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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铁寒背着四弟跑回到自己家里;梁夫人大吃一惊,慌忙烧了开水,找来家中的药酒绷带。夫妻两个一起为四弟包扎好伤口。
待到妻子离开,屋里只剩下他兄弟两个,梁铁寒伸出手去,把沈若寥从头到脚摸了一遍,连连说道:
“四弟,真的是你吗?这实在太意外了,我不是做梦吧?你已经长这么大了,是个大人模样了。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沈若寥脸红道:“二哥,我是来开封找你的。”
“找我?”梁铁寒惊道。
沈若寥告诉给梁铁寒自己受燕王之命,送信到开封来,按照姚表的安排,要先寻找到王府亲军鲁教头,通过鲁教头引见周王之事。
“二哥,你怎么改姓了鲁?姚大人也真是的,明明知道你就是鲁教头,偏要卖我这个关子,害得我吃这一通苦头。”
梁铁寒解释道:“我其实早在八年前,便改姓了鲁——说来话长。后来寻找生计之时,机缘凑巧,受故人相邀来到开封,引荐我入王府见了周王;王爷喜欢我的武功,便要我做了亲军教头,又帮我在开封安家。不过这些,我从来没有告诉给大伯过,更从不曾对姚伯伯说过;他们只知道我在周王府当差而已,他又是怎么知道鲁教头是谁的?四弟,你又是怎么开始为燕王做事的?大伯让你出来闯荡天下了?”
沈若寥微微迟疑了一下。“二哥,你还打算回山里去吗?”
梁铁寒踌躇了一下。“我不知道。自从复仇事了,我就计划着回去,可是直到今天也依然还只是在计划;不知不觉之间,仿佛缠身的事情越来越多,时间也走得越来越快,一眨眼九年就这么过去了。大伯他们都还好吗?木家姐弟过得怎么样?”
沈若寥没有马上回答。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四弟?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
梁铁寒等了一会儿,心里沉了下来。在外九年了;他已经懂得,在这世间,变故原来不是偶然,而是遍地都是了。
“四弟,他们是不是……不太好?”
沈若寥想了想。“你所说的‘不太好’,是什么意思呢?”
“四弟,我是想说——他们都还在吗?”
沈若寥犹豫良久。
“二哥,你坐。”
梁铁寒木然地在四弟身边坐下来,听他慢慢给自己讲述自从四年前木家姐弟进山以来的所有事情:义父在三叔寿宴上被毒死;一年之后,族长大伯也中了销魂香之毒。
“当天夜里,清儿从三叔的身边偷出钥匙来,和秋千一起,把我从暗房中救了出来;我断了腿,走不动路;清儿便跑回去分散三叔的注意力,秋千一个人背我下山逃命。结果,我们还是被三叔发现了。秋千为了救我,和我一起从平台的悬崖上摔了下去……”
沈若寥说到这里停住了,双手埋住了脸;良久,他无法继续叙说。梁铁寒坐在一旁,心如刀绞,却又不敢伸手去碰他的伤肩。
沈若寥终于恢复了些许自制,松开手,继续讲述,声音却细弱了很多。
“我醒来后,秋千就躺在身边;雪下得很快,已经把她埋起来一半。我喊了她半天,拼命地摇,却摇不醒她。我想带她回去找三叔,求三叔救她;可我自己连站都站不起来。这时候,有人在背后把我打昏过去。是谁,为什么,我都不知道。我再次醒来后,人已经出了夜夭山,在山口的一个小村子里。村民告诉我,他们发现我一个人昏迷不醒躺在村口的井旁。”
梁铁寒道:“一定是大哥;只能是大哥了。”
沈若寥却冷冷一笑。梁铁寒看到那笑容,一颗心直接冻成了冰;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四弟眼中能有这般残忍冷酷,更从来没有想象过。他毛骨悚然,浑身战栗地听四弟冷笑道:
“不可能是大哥。大哥做事一向光明磊落,从不偷偷摸摸,不会非要我把打昏不可。再说,大哥一心相信三叔的话,认为是我毒杀了大伯。如果三叔给他机会,他恨不得亲手杀了我,给大伯报仇;这可都是他亲口对我说的。”
梁铁寒目瞪口呆,说不上话来。
沈若寥继续说道:“就是这样,我从真水寨逃出来;腿能走了之后,我一刻也不敢再在那村子里停留下去,生怕三叔和寨中族人找出来。我离开村子,进了北平,找到了姚大人,才有了今天的事。”
梁铁寒沉默良久,无法消化四弟所说的事情。他知道自己离开了太久;然而分别之时的义父,山寨,大伯——一切却都恍如昨日,依旧栩栩如生。变故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太多了……
终于,他开口问道:“四弟,你当时——为什么不反抗?以你的功夫,对付三叔应该毫无问题,至少不该被他害得这么惨。”
沈若寥道:“我当时——没有武功反抗。即便是现在,也远远赶不上从前。二哥,大伯当时是把我的武功废了的。”
“废了?你的武功?”梁铁寒莫名惊诧。“为什么?”
“我……我放纵恣肆,自作自受……怪不得任何人……”
沈若寥低下头来,脸埋在了手臂中。梁铁寒在一旁心惊胆战地看着他。
“四弟?”
过了一会儿,沈若寥抬起头来,继续说道:“总之,都是我活该。大伯一怒之下,废了我的武功。可是,我不知道是他有意手下留情,还是别的原因,我的武功并没有丢掉。当时我并不知道,就这样被何愉赶出山来。后来,我发现自己还有武功;可是我已经荒废了一年半,恢复起来很困难。现在大半年都过去了,这水平……”他轻轻叹了口气。“有了总比没有强吧;总之,情况就是这样。”
他停顿片刻,低声说道:“二哥,我想不明白。两年来,我一直在回想当时发生的一切,时至今日,依然想不明白。何愉告诉我说,真正毒死大伯的人是我;是我选择了无毒的酒杯,把有毒的留给了大伯。他说得不错;秋千并没有给我们分好酒杯;是我自己取的酒杯,是我自己斟的酒。整个山寨,只有秋千和清儿相信我的清白,甚至不惜为我付出生命——我纵有天大的冤屈,也千不该万不该怀疑她的无辜。可是——为什么那只无毒的会拿在我手里?那两只酒杯外观毫无分别,我并没有留意酒杯上是否有记号,我甚至都记不起来它俩长什么模样。何愉设计陷害我是必然;可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就让我拿了那无毒的酒杯?”
梁铁寒沉默地坐在一旁,寂静地听着,却并没有在思考;就算他思考,他也不可能想得明白,四弟苦思了两年而未解的谜团。他的心里,此刻只有一汪苦海激荡。九年来人间风雨,世情冷暖,他都可以从容经历,毫不介意,是因为内心深处始终保留的温存,自孩童之时起根植在燕山深处的那一切美好记忆;仿佛是一场无情的倾盆大雨从天而降,瞬间把这点仅剩的温存浇得冰凉。
曾经他还觉得,他最珍存的东西都留在了夜夭山,总有一天他还会回去。可是现在,义父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他曾经的家,已经不复存在。而在开封,他至少还有阿娆相伴,夫妻恩爱,福祸相依;他还没有回过夜夭山;他已经彻底不用再回去了。
他坐了良久,开口道:“四弟,那你现在是怎么打算的呢?一直在燕王府做下去?”
沈若寥道:“我并不是燕王府的人,只是撞了狗屎运,被燕王捡中,给他送封家信而已。平日里,我只是一家小酒店里的店伙计,也是因为撞了狗屎运,碰上个菩萨心肠的掌柜娘。”
梁铁寒道:“你有这么好的天资,应该做一些大事。作店小二太委屈你了。”
沈若寥灰懒懒答道:“我这武功能恢复到什么程度都难说呢,哪儿能做那种千秋大梦啊。我只想老老实实过日子,好好奉养姑姑,让她不用再那么操劳了。这辈子眨眼就过,真正能做的事有几件啊。——二哥,光说我了,还是说说你吧。这九年,你倒是怎么过的啊?娶了个漂亮的嫂嫂,就把我们都忘了,从来也不回来看一眼。还是周王对你比我爹好吧?你倒是为啥改姓鲁啊?”
梁铁寒脸红起来,笑道:
“四弟,你还记得,我当初是为什么跟着义父进山,后来又是为什么出山的吗?”
沈若寥微微一愣。
梁铁寒道:“你当时还太小;我离开时,你也才只有十岁大,当然不可能记得。当年,如果不是义父,我早就和我亲生父母一起,被奸人所害,葬身火海了。义父救了我,把我养大,教我武功;从小到大,我的人生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找到杀害我父母的奸人,为父母报仇雪恨。十八岁那年,义父终于同意我出山寻仇,临行时借给我秋风宝剑。我花了一年时间,找到当年仇人,顺利报了仇。四弟,你能想象,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沈若寥困惑地望着二哥,摇了摇头。
梁铁寒微微叹了口气。
“我失去了目标。我完成了十几年来唯一的心愿,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个目标实现之后,人生并没有因此而圆满。曾经我满心幻想,以为有朝一日报得双亲之仇,我便可以开始真正的人生,游历天下,走访名士,广读诗书,甚至建功立业,成就一番大事。真实的情况却是,我整日里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对什么都兴致全无。而武功居然是第一件让我失去兴趣的事情。我停止了练功,每日昏睡到正午;我不愿意读书,不愿意出门,不愿意见人,甚至连饭都懒得吃,饿得不行了,宁可随便啃些剩干粮凑合事,一切美食到我的口中都变得枯燥乏味。发展到后来,你可以想象,我只能被一些极端无聊堕落的事情所吸引,终日混迹在酒馆、赌场之中消磨时间,要么发酒疯,要么滋事打架,要么二者并犯。——四弟,曾经我终日生活在危机感中,从头到脚每一寸都渴望出山寻仇;可当我终于手刃仇人,畅快淋漓的那一刻,多年来的危机感突然消失,真正的危机也就在此刻降临——而那才是我这辈子真正面临的第一个险境,第一个难关;那才是我活了二十年,经历的最大的危机。”
沈若寥静静地聆听,并没有出声,托着下巴,专注地望着二哥,目光迷离,仿佛陷入了沉思。
梁铁寒继续说道:“后来,阿娆出现了——如果不是她,我还不知道自己要在那个混沌的状态里继续堕落多久。她让我从消沉和迷失中走出来,她让我醒过神来,看清自己。我被自己的状态吓坏了。我对不起自己,对不起死去的双亲,更对不起手中的秋风,对不起义父。四弟,那一刻,我明白了一件事。我闭关苦练十几年,练出一身好武艺,却原来并没有学会任何真本事。我连最起码的自控都没有,连自己人生究竟想要什么都不知道。这一身武功,究竟又帮助和成就了我什么?如果没有了争斗和杀戮的目的,武功的最终价值,究竟又还剩多少?
“我做出决定,要彻底洗心革面,与过去的自己一刀两断;不光是复仇后两年里的胡作非为,浪费生命;而是包括复仇本身,连带着那积压了十几年的仇恨一起,都要彻底决裂。过去的已经过去,我已经亲手把仇人剖腹挖心,依旧换不回我父母的性命,换不回我因之痛失的全部幸福。它已经毒害了我十几年,我还甘愿背负着这个陈旧生锈的枷锁不放,而逃避和拒绝面对自己真实的未来和责任,才导致我后来的堕落。
“我娶了阿娆,开始带她一起游历天下,希冀着能找到一个正当的生计,真正学些本事,靠自己的双手生活,过一个真正的人生。而自从复仇事了,我为了躲避官府是非,便改了姓名,这些年下来,我只有一次用了梁铁寒这个名字,就是去京城里劫法场,解救木家姐弟俩那一次,我为了安全,用了自己消失多年,早已不为世人所知的真名。——四弟,唉——你还太年轻,我说这些,你可能无法理解和想象,觉得我是在胡言乱语。”
沈若寥淡淡一笑,脸上却没有丝毫惊奇和新鲜。
“二哥,我曾经是个武功被废的人;曾经,在那之前,我人生唯一的目标,就是成为像我爹一样天下无敌的高手。你所说的全部这些,我其实都感受过,也都想过。唯一的区别在于,我在最不济的时候,连酒馆赌场都没本事进,只能到处偷人家东西,偷不到的时候,便整日跪在街头向路人行乞。”
梁铁寒惊讶地望着他:“你什么时候到过这么落魄的地步?”
沈若寥摇了摇头:“自作孽的时候——不过,二哥,说起来,你手下的亲军徒弟们也真够可以的。我要不是正好路过,他们能把那个倒霉的乞丐给打死;你要不是关键时刻赶来,我也会被你的这帮徒弟们给打死。你总不能每天没黑没白地在大街上盯着他们吧?二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别怪我这么说,之所以能发生这样的事情,恐怕还是他们的教头平日里太过宽纵的结果。”
梁铁寒微微一愣,却低下了头,半晌都没有开口。沈若寥开始有些后悔;自己与二哥久别重逢,何苦非要提这个呢。
梁铁寒沉默良久,仿佛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开口。终于,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有些沉郁地说道:
“四弟,你批评得一点儿都不错。之所以能出这样的事情,我这个教头脱不了干系。只是——我没本事,该做的事做不了,该管的也管不了;心中虽然明明白白,行动里却——”
他住了口。沈若寥有些茫然地望着他。
“我不明白……”
梁铁寒抬起头来,宽慰地一笑。
“二哥嘴笨,说不明白。四弟,你不是正好有燕王的差事,要见周王吗?明日一早我就去向王爷禀报;周王与燕王是同母所生,一向兄弟情深,他会很乐意见你。我猜最迟明天下午,他就会派人来,召你入王府觐见。到了那时,你兴许能有机会多少了解一下周王府的情况。”
沈若寥被他分了心,摸了摸怀里的信,有些不安地问道:
“二哥,周王爷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需不需要换身衣服?”
梁铁寒想了想。
“你既是奉燕王之命而来,穿什么便无所谓了。不过,四弟,进了周王府,只说你我同时都是姚大人故人,被姚大人引见,在此之前,我们并不相识;你我真实的联系和我的真名,特别是义父的名字,千万不要说漏了嘴。”
“二哥,放心,我没那么傻。”沈若寥无奈地笑了笑,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酸溜溜地调侃道:“二哥瞧不起我们了。”
梁铁寒脸上一红,刚要解释,却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他沉默良久,最终只简单说道:“有朝一日,你会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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