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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大军起床未几,老三哥便慌不迭地跑了进来,喘着粗气喊道:
“若寥,快,姓蓝的跑了!”
沈若寥走到他面前。“哦?怎么?”
老三哥道:“刚看到他一个人骑马,奔出了大营,径直往西而去。莫不是去投燕王?兄弟,你怎么了,怎么没反应?”
沈若寥笑道:“三哥,谢了;你别担心,是我让他去燕营下书的,跟燕王说明我想交换人质。”
“……真的?为什么让他去?你不是看不惯他吗?”
沈若寥耸了耸肩:“正因如此,才派他去。若是燕王同意交换,放他回来,则我可以换回我娘。若燕王不同意,迁怒信使,则我除一患耳。两下我都受益,何乐而不为。”
“你……”老三哥惊讶地望着他,“想不到,你也有如此阴狠毒辣之时。”
“李让妹妹怎么样?我让你细心守护,不得有半点儿差错。”
老三哥道:“你放心好了;将令在,谁敢违抗。粮草之事如何解决?”
沈若寥严厉地瞟了他一眼:“轮不着你来问吧?”
“我怕我自己饿肚子还不行吗?”
“你放心好了,我已经想好,等会儿就会派人去周边诸郡县借粮,不会让大军断炊的。”
“……周边郡县?怎么不去德州?德州存粮多啊;周边郡县你才能讨多少粮出来?”
“今年山东丰收,怎么也能借到不少。德州我也不是没想过,可是燕军旦夕且至,德州离得较远,难保燕兵不会半道劫粮。相比之下,冠县、莘县、阳谷、东阿、茌平、高唐,这些地方皆咫尺之遥,运粮相对要安全得多。而且,这么多地方加起来,总比德州一个地方积粮要多吧。”
老三哥不再说话,出去了。
沈若寥当天下午派出了六名催粮使分赴周围各县。列将各有非议,都说应当去德州讨粮。沈若寥不予理会。
十一月十七日,逻骑来报,燕军分十五万由燕王亲率,从馆陶渡河,攻打冠县,守城官见燕军势大,献城投降。
沈若寥接报,立马传令诸军,重申军令,各军将领在此待命,不得擅自离营,妄言出战,违令者斩。随后,便回到自己帐中,要何福替他挡箭,谢绝议事。
战报接连传来:十八日,燕将王真、王聪率众十五万从临清出发,东取高唐;高唐守将稍作抵挡之后,开城投降。十九日,先前取了冠县的十五万燕军在燕王带领下继续南下,进攻莘县,一个时辰后,莘县弃守降燕。二十日,王真、王聪大军兵抵茌平,茌平望风迎降。
沈若寥连日来躲匿于营中不愿议事,渐渐地这躲匿愈发困难。二十二日,他走投无路,躲进了东昌城中。最新战报却在此时送来:王真、王聪一路燕军开赴东阿城下,东阿已经不战而降。
“另一路燕军现在何处?”沈若寥正与袁宇在西侧城墙上,接报便问道。
答曰:“已过了阳谷,往南去了。”
“蓝正均可回来了?”
答曰:“还没有消息。”
沈若寥挥手让逻骑离开,然后,踱到城墙边上,悠闲地倚到了女墙口上。
袁宇道:“左将军,诸县纷纷降敌,眼见我大军已经落入燕军包围之中,粮草断然无望,将军究竟想如何处置?要末将说,还是去德州和济南要粮吧。这实在是穷途末路了。”
沈若寥俯身向下望去,二十万大军齐整的大营如棋盘般陈列城下,向外延伸甚远,西南两面都延伸至河边。
他笑道:“袁将军勿忧,只管守城。”
“左将军似乎有太多东西瞒着我们了,打算到什么时候让我们知道详情呢?”袁宇难以置信地问道。
沈若寥目不转睛地望着下面的大营,在沉思着什么,口中只道:“快了,快了。”
二十五日,战马再报:燕王率领的十五万精兵一路南下,攻占了东平。王真、王聪一路大军,仍在东阿城内驻扎。
楚智追到沈若寥帐中,着急上火:
“左将军,燕王已经拔光了周围郡县,断我粮道,现在根本不来交战,绕过我们直接南下,是想把我二十万大军困死于此处;他再这么一路往南打下去,就打到济宁了。将军到底打算按兵不动到什么时候?”
沈若寥摇头笑道:“无妨;将军且去休息。”
“无妨?我军粮草怎么办?”楚智又惊又怒。
沈若寥道:“楚将军,我已经明言,我自有办法,定不让大军断炊。将军少安毋躁。”
“左将军倒是用的什么办法,指望天上往下掉粮草吗?先前派人往诸县催粮,现在诸县都在燕军手里!左将军只消一句话,我楚智马上到德州去问大将军要粮,为何偏偏不肯?”
沈若寥站起身来:“楚将军,我沈若寥令出不二。秋风还立在大营门口,将军若想试剑,就请自便。”
楚智道:“要不是因为左将军的这条将令,我早就去了。左将军,先锋军都已经派了出去,何必要拦我去德州讨粮?”
沈若寥不再答话——他事实上已经无话可答,除非他吐露实情;这却是他此时万万不敢做的。他只是瞟了楚智一眼,没有出声。
楚智望见那眼神,明白再争无益,只得长叹一声,跺了跺脚,转身走出了大帐。帐外,传来他咬牙切齿的声音:
“我二十万大军将困死于此地!简直比白沟河还不如!”
二十七日午后,粮官来报,军中基本粮尽。如果三十日之前再无粮草接济,大军将无可为食。下午,逻骑回报,燕王所率十五万燕兵已陷汶上,锋芒直指济宁。王真、王聪一支,仍留在东阿按兵不动。
就连何福,此时也终于坐不住了,找到沈若寥帐中来。
“沈将军,别的我都不问,相信将军自有安排;但这粮草,何福实在是不能不问了。再有两天就彻底粮尽了。营中现在一片人心惶惶,流言遍布,都说沈将军乃是昏庸无能之辈,早晚将二十万大军全部困死在这里。这军心如此,我们没法打仗啊!”
沈若寥沉默片刻,微微叹了口气,道:“何将军,大军如果断粮,我亦没得吃,我怎可能不为此谋划呢?将军如此看得起晚辈,已经耐心纵容我自主了二十天了,再多等两天总行吧?”
何福真切地说道:“沈将军,不是我等不起这两天,只是粮草上的事,战士们看得比天还重啊。沈将军有难言之隐,何福心里明白;我来此,也是想对沈将军表明,将军但有用得上何福的地方,请不辞下令,何福为人谨慎,定不负将军重托。”
沈若寥闻言,本能地站起身来,诚惶诚恐地说道:
“何将军,言重了。粮草之危,我有任何谋划,都不会等到现在才行动。何将军一片赤诚,令晚辈惭愧有加。还请将军放宽心,回去休息吧。士兵们的动向,还要烦劳将军观察,谨防生变。但愿能平安撑过这两日。”
何福走后,沈若寥便彻底闭帐谢客。他心里也害怕看到士兵们愤怒怀疑的眼神,他又实在不能为自己辩解,保不齐这一出门烂菜叶子都会扔到头上来。
二十八日,侦骑报说燕王派出少量骑兵往南而去,济宁告急。钟可喜拦在帐外,坚持不许群情激愤的诸将入内讨伐沈若寥。气急败坏的庄得索性在帐外高声叫骂起来。
沈若寥在帐内听得清清楚楚,只能兀自苦笑摇头。耳听见庄得骂得越来越难听,突然间整个大营也骚动起来,外面顿时一片震天动地的喧哗吵闹。沈若寥吃了一惊,本能地一把抄起尚方宝剑——秋风还在大营门口,身边惟一的武器便是这尚方宝剑了——只道庄得引二十万大军都一起要造反了,自己马上有性命之忧。却不料帐外随即传来庄得的大笑声,和无数士兵震天动地的欢笑之声,声音里满是狂喜之情。
他更加惊讶,呆立片刻,掀开帐帘,走了出来,手里还紧张地握着尚方宝剑。
大营里一片混乱的欢腾,仿佛十年大旱后初雨的村庄一般,到处是狂喜留下的狼藉不堪。营帐前早没了诸将的影,无数士兵正奋不顾身地向大营外奔去,一时间压根儿没有人注意到沈若寥站在那里。
他大惊不已,不知道什么能让一个月来严守军令的二十万大军此刻不顾杀身之祸,纷纷往营外冲。他伸手拉住一个士兵,严厉地问道:
“出什么事了?干什么去?”
那士兵却一把抓住他,兴奋地大叫道:“将军快走啊,是粮草!!德州的粮草运来了!!”
沈若寥闻言,心里诸多悬石中的一块落了底,然而他并不觉得丝毫惊喜。本来,他谋划了这一切,一切都是理所应当而已。他只是稍感欣慰,一面跟着那士兵一起向营外跑去。
到了大营门外,诸将都在那里,押粮官见到沈若寥,立刻行军礼道:
“禀左将军!现已将左将军所需粮草全部运到;沿途未遇燕军一兵一卒。粮草皆按左将军信上要求准备,都是库中新粮,分毫不差,请左将军点验。”
沈若寥问道:“大将军伤势如何?可有书信?”
押粮官面无表情:“大将军仍在养伤,命传令各军,说大军一切事务悉听命于左将军。”
“为何不赶快将粮车押进大营,却在门口停留?”
押粮官抬头,却瞟了何福一眼。何福会意,笑道:
“营门有沈将军之剑,何人敢擅自闯入?”
沈若寥微微一愣,脸上先就一红。他冷厉地扫视了一眼诸将和周围的士兵。
“不敢擅入,却都敢擅出?诸位是都想被罚去做搬运粮袋的苦工了?”
话刚说完,他自己却忍不住扑哧笑了一下。他立刻又板住脸,诸将却已经笑成了一片,周围开心的士兵也都大笑起来。沈若寥放松下来,下令将粮车立刻押进大营,并命营中粮秣官立刻仔细清点查验全部粮草,核对粮册后,报告给他。令出,他便转身走回营门正中,将秋风拔出来,让出营门通道。
粮车进了大营。粮秣官立刻开始点验,很快报上来,已经核对完毕,粮册分毫不差。
诸将随沈若寥一起回到中军大帐来。气氛已全然不似几天前的剑拔弩张,令沈若寥只想逃之夭夭。
庄得开口便道歉:“左将军原来确实早有安排!庄得多有不敬,还望将军别与我一般见识。只不过,左将军也真是不够厚道,明明去了德州讨粮,却瞒着我们不让知道,还故弄玄虚搞什么往周围诸县借粮,闹了半天都是幌子,却还害得大家伙干着急。这也怪不得庄得失礼。”
何福笑道:“我说庄指挥,有你这样道歉的吗?到头来还是怪在左将军头上?”
楚智道:“左将军还有些什么别的安排,何不早告诉众将,我们也好心里有底,大军也不至于人心惶惶。到了现在,左将军还是信不过我等吗?”
陈晖道:“燕军攻占诸县,对我们已成包围之势,现在又向济宁而去,想来沈将军也必然已有应对之策,不知能否见告?”
沈若寥浅浅一笑,摇了摇头:“不急,不急;我还没有过瘾,哪儿能这么早就放弃啊?再过两天,再过两天。”
庄得叫道:“沈将军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啊?什么事都将军一人悄悄做了,我们都成了吃干饭的?”
沈若寥忍不住笑,连连摆手道:“庄指挥,半个时辰之前,我还以为你要带着士兵哗变,剐了我来充饷呢,吓得我尚方宝剑都不敢撒手。我安能有胆儿看不起将军,不敢不敢也。”
陈晖道:“沈将军,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呢?”
沈若寥道:“燕王尚在汶上;我料东阿之燕军,早晚与燕王合兵一处,在此之前,必不敢轻易来犯。现在暂时仍需按兵不动,且等待滑口的消息。”
诸将这一回没有再多嘴挑衅。
沈若寥回到自己帐中,钟可喜送了晚饭过来。天色已晚;帐中老三哥正在洒扫。沈若寥看了看二人,道:
“粮草方至,大军欢腾,这两日士兵必然精力过旺。你二人武功都不济,单独守卫李让妹妹,绝对不够。从今天起,另派一队十人昼夜守在她帐外,任何人不得进入。这十人每日一换,由我亲自选点。你二人白天还按照以前安排,轮流守卫帐外,以备李让妹妹所需;夜晚就不必再去了,老三哥睡在我帐中随时听用,钟可喜就在外面做你该做的事。”
老三哥抱怨道:“你就知道使唤我。”
沈若寥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他便不敢再多嘴,和钟可喜对视一眼,低头道:
“是,将军。”
沈若寥吃了两口晚饭,心绪又开始不安起来。
胸中悬石只落了一块,一块而已。
谷沉鱼不负所望,已经完成了所有关键的任务;他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到底,在做什么?又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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