啊。”

  他与这谢仲歌虽只在边城见过一面,不过倒也挺喜欢这人赤诚之性,而且向来闻说此人处身颇正,加之莫矶似乎与此人稔熟,倒也不忌与他共饮一番。

  不料谢仲歌婉言谢绝,接着面上倒是无来由一紧,呆呆地顿了良久方讷讷问道:“敢问江司兵,不知边城中……边城中,那位身着黑衣的……噢……令仆可有随您来京?”

  江一草一愣,寻思半天才知道此人问的是阿愁,不由好生疑惑,心想这堂堂侍郎怎么别的不问,倒问起阿愁来,应道:“确是一路同回。”

  谢仲歌喜色一现,道:“那便好……那便好……嗯,嗯……今夜无事,噢,有事……来日定当去拜访……嗯……拜访阁下。”不知是何等喜事,竟让这位当年登闻鼓院的铁嘴御史,如今的礼部侍郎,竟是有些口齿不清了。

  江一草全然摸不清头尾,只好嗯嗯应着,看着他下楼而去。

  ***

  莫矶酒已有些多了,从他怀里接过酒壶,便仰喉接着一饮而光,直把江一草心疼的半死。

  却见他满面醉意地问着:“你可知刚刚与你争斗的,是何人的属下?”

  江一草笑笑,道:“这自然是清楚的,东都劳亲王的二子,宋离。”

  莫矶道:“我这倒是白问了。虽不知你与望江郡究竟有何瓜葛,但想来对于望江郡王那个恨他入骨的弟弟有所了解才对。”

  “岂止是恨之入骨,他东都亲王府里的人,谁不想将那个十年前强娶后母,惹得东都成了天下笑话的不孝逆子宋别斩于刀下。”江一草半带嘲弄之色说道。

  “既然如此,他既然知道你与望江有关连,只怕倒要对你不利。”

  “莫矶。”

  “嗯。”

  “酒可好喝?”

  莫矶摇摇手中酒壶,忽地开颜笑道:“平日在军中不准饮酒,我也管的自己紧,这时拼命求一醉,倒发现这玩意儿真是好东西。”醺意渐上,也不觉江一草此问有些突然。

  “既然好喝,我们就继续喝好了,管那些有的没的作甚?”

  “此言有理。”

  “果然有理?”

  “当真有理。”

  ***

  天香楼下停着东都世子府的马车,车前垂帘是一大片纹金黑布。

  黑幔遮住了天香楼上映下来的灯光,贵公子嘴角的微笑也化作了如岩石般的冷峻。

  “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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