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玄幻奇幻 > 映秀十年事 > 第六章

?后几日里,桐尾巷里的人们,过着极舒心的日子。

  江一草好象有种特殊的才能,总是能将任何地方整治成自己心中所好的模样。桐尾巷的小院,是当年春风十四岁的时候,从符言手上赢来的,地方不大,却也是颇为精致。江一草用这些年在茂县和京城巡城司里的月入所积,修了两层小木楼,木楼距院门不足十步地,却也挖了个极小的池子。只是自那望江三人来了后,燕七便时常在洗碗时,偷懒往里面倒脏水,因此池水渐渐浑了,倒瞧不清里面究竟有鱼没有。

  西凉小谢仍是一如既往的嘴贫且脸厚,日日前来小院蹭饭,不过厨间之事,倒也替阿愁春风分担了些。易三连着几日白天出门,到将晚的时分才回来,然后凑到江一草的耳旁不知在嘀咕着什么。冷五仍是剑不离身,只是左右没他什么事,于是只好在院子里停停走走,胡乱遛着。只是院子实在太小,往往走不得几步,便会撞上旁人,心中一烦,干脆搬了把椅子,当起燕七洗碗的监工来。

  江一草这些天也没什么事,只是白日里跟着小妹,去盐市口的布庄看铺子,晚上回来和几人饮酒。符言看他们这儿热闹,这几夜也是常常过来,酒桌之上行令划拳,倒也是热闹。只是如今春风在桌上看着,身为兄长的江一草当年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酒当快意饮且尽!”,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出口,只得轻尝几杯,聊解酒虫之饥而已。

  这一日,江一草又只饮了数杯三河郡名酿,酒意正上,便被春风抢了酒杯,狠狠地瞪了两眼,不由哀叹一声,颓然坐在凳上,半翻白眼看屋中黑梁。这一番扮委屈的模样,却不能引起座上男子半分同情,只听得耳边“说财幺财……”划拳之声大作,却无人理会自己,他的一颗嗜酒之心便如那被小猫爪子轻轻拨弄的线团一般,一面轻痒,一面翻滚,始终是按捺不住。

  万般不情愿,也只好说声吃好了,便走出屋外,坐到池边的粗简栏上,尽量离那酒香远些。

  才坐下没多久,便觉着有人走到身边。

  阿愁回头望了望,悄悄说道:“少喝点,别让春风看见了。”然后往他怀里塞了一个烧泥扁壶。

  江一草拿在手里轻轻一摇,闻得内里哗哗之声,不由哀道:“这么小的壶,居然也不肯装满?”

  ***

  他一人在屋外抱着扁酒壶饮着,心思却有些乱。

  这几日没见易夫人打发人过来瞧瞧,按察院那面也没什么动静,那日伤在自己手里的神庙神官,也像是失踪了一般,托符言查了许久,也未曾查到些消息。

  然后想起了一个人。想起了那位两年前自己京中的上司,那位为自己不惜与严父翻脸的好友,当朝一品秉笔御史莫言大人的长公子,莫矶。

  并不是他天性薄凉,将当年之友忘的一干二净。只是下意识里他倒不愿意想起此人来。不是因为自己可能会陷入某些麻烦之中,所以刻意离按察院这天生的对头拉开距离。而是因为自己妹妹的那椿事情——无论如何,江一草也不会眼瞧着春风被送入莫府。莫说春风现在并没这意思,即便丫头自己允了,但以易家与莫府之间交恶的情状,江一草也不会让这事发生。

  他深知莫矶此人天性纯良,与其父倒是两般人。只是更是深知,此人对春风已是情根深种,加之性情坚毅敢为,虽然与西凉小谢那副光日昭昭的嘴脸不一样,只怕当着自己亦不肯退让。一思及此,不由好生心烦。

  正这般想着,却听着门响了。

  一个极温和,极平静,却掩不住一丝古板之意的声音从门板之后透了过来:“阿草在家吗?”

  ***

  在大年初一还闹腾过一阵的天香楼,早已不似那日一般暄闹了,将将黑透的夜里,楼中明黄之光从那新裱的文山薄纸窗里透了出来,光毫大散,看上去华美莫名,顿时将对面抱负楼开的那家水云居的气势压了下去。

  江一草二人这一路行来,竟是默然无语。待远远看到天香居的招牌,他才讷讷问道:“莫少,要不要去喝杯?只是……”故作窘状拍拍腰间道:“……却忘了带钱。”

  莫矶知道他是刻意想打破二人间的尴尬,不由摇摇头一笑道:“两年不见,自然是我作东的。”一言毕,复又默然,眉头也皱了起来。

  江一草见他这番愁苦模样,笑着说道:“此时你纵不愿,也不能了。”拉着他的手,直往里走。

  刚进店门,迎客的小厮早已迎了上来,哈着腰堆着笑容说道:“二位客倌,实在对不住,小店此时满座,二位是在这儿坐着候会儿,还是去转一圈再来。”莫矶一愣,方才想起此时已是入夜,酒席早开,似这等繁闹酒家,自然没有空处,正待携着阿草转身而去,不料正在门口蹲着的一个青皮似是瞧见什么,歪着脑袋向他二人靠了过来。

  那青皮抬起眼来,细细瞧着江一草的模样,偏着头想了会儿,似乎记起些什么,忙不迭地说道:“原来是爷您,您请,您请,我这就喊掌柜的过来招呼。”转头对小二吩咐道:“是符老大的朋友。”那小二一听,笑容更是谄媚,连忙让进,说道:“原来是西城的客人,快请上楼,有雅间特意留着侍侯。”

  莫矶身份尊贵,且不提家世如何,单单他自己,在这京中也是享有大名之人,只是去岁在南诏奉旨领兵剿匪,也不怪这小厮认不得自己,只是偏生对这刚回京没有几日的江一草如此恭敬,不由有些奇怪,转眼看看江一草,只看他耸肩一笑:“我也不知何故。”

  那青皮在一旁凑上话:“江爷,小的是符老大手下兄弟,那天在楼里见着您大发神威咯。这些天老大怕东城的人再来惹事,便派了小的们在这儿守着……”

  江一草心道原来如此,与他随意聊了数句,便让着莫矶向楼上行去。

  ***

  甫一落座,热手巾,各式茶点,便转风灯似地传了上来,江一草天性淡散,莫矶则是这种场面见惯了,二人也是受之若素。只是江一草想着已是饭余,茶点是不敢多吃的。倒是那小厮在旁招呼的实在过于殷勤,让人颇为不耐。还好过不多时,只见一个朱衣朱颜的老者急冲冲地走了进来,一边抹着满头的大汗,一边嚷着:“怠慢,怠慢了,尊客莫怪。”

  江一草笑着站起,道:“初次相会,掌柜何须这般客气。”莫矶却不理会这些,只是低着头细细将瓜仁的薄皮搓掉,送进嘴中。

  朱掌柜方才自手下人口中得知,来人是西城老大符言的朋友。他这楼子前些天很是承了符言一个人情,事后得知符老大还为此事挨了三刀,正愁没有孝敬的地方,此时听说符老大的朋友来了,自然赶着来巴结,只是今夜那边雅间也来了几位贵客,而且实在弄不懂,那几位贵客本应在水云居出现才应该的,所以在那边小心应酬了半天,这才来的晚了。他看见江一草身旁还坐着个青年,虽不知是谁,但生意场中人,自是行事周全,问道:“这位公子一表人材,却不知高姓大名。”

  江一草笑着介绍道:“这是我的朋友,莫矶。”

  朱掌柜一愣,心想这名字倒是耳熟,和那名冠京华的京城四公子当中一位倒有些音同。正想着,却对上那缓缓抬起的英俊面容。

  “莫公子!”朱掌柜瞧清楚那人面容,不由一惊,心想今天是怎么了,平日里难得碰面的京中四公子,这一下来了三位,连忙上前行了一礼,急声道:“在下实在不知道莫公子大驾光临,失迎了,得罪得罪。”

  江一草见莫矶眉心渐皱,知道这人最厌恶旁人逢迎的硬脾气又要犯了,不由轻咳两声道:“饿了,点东西吃。”

  朱掌柜一愣,赶忙问道:“不知二位今日想吃点儿什么,隔屏听雨可是小店的招牌菜,要不要先上一份尝尝。还有……”

  还待介绍,只见江一草咧嘴一笑说道:“两年没在这儿吃过东西了。狗肉吧,就馋这口,先给我们来两斤,待会儿随叫随上。”

  朱掌柜一闻此言,深吸一口气道:“二位公子真是识货行家,小店这狗肉乃用羊汤所煨,膻上带鲜,开封城里别无二家。一般人只道此物不洁,哪知这狗肉滚三滚,神仙也站不稳。”还待吹嘘一番,莫矶抢着说道:“贵店生意如此兴隆,掌柜还是去招呼别的客人,有事我们自会叫小二。”

  朱掌柜闻言会意,应了声“是”,退了下去。

  莫矶见他有些心神不定地盯着自己,喝了一口茶道:“我的脸上只有刀疤,没有鲜花。”江一草闻言方注意到他的脸上有几道淡淡的疤痕,但却半点没有丑陋之感,反平添几分英武之气。

  “南诏前线留下的?”

  “嗯。”

  二人复又默然。

  半晌后,莫矶忽地开口。

  “我们是不是朋友?”

  “当然是。”

  “你究竟是谁?”莫矶一脸严肃地望着他。

  “我?”江一草失笑道:“你怎么了?我当然就是我罗,姓江名一草,现为中土左路军安康大营帐下边城小司兵是也……”

  见莫矶仍是一脸严肃,江一草不由笑声渐低,咳咳干笑两下,终究敌不过他那执着的沉默。

  半晌后道:“不要问我是谁,你就当我是个寻常人不成吗?”

  莫矶摇摇头,站起身来走到临街窗畔,沉声道:“交友贵乎诚……阿草,这两年你我少有联络,即便有信,也是靠春风转的,我也不知你为何要躲着我,只是……只是你欺瞒于我,真是令我很是痛心。”

  江一草正待分说数句,不料他背也不转,挥手道:“虽说知晓春风乃是易夫人的千金后,我已在怀疑你的身份。只是待得知你竟和望江郡有扯不清楚的干系,我仍是吃惊不小,枉我当年还数次劝说你少与西城虎狼之徒交往,现如今看来,真是多此一举……我不止一次想过,当年你接近我,究竟是何目的,只是……”忽地转过身来。

  令人吃惊的却是,这位贵公子却是毫无愠色,一抹轻笑浮上面容,轻轻说道:“只是想来想去,当年并不是你刻意接近我,倒是我刻意接近你。不知为何,你身上总有种令人想亲近的感觉……如今细细想来,打当年在浅水滩上,你救了我一命那日起,我便想结交你,而你却是对我有些躲避之意……如此说来,倒也怪不得你了。”

  江一草见他一心为自己想着,不由好生感动,正待说话,却见他凑近身来,用打趣的神色瞧着自己,“从前我只知你总把一副好身手藏着,只道你是天性如此,不想引人注目,不料当年巡城司里众口诋毁贪生怕死的江一草,原来也是大有来头的人物。”

  江一草苦笑道:“莫打趣我可好?”

  莫矶欲言又止,天香楼的酒肉却已上来了。

  江一草卷起袖口,高声叫道:“烦心事少提,开动。”

  “且慢。”

  他听着莫矶发话,不由一愣,慢慢将筷子搁到桌上,静听其言。

  “你知道我这人,不沾家荫,不承父泽,现如今能有这身武将行头,全是我一刀一枪,在阵前厮杀换来的。”莫矶静静地讲着:“你也知道朝野上下对我莫家是如何看待,也知道按察院在这世间的口碑如何。正因如此,我自降临这世间起,便受到了更多的关注,更多的尊崇,更多不请自来的谄媚,恭维,便利,令人恶心的气息的包围,自然……随之而来的,想必是更多的腹诽,不过……我并不在意……并不在意……”话虽如此说着,这最末几个字却是吐的异常艰涩。

  江一草垂首低眉,手指在两根乌箸上轻轻击打着。

  “现如今,易家显是与望江携手,助圣上整饬朝中局面,自然我那执掌按察院十余的父亲是首当其冲。你我交情在这当中如何办?……我自不愿扯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之中,只是父子之情,又如何能一朝尽抛?……我也不知,在目前这局势中,你,江一草,又是何等人物,我只请你一件事情。”

  江一草食指一顿,抬起头来,咧嘴一笑道:“说。”

  “你们两方尽可冲突,只是莫要因这官场之争,而损着我中土的利益,莫要害了天下千万黎民百姓的身家性命。你可愿答应我?”莫矶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

  江一草原以为他会说到春风的事情,万没料着却是这简单两句。只是这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倒把他那颗清风霁月之心显得那般无尘……他看着莫矶平静无波的双眼,深吸一口气,诚恳道:“我答应你。”

  两个人的右掌轻轻击了一下。

  “只是…”江一草嘴角轻轻撇了下,微笑道:“……我只能保证我自己。”

  莫矶望着他缓缓道:“不是只能。而是若你能保证自己,就已经很让我安心。”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见他如此回答,江一草有些紧张地看着他的双眼。

  莫矶摇摇头:“或许你不信,只是感觉罢了。”

  江一草默然无语,半晌后忽然失声哑笑,黯然想着,莫非自己真是个会为这世上惹来太多烦扰的灾星?自己虽不信命理感应之类,只是为何偏偏莫矶的感觉却会如此契合自己的命运呢?

  “且饮杯中酒。”江一草一叹举杯。

  “且饮。”莫矶相和。

  刚刚还和莫矶一样长吁短叹的江一草把鼻子凑到碗边,深吸一口气,顿时眉头一展,马上唤来小二,问道:“这是何酒?”

  天香楼对着这二位,尤其是对着按察院莫公的公子,哪敢怠慢,那小厮以为他不满意,吓的脸已变色,慌忙答道:“这是曲沃匏。”

  江一草惊道:“果然好酒。”接着叹道:“不知道你是怎么把他们吓住了,竟连这本是进贡宫中御用的曲沃匏也端了出来。”

  莫矶听见他那个“吓”字,不由面上一黑。

  小厮赶紧陪着笑脸道:“这可是本楼珍藏的最后两壶了。”

  ……

  ……

  莫矶酒量不大,几杯下肚,各种杂思乱想纷纷涌来,一时想着幼时在街上游玩,却被众人冷眼相看,一时又像是绕于父母膝下,一时又记着那南诏线上的血火,一时又想起两年前在这天香楼下的长街上,闻着红石贼人痛骂的那句:“贼子!”,只觉胸中烦闷难挡,不过他本不善言辞,也只一味喝着酒。

  此时的江一草也是难禁酒力,脑已有些浑,胸已有些闷,眼亦有点迷,舌亦有些笨,不知怎地,眼前似飘过一层轻纱,心头一阵无措,喃喃道:“酒当快意饮且尽,客……客有可人不敢期,世事相违每如此……小二,再来一壶!”

  他一面轻轻哼着,一面不自知地往嘴里倒着酒,不觉夜已渐近,人之将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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