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黑暗中左小陌睁开了眼，她看到母亲坐在她的床前，母亲没有开灯，天上的星光还没黯淡，黑暗中只见母亲的眼睛直愣愣地凝视着她。自她父亲去世后，她的母亲一下子老了，一夜之间生出了许多白发。
北京9月底，还没有供暖，凌晨三四点钟的寒气可以渗透到骨头里面。她听到她母亲长长的叹息声，这是一个女人在失去期待绝望时的那种叹息。
她的母亲，自从丈夫离开后，一直都在自责，心里时常升起一股强烈的悔恨，她后悔那天傍晚丈夫回家说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没引起重视，没陪在他的身边。她以为丈夫开了一天会是累了，让他一个人安静的休息一会就会好的。她做梦都不会想到，结局会如此可怕。她想假如那天她不这样大意，不离开他丈夫的身边，守着他，他的丈夫也许现在还会活着，而且会活得好好的。她明明知道丈夫的血压一直偏高，自己是个医生，却这样的大意和失误，那是绝对不能原谅的。她觉得对不起自己的丈夫也对不起自己的女儿。
人的后悔往往是在有了选择自由时才产生的。因为那时如果她做出了正确选择，就会避免错误，就不会身受其祸，就不会感到悔恨。如果没有选择自由，即使祸害发生，也不会悔恨，只会悲伤。因为悲伤面对的是事实，而悔恨却包含着原因、行为，并且证明已经发生的事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左小陌母亲心里强烈的自责就来自于这里，她认为丈夫的不幸，只要她不那么大意是可以避免的。她的大意和失误不仅关涉到自己，而且还关涉到他人尤其是自己所爱的人的命运，这使她的悔恨又多了深深的内疚，这份内疚在她的心中日益强化着，让她痛苦得不能自拔。
都快一个月了，左小陌跟她的母亲没有面对面的交流过，母女之间总在逃避着，连眼神的交流都在回避着。她母亲性格内向对感情的控制很严密，不轻易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心情。左小陌的性格特别像她的母亲。
李若楠看到女儿醒了，轻声地对她说：“小陌，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怪妈妈，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已经不可逆转了，现在哪怕我用我的生命去偿还，也无法换回你爸爸的生命。我希望你能原谅妈妈，能振作起来，你不能总是这样在痛苦中沉溺，你应该回学校学习去了。我相信你爸爸也不想看到你现在这种状态。”她母亲说话的声音缓慢而坚韧。
左小陌从床上坐起来，低着头，没有看她母亲。其实，她心里明白，父亲的死她责怪母亲是没有道理的。她也不想责怪母亲，但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想到父亲在失去知觉前的难受、无助和痛苦，眼前连说一句话的人都没，她就会情不自禁的在心里责怪母亲当时为什么不守在父亲的身边？母亲是医生啊，这点常识她应该有啊！可恰恰相反越是医生胆子就越大。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渐渐地相信，这是天意。是天意让她与她的母亲必须送别一个必定要远走的人。她这一生，最终必定要与她生命中见到的第一个男性告别。
在一阵可怕的沉默以后，左小陌终于说话了：“妈，我不怪你。”这是她在她父亲死后的一个月后第一次开口跟人说话。她说：“这段时间我也想得很多，我发现，其实死亡比生命更容易获得机会。爸爸突然离开，让我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告别。现在想想，人一路走来，其实都在告别，爱的不爱的，舍得不舍得的我们都在告别。”说到这里，她的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她的母亲听了她的话一把将她紧紧的拥在了怀里，那一刻，左小陌在父亲去世以后所有的痛苦、悲伤、压抑、隐忍……都在这一瞬间像决堤的洪水一样释放了出来，她像个受了极度伤害的孩子，在她母亲怀里，放声的大哭起来。
左小陌的父亲在她19岁时猝然地离开了她，让她活生生地看到了一个如此强大的生命，被命运那只无形的手按捺着推入黑暗的那份不能自主。
两天后，左小陌怀揣着她父亲的一张照片和装着他父亲一小撮头发的紫色小盒子离开了北京，回到了学校。从此以后，她走到哪里就把那只盒子带到哪里，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4、
回到学校，左小陌一头扎进了学习里。父亲的去世带给她的忠告是，从此她和母亲成了没有依靠的孤儿寡母，生活不可能再给她享受和任性的机会了，从此一切都要靠她自己的努力了，她必须学会控制自己的公主脾气。很长一段日子，左小陌过着一种除了学习还是学习的异常平静的生活。
她白天上课认真学习，下课看书做功课，晚上温习完课程再自学托福英语，每天睡觉时间不足6个小时，每星期两个晚上她还兼着一份教一个5岁男孩画画的家教。
她没有时间空出来和同学们出去玩耍，没有时间去结交新的朋友。她最奢侈的事是在星期六的上午，同宿舍的同学或回家或出去玩了，她可以关紧窗户蒙上头，在宿舍里睡个不省人事。
一直睡到中午，牧歌会带着她奶奶做的香喷喷的饭菜，轻手轻脚的走到她的床前叫她起来吃饭。记得那天她奔完父亲的丧事从北京回来，天空下着瓢泼大雨，牧歌和林开杰来机场接她。她推着行李车缓缓地从出口通道走出来，看见站在出口处的牧歌，她扔下手里的行李车，一头扑进牧歌的怀里，旁若无人的在牧歌的怀里像个孩子似的伤心地哭着。牧歌紧紧地抱着她，没有对她说一句安慰话，只是紧紧地抱着，手在她的背上轻轻地抚摸着，她在牧歌的怀里，哭了好一会儿，眼泪鼻涕在牧歌衣服的胸口上肩膀上留下了很大一片湿湿的印记。
当林开杰走过来把她的行李从行李车上一件件搬下来的时候，她又像小孩一样对着林少杰哭了起来。
从小到大，左小陌在男人面前这样放肆地哭，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她的父亲，另一个是花军辉。而在这个下着大雨的夜晚，林开杰成了她有生以来第三个，她会在他面前这样肆无忌惮哭泣的男人。她知道今天如果没有这样滂沱的眼泪，她的心从此会成为一面干涸的湖。
那天晚上，左小陌和牧歌坐在学校图书馆回廊里的一条水泥凳上，面对着黑漆漆的天空，说着有关生与死的话题。
牧歌说：“小陌，有一天，我们也会老去，死去，这是做人的必经之路。有的人循规蹈矩地走完一生，让活着的人感到终极圆满。而有的人却另僻蹊径中途退场，让活着的人感到心情无法平静。但是终究人都要面对分离和死亡，这是永恒的规律。”
左小陌长叹了一声说：“是的，父亲的死，让我知道了人的最后归宿是死亡。”接着她转过身拉着牧歌的手说道：“牧歌，但是无论怎样我们都不要轻易的分开好吗？想想看，等你我都老的时候，我们还可以一起去公园锻炼，一起去各地旅游，一起晒太阳，心里就充满着期望……”左小陌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里充满了真情与期待。
牧歌望着她很慎重地应答道：“是的，我们一定要做到不轻易分别！”
天仍下着雨，黑暗弥漫着夜空，只有校园街道两旁的路灯闪烁着昏暗的亮光。离图书馆不远的操场上，一个熟悉男子的身影撑着伞固执地站在大雨中。林开杰总是在左小陌最需要帮助的时刻，像一道隐密的屏障似的出现在她的面前，让她的内心感到有所依靠。但是左小陌知道，眼前的这位师哥，并不是她想依靠的，他想依靠的那个男人，在她最需要安慰和依靠的时候却远在美国。
……
日子像风一样跑得飞快，春去秋来，转眼林开杰大学毕业了。由于他在校期间表现出色，成绩优秀，毕业分配时，经他自己选择，他被分配到北京的一所国家级工艺美术设计院工作。毕业的那天，他们三个好朋友在学校门口的小酒馆里喝得忘乎所以。
林开杰借着酒劲指着左小陌认真而又严肃地说：“左小陌同学，我走了，你记着要为我守好你的爱。因为你是我林开杰今生今世、刻骨铭心的最爱，我会一辈子守着你，永远都不会变。”
左小陌没想到林开杰会借着酒劲这样的乱说话。自从他们认识两年以来，一直保持着很纯洁的同学加哥们式的关系。林开杰像个大哥一样关心照顾着她，他们之间从来也没有发生过或做过除了友情以外的事。她一直把林开杰当作最好、最知心的朋友，有时好的甚至忘记了他的性别，他们之间的友情就像一块白布没有沾染过其他的颜色。
所以当林开杰的话音刚落，只听见“啪”的一声，左小陌的手已经重重地拍在了林开杰的肩膀上。她也借着酒劲拿腔拿调地说道：“林开杰同学，你……你……真的喝醉了，咱们兄弟之间守什么爱啊、情啊……你不会是**了吧？我也让你给我听好了，本小姐这辈子不会为你守什么爱……情……，只会守一辈子的友……情，而且是用我的心，用我的生命守着……知道吗？”
没想到好脾气的林开杰，听了左小陌的这番话，居然很听话的“哦”了一声，然后眼珠翻了几翻看了一眼左小陌和牧歌，趴在饭桌上醉得不省人事了。
林开杰毕业后的第二年的冬天，南方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当这场大雪很快被南方回暖的气温融化后，左小陌去参加了那一季的托福考试。考试的结果，她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托福设置的阅读、听力、口语、写作的分数线。
那天天空晴朗，又正好是个周末，她把这个好消息在第一时间告诉了牧歌，并约了她晚上一起去学校大门边的小酒馆庆祝。
紧接着，她又飞快地踩着向同学借来的自行车，跑到电信营业厅接通了国际长途，她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远在硅谷的花军辉。电话接通了，她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是花军辉含糊的“Hello”，左小陌顾不上说别的废话，兴奋的对着电话俏皮地说：“小花同学，左小陌同学隆重地宣布America斯坦佛大学赶快芝麻开门吧！我左小陌要来啦！”说完她在电话这头快乐地笑着。
夜晚，花军辉正躺在床上看书，瞌睡已经一阵阵袭来，他正想关灯睡觉，听到电话铃声，他抓起放在床头的电话，还没搞清什么状况，听了左小陌的一通话，他也像吃了一枚兴奋剂一样，瞌睡顿时跑得无影无踪。他在电话那头也高兴地说：“哇！小陌，考出啦，通过啦！嘿！小陌你真棒啊！”花军辉在电话那头好小陌、乖小陌一个劲地不知道怎么夸她才好，高兴的心情无法言表，而这边国际长途费的计价器在不停的跳。左小陌看了一眼那连跳的数字，很不好意思地说：“小辉哥我只想把这个好消息在第一时间告诉你，这国际长话费很贵的，就不跟你多讲了，我会给你写信的。”花军辉连忙说“好，好，好。小陌，我也不多说了，晚上我打到你宿舍来。”
两人在电话里约好通话时间后，正要挂电话，花军辉却说：“小陌，小陌，再说一分钟，我也要在第一时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博士论文已经通过了，这里已经有好几家大公司的实验室、研究所向我伸出了橄榄枝，我相信我马上就会有钱了。这个春节我会回北京，到时候我会跟我妈和你妈说好，然后尽快地帮你办理出国留学手续，你什么都别管，放心一切有我。”
那天下午，左小陌的心情像雪后阳光般的明亮与灿烂。走在大街上她会没由来的冲着路上的行人微笑，对着陌生人说：“您好！”。她还特意跑到学校对面的花店，为自己买了大大一束白色的香水百合，幸福和快乐顺着她的眼睛、喉咙和每一个毛孔源源不断的向外流淌着。
下午5点不到，她与牧歌就早早地来到学校门口那个熟悉的小饭馆，点了“酱爆螺丝”、“钱江肉丝”还有一盘“花生米”，两个人快乐地喝下了一瓶绍兴加饭酒还不到傍晚6点，左小陌酒后耳热提议，两人骑着自行车去西湖边兜一圈。
大雪后的天空特别纯净，西湖背后的山上有大片大片的红色晚霞在天空中翻飞，明艳美丽的晚霞像火一样燃烧在天际，清澈平静的湖水如一个美丽静柔的女子对着天空发出轻柔而忧伤的吟唱。
她们静静地站在湖边，谁也没有说话，目光和思绪穿行在这个属于她们自己，属于这片自然的美好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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