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小年,掌柜的们也要休息, 尤为重要的是, 常伯樊怕他回去的晚了, 他那傻苑娘会不睡等他,是以他这一坐下,他跟孙掌柜开门见山直截了当问道:;洪兵查得如何了?
;这……孙掌柜迟疑。这才两三天, 且这几天他都跟着东家在外面跑,都没时间过问洪兵的事。
这厢, 郭掌柜瞟了大当家和孙掌柜一眼, 接道:;不知大当家想问的是哪一方面的事?
常伯樊掉头转向了他, 他找郭掌柜过来,其实最主要的就是为的这事。
孙掌柜在短时间内能查到的有真凭实据的事情不可能太多, 而他这当口急需在开春之际再运一批货物进来, 解决洪兵的事情就显得迫在眉睫了——他不能为着一介洪兵,京中这摊子生意就不做了。
;现下洪兵不在, 这一路洪兵是怎么跟你来往的, 有何异常之处, 想来这几天你已经过了不少脑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况,你现在和我说说。常伯樊敲了敲桌子, 淡道:;一五一十, 不要添油加醋, 也不要过于谨小慎微, 你是怎么想的, 你就怎么说。
常伯樊说得很淡然,但他喜怒不显也是显得让人很是捉摸不透,郭掌柜飞快看了他一眼,估量了他的脸色,当即就垂下眼睑看着地上道:;是。
郭掌柜此前跟洪兵打过交道。他是常当家手下的得力干将,他虽不是那个直接送货上船的掌柜,但每当大当家成了一件事,就会请有功之士一起吃顿牙祭宴,在牙祭宴上他见过洪兵几回。他们同在一个东家手下做事,洪兵干的又是船运的事,郭掌柜跟他毫无利害干系,两个人见面时自然是客客气气,兄弟来兄弟去,看起来还是有几分交情在的。
这次是郭掌柜第一次跟船,因着这次的货物价值不菲,他又是大当家放心的老掌柜,大当家临走前就把这事情交给了他,郭掌柜自然是不想负东家所托,这一路是小心了又小心。
他绝不是那种妄自尊大的人,不会被人吹捧两句就上头飘飘欲仙,也不会被人胁迫裹挟轻易被人牵着鼻子走,只是一路行来,眼看过了最危险险峻的河段就要进入一马平川的京运河段,洪兵又再三来请,他真真是一时松懈就应了洪兵的局,去他船上喝了那杯酒。
就几天时间,郭掌柜已回过味来了,这厢大当家一问,他略一咬牙就沉声回道:;事情真相到底如何,老朽不敢说我能笃定事情正如我所想,但我这几天细细一回想,从上船到沉船的这段时间里洪老大对我的种种接近显得过于殷勤了,大家地位相当,绝没有一家讨好另一家的意思,洪老大前几次跟我打交道,他也不是那殷切之人,老朽自认从一开始他就跟我设局了,我性情为人如何,大当家您也是知道的。老头从您十三岁那年跟了您,就一直在您手底下做事,铺子里的人也是,还是府上的人也好,甚至我们临苏城里那些知道您与老头儿我的人都知道我为人做事是什么样子的,不管是下面那些村子里来的大字不识一字的农夫农妇,还是相熟的街坊邻居,自家手底下的伙计,我只要碰着了,哪个的脸面我都会给上几分,到洪老大身上就更是了,他管运船的事,是您手下的重要人,他的面子我更是要给,这一路来我提心吊胆自是无心与他应酬,而等到了公孙江我这心一放,只要是知道我一点性情的人都会料到我会应洪老大的请,去谢他此前相请的情。
他被算计了。
郭掌柜不是那等容易轻信的人,可洪兵给大当家做了这许多年的事,说是自家人也不为过,他自然不像防贼那样提防着洪兵。
这是谁也料不到的事情。
闻言,常伯樊点了点头。
他没说话,两个掌柜也不敢说什么,在东家没明确表明态度之前,他们拿不定大当家的此时心里的想法,俩人对视了一眼皆缄默不语,屋子一时静了下来。
片刻后,常伯樊开了口,;好了,我找你们来,是想一起商量一下怎么解决洪兵这件事,另一个最主要的我们目前要找一个能代替他的人,郭掌柜,你跟我的时间久,跟我在临苏和汾州城里都呆过,这人是在临苏找,还是在汾州城找,你有主意没有?
郭掌柜脑子里顿时闪过无数的可能。
这在临苏找,船老大是不只洪老大一个,其实当初当家能看上洪老大,是洪老大会来事,极为勤快会做人,手底下也有一票卖力气的,洪老大出身是不怎么样的,就是有一身匪气能服人,也能让人怕他,且官府当家自会打点,他们大当家的只缺那能做事的人,当时与洪老大也是一拍即合,洪老大这才成了他手底下做事的,但在临苏就找不出比洪老大更厉害的人来了吗?找得出,只是他们比洪老大贵。
至于汾州城,更是能找得出来的。但汾州城藏龙卧虎,敢走运河上面走的人没有哪个背后不藏着人,这个人可能是掌管河道的把总,也可能是知府,谁都不知道背后数银子的人是谁。
看当家的意思,他是要让利请靠得住的人走京运这事了。
可这里头的事情太大了,郭掌柜想得明白可不敢把话说得太明白,他与看样子心里也有数的孙掌柜对看了一眼,两人又是齐齐沉默。
这两年大当家的年纪长了一点,性情比以往更为内敛了一点,不像有些人家家里干活的人干久了就奴大欺主,在常当家手底下却绝计不会有这种事发生,光是能在当家的手底下走下去都要让他们费尽力气。
;郭掌柜?常伯樊问话没人答应,便又叫了郭掌柜一声。
郭掌柜舔了舔嘴巴,道:;回大当家,依老朽的意见,老朽偏向汾州城里找人。
当家的悄无声息没有回应,郭掌柜抬了抬眼皮瞄了他一眼又飞快收回眼,垂着眼睑接道:;老朽的意思是既然要找那可靠的人,不如就一步到位找那最为可靠的,省得中间起什么波折,又生起那不可控的事来。
郭掌柜死死看着地上,话愈说愈轻,;背后势大的,为着长远计,想来绝不会轻易断了那来钱的事,当家您挣的多,他也挣得愈多,您说是这个理不?
郭掌柜没说出来的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便宜的人不可靠,可靠的都不便宜,既然都要找可靠的,就不能舍不得那多几分分出去的利了。
这是郭掌世的肺腑之言,他道出这番话来心中也是忐忑,大当家的不是不舍得花银子的人,整个临苏城都找不出比他还舍得拿银子打点的人,但当家自身的情况他也很清楚,如果当家的选择了他这个主意,分出一部分利出去与人交换,那眼前的这几年里,他们当家手上是得不了什么银子的。
以往大当家的就一个人,敢拼敢下决定,可现在他是有妇之夫了,且瞧他那待人如珠似宝的样子,郭掌柜的不敢确定当家还会像当年有谋也有勇。
郭掌柜的说完,常伯樊点了点头,转向了孙掌柜:;孙掌柜的意见呢?
孙掌柜的意思跟郭掌柜的是一样。
孙掌柜出身不弱,他本是以前卫国颇有些家底的一个小皇商的旁枝,他原本是替本家打理着生意,后来本家的家主委实不争气,半生干净了荒唐事败光了祖宗留下来的家产,还在外面欠了不少债,他一死,家中所有的铺子田产皆被债主刮分完毕,孙掌柜一家人的宅子也被收走了。他是年到三旬家道中落才被沦为贩夫走卒的,这在身份上他是欠着点,但眼界格局上就与一干从下爬上来的生意人有所不同,这也是大当家的把他带到身边要把他当替代大掌柜培养的原因,他能听得出郭掌柜的意见背后的意思,听了还觉得郭掌柜的能成为东家手下七大掌柜之一确实是有几分本事的。
郭老哥的眼光还是很高度的,但能不能接受就要看当家自己的意思了,孙掌柜看郭掌柜都道了实话,也跟着道:;我跟郭老哥的意见是一样的,我也觉得往汾州城那边找可靠的船老大是上策,老汉就知那边有一家背后人是漕运都督的船队。
郭掌柜不禁朝他侧目,道:;可是郑家船运?
孙掌柜领首。
孙掌柜说的这声漕运都督说的都是轻了,卫国只有一位掌管漕运运送军粮主持水利之事的都督,那叫漕运总都督,官级等同于工部侍郎,乃朝中重臣。
这位朝中重臣不姓郑,乃陈姓,至于姓郑的怎么跟姓陈的攀上了关系,常伯樊也听过一点传言,他以前也是跟河道上的一些官吏打过交道的,这等传闻早有人在他耳边说过了,遂这当口便问看起来显然要比他更知情的孙掌柜道:;听说这郑家船运的当家是都督府出来的家生子?
孙掌柜犹豫了一下,朝东家摇头,;我老家跟郑当家的老家相隔不远,说起来我以前还见过郑当家的,不瞒当家的,这郑当家的不是家生子……
孙掌柜伸手向空中,朝上面指了指,和当家道:;是府里的一个爷在老家遇到的一位娘子生下来的儿子,他随的是母姓,没有从那上面的那家的姓。
;母姓?郭掌柜讶异,;这没接回去过?郑当家的我曾有幸目睹过一次,为人豪爽勇猛,我们大当家还托他运过两次东西,我跟着大当家见过他一面,他是个精明异常的厉害人,这等人生在哪家都是让人看重的罢?
孙掌柜摇摇头,;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那些看得远的大户人家,早几十年就开始布棋了,我曾我族中一位死去的老伯说过,陈家一坐上那个位置,他们家就开始走棋了,等到老大人一下来,你瞧到时候会怎么着?这家子该捞的钱都捞着了,又根深枝茂的,这退下来保全自己的力量也积攒好了,就是退了下来,也没谁动得了他们。
谁都知道树倒猢狲散,这能大富大贵的人岂能想不到这点?是以这有些当家当得霸气一点的人,从一开始就把子孙的后路安排得死死的,为保长远计,对家中子孙也颇有点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意思,能留在家里享那福贵的,无一不得受着这富贵下压在身上的重量,而郑家船运的那位私生子就是陈家下的众多棋子当中成功了的那枚子,这也是郭掌柜一提汾州城的船运,孙掌柜不仅赞同还提出了郑家船运的原因,他知道内情,也知道只要当家的敢选定郑家船运,莫说一个洪兵,就是跟他不对付的陆知州,郑家也有力量抗衡。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要他们当家的舍得下本,按他们当家如今的这气度,孙掌柜深信郑家还是看得上他们当家的这些个生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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