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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探马回报,燕军已于十一月七日夜趁夜离开德州,登船顺运河南下而来。诸将终于安静下来,不再嚷嚷。沈若寥差人往真定、德州、济南而去,约三处兵马共同出击,于东昌夹攻燕军,同时探问大将军伤情。
去济南的信使很快回来,徐辉祖、铁铉复信说已然做好准备,只待时机一到,大将军下令。真定的信使也随后赶回,带回平安和吴杰同样的口信。只有往德州的信使不见消息。
又两天过去,德州还是没有动静。大将军状况不明,燕军旦夕且至,沈若寥愈加心焦。
十一月十一日,战报传来,燕王顺河而下,攻占了临清,并由临清转道卫河,向馆陶而去。
沈若寥正在东昌城内。战报送到大营,何福便忙差人到东昌城内向左将军呈报,并说庄得和楚智请缨去救冠县,马上就要拦不住,请沈将军速回大营。
沈若寥赶回大营来,迎头正碰上庄得在门口不耐烦地大叫怎么还不备马过来。列将都在围观,何福见到他,忙松了口气。
“沈将军,你看这——”
沈若寥冷冷问道:“庄指挥,意欲何往?”
庄得理直气壮答道:“燕兵下馆陶,冠县危急。此时不救,难道等着冠县也跟临清一样落入敌手吗?”
沈若寥冰冷如常:“将军去救冠县,是受了谁的指令?”
“庄得用常识判断,受良心派遣!若等着左将军回来下令,冠县只怕早就不保!”
沈若寥道:“我回来,可不是要下令去救冠县。我当然知道冠县危急;可是三十万燕军攻打一个县,你就算去了,能救得了吗?你又得带多少兵过去?冠县之外,还有莘县、东阿、茌平、高唐等地,又该如何?一一发兵去救,那得多少救兵?此处的大军又该怎么办?我们一共只有二十万人,要是再如此分散兵力,回头又怎么和三十万燕军对抗?”
“左将军当初口口声声说,借助周围诸县的合围之势来战燕军。可现在呢?燕军已经克了临清。等到东昌周围一个个都让燕军夺了去,还谈什么互为支援,牵制敌军,到头来反倒成了燕军包围我们。二十万大军都在左将军手里,眼看都要作死鬼。左将军根本是无计可施,所以才一个劲按兵不动按兵不动。左将军请继续按兵不动吧,我庄得可不会坐以待毙。”
“军令非不明也,将军非不知也,今擅作主张,刻意违令,是想要以身试法么?”
庄得嘲笑道:“左将军不必动不动就把你的尚方宝剑抬出来吓唬人。你若真有胆杀我,又何必窝在此处按兵不动,做缩头乌龟?”
诸将方才有赞同庄得的,包括一直站在庄得身边的楚智,现在听了这句话都不禁咋舌,不再吭声。何福忙圆场道:
“庄指挥住口!这等胡话岂可说得!——沈将军,庄指挥也是情急失言,虽然鲁莽,总是出于一片忠诚,将军且莫与他计较。”
沈若寥察觉到何福在给自己使眼色,好像更期待自己出示尚方宝剑,以示威严。毕竟,那是天子所赐,庄得再怎么嚷嚷,不可能真敢顶撞尚方宝剑的龙仪。
然而此刻,尚方宝剑尚在中军大帐内。他若去取,岂不是更应证了诸将的看法,他沈若寥只能凭借尚方宝剑,狐假虎威而已。
他开了口,声音不高也不低,一字一顿,清清楚楚:
“我沈若寥向来只靠一把剑——”
锵地一声金鸣震耳,秋风雷贯出鞘,已然挺拔地立在手中,青澄深邃的蓝光如晚秋东昌湖水,瞬时二十万大军都寒彻脊髓。诸将心里一凛,一时无言。何福大吃一惊,慌不迭劝道:
“左将军息怒,千万息怒啊!”
庄得也是一震,只道左将军真要杀人,却不肯服输,仍是昂着下巴,不屑一顾地立在原地。
沈若寥无动于衷地瞟了一眼何福和列将,然后直视庄得,眼睛眨也不眨,目光正如秋风之刃。
“秋风在此;你想出营,只问他让不让你。”
言罢,他将剑往地上一掷,秋风笔直入地;然后一步迈过庄得,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径直回了自己帐中。
众人见沈若寥离开,一时都只呆若木鸡地望着地上的秋风;长剑旗杆一样深深插入辕门正中的泥土中,冷酷坚硬,锋口精铄。
片刻之后,楚智抬起手来,在庄得肩上拍了两下,并没有说话,转身随着众将一起,各回各帐去了。庄得望着秋风,悻悻地跺了跺脚,终究没有再叫备马。
两天来相安无事。秋风立在大营门口,仿佛一座山横断去路,二十万大军从上到下都不敢接近门口半步。诸将中也暂时无人再找沈若寥的麻烦。
然而这平静只是暂时。两天后,突然守门军士带进来一个奔逃回来的士兵,满身满脸的烟熏和尘土,进了中军大帐,伏地便痛哭流涕,说自己刚刚从大名逃出命来,说燕将郑亨率轻骑偷袭大名,半日而陷,将城内所屯朝廷大军全部粮草劫掠一空,然后一把火又将城外水泊所有官军粮船焚烧殆尽。
中军大帐顿时哗然,一时不可能听清诸将究竟在嚷嚷些什么。然后,吵嚷声渐渐整齐起来,都叫请左将军拿出个主意来,自古行军打仗,粮草为重,朝廷大军囤粮重地被燕军袭取,究竟该怎么办好。
唐礼却在下面冷笑道:“诸位何必多此一问?左将军的回答,咱不早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了吗?这一回,肯定又是——按兵不动呗!对不对,左将军?”
庄得也嘲笑起来,却不再如先前那么肆无忌惮。
沈若寥道:“唐指挥,按照将军的意思,倒是应该如何?”
唐礼轻蔑地冷笑道:“我如何知道?我又不是左将军,不需要我来定战守策;就算我想,我也没有左将军的大智大勇。”
“大名囤粮重地,防守却如此薄弱,说到底不能不认为是大将军失算。”陈晖忧心忡忡道。
何福摇头道:“责任也并非只在大将军一人。燕王深通兵法,又久在阵营,他有此袭粮之计,本不奇怪。防备不周,我等皆有错。”
庄得斜眼看着沈若寥,道:“话虽如此,可是,如果当初左将军能当机立断,及早出兵,回击德州也好,援救冠县也好,起码还可以拦截燕军,杀杀燕王的势头,现在都不至于落得如此被动局面。”
沈若寥道:“我令大军坚守于此备战,始终明明白白,并非当断不断。眼下,大名已破,粮草已失,当务之急是如何解粮草之危。我军粮草,来时带得很少,仅够支持到月底。东昌积粮也不充足。”
陈晖道:“还是问大将军要粮吧。德州囤粮尚有足备。德州不够,大将军还可以问朝廷讨要,正好现在,德州并无燕军之急。”
“所以说嘛,当然还是按兵不动。”唐礼笑道。
沈若寥沉思片刻,却突然道:“唐指挥,命你为前锋,去迎燕军,你可愿意?”
唐礼一愣:“什么?”
沈若寥不直接回答,却命令钟可喜道:“取笔砚来。再取信匣一只。”
诸将面面相觑,皆不解其意。钟可喜很快取了一切所需文具过来,备好书案。沈若寥提笔写了寥寥数语,待墨迹干后,叠好放在信匣里,封上蜡印。然后,他抬起头来,拿起一支令箭。
“唐将军,现命你为大军先锋,领精兵三千,即刻启程南下,过大清河到滑口下寨,迎候燕军。”
唐礼反问:“为什么我去?”
沈若寥微皱眉头,忍不住笑了:“唐将军,让你坚守你不干,让你出战,你还是不干;你倒是想干什么呢?”
唐礼高声说道:“只怕是左将军看不惯我,才让我去当前锋吧?我领三千人,怎可能敌得过燕军三十万?你想除掉我,直接帐前动手便是,何必费尽心机借燕王之手,还以为别人看不出来。”
沈若寥道:“照你这么说,不论谁做这个前锋,都是我找机会除掉他了?三千人不够,难道我二十万大军就够了?我岂有把二十万人都给你做前锋的道理?”
唐礼找不出话来辩驳,只能倨傲地不加理会。
沈若寥等了片刻,不见他动,冷冷问道:
“唐指挥,我军令已出,你接还是不接?”
陈晖在下面悄悄捅了捅唐礼。唐礼无奈,站起身来,悻悻地接过令箭。沈若寥微微一笑,又拿起另一支令箭。
“孙霖将军,你带精兵两千,和唐礼将军并为先锋,即刻启程,到滑口下寨。”
余人又吃了一惊。孙霖犹豫地起身,想了想,迟疑地接过令箭来,然后又茫然地看了看唐礼。
沈若寥望着他二人道:“滑口在平阴县西南三十里,南岸有山;有小河从山上下来,流入大清河,正与北岸东阿县隔河相望。二位将军要在南岸河口两侧下寨。”
唐礼不屑地回敬道:“我二人在军营的时间都比左将军要长得多,已经数次于此间来往,自然知道滑口在哪儿,该在哪儿下寨。”
孙霖却疑惑地问道:“为什么在南岸?为什么又要分寨河口两侧?万一燕军从南面山上下来,临高而下,势如破竹;我军被大清河阻挡,不能北撤,又被小河隔断,左右不能互援,岂不是必死?我看,还是应该北岸下寨。北岸平缓,且我大军尚在北岸,这样即便燕军从北面过来,也可以应对。”
沈若寥拿起那只信匣:“孙将军勿忧。南岸河口分寨而下;燕军来时,只把此匣打开,里面自有对策。”
“这……”孙霖犹豫了一下,勉强接过信匣来,万分怀疑地瞟了沈若寥一眼。
沈若寥笑道:“另外,点二位将军为先锋,其实是大将军的意思。我才刚刚结识二位将军,并不了解你们。然而大将军与二位相熟日久,深知二位脾性,坚信二位可托付如此重任。我只是受了大将军嘱托,依令从事而已。”
唐礼孙霖对视一眼。孙霖行礼道:“我等明白,这就去准备出发了。”
“请两位切记,南岸河口两侧下寨。”
沈若寥望着二人领命离开,沉默片刻,起身要走。何福忙叫住他。
“沈将军,孙霖将军所言甚是,南岸河口分寨而下,有百害而无一利。将军此举究竟是何用意?信匣中又究竟是何妙策?”
沈若寥望着何福,感受到大帐里所有其他人的注视,难堪道:
“何将军,我写下来,置于匣中,正是因为此刻不便明言。将军且耐心等待,到时便知。”
何福摇了摇头,叹道:“我等不知倒也无妨;只是唐指挥,不明就里,性子又烈,只怕根本不会听从将军之命,而坚持要在北岸下寨。若此中果有深意,岂不坏事?”
沈若寥道:“先前大将军告诉我,唐礼将军勇武,孙霖将军谨慎,此二人同为先锋,可保无失。想来孙霖将军会拦着他,应该不会有事。”
何福叹道:“但愿如此。”
陈晖问道:“左将军,那粮草之事——?”
沈若寥道:“我自有办法,定不会让大军断炊。诸位将军只管安心就是。”
庄得咕哝了一句:“二十万大军命悬一线,但愿左将军真有办法,不是故弄玄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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