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藏区高原一进入冬天,山野间经常会刮起弥漫的大风,深灰色的天空,大团的云层被大风一吹,显现出一片干净蓝色的光泽。大风刮过的夜晚,庭院上空的月亮特别的大而圆,明亮的星星布满天空,透亮得让人感觉不太真实。
卓玛奶奶家的那幢陈旧斑驳的藏式小楼如一只小船,隐隐地停泊在星光闪烁的光影下。左小陌无声地坐在走廊的木椅上看着天空,安静的像一尊单薄的塑像。
从初秋被卓玛奶奶相救至今,左小陌在卓玛奶奶家里养伤已经有三个多月了。在这三个多月时光里,她完全隔离了人世的繁芜,就像童话中的人物一样,生活在这个几乎是远离尘世的地方,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渐渐地她开始接受了这里的食物,也接受了卓玛奶奶让她这个从“文明社会”来的人无法接受的照顾,她被她们对贫困不加掩盖的朴实与真诚深深地感动着,并爱上了她们。可是每到夜深人静,左小陌还是会想起她曾经生活过的熟悉的地方,还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曾经深爱过的人,无法彻底删除过往。
她经常失眠,夜深人静时她会悄悄的走出房间,安静的坐在院落的台阶上痴痴地看着天空,然后给自己点上一根烟。
一个曾经准备终结生命,绝望得只求快快离开这个世界的女人,她知道她不属于这片洁静而宁静的土地,她可以随时上路。可是,良心告诉她,她必须做完该做的事,报答完她该报答的人,然后再悄悄的离开。
几天前,左小陌为了表达对益开多吉活佛的感谢,在卓玛的陪同下去色蓝寺拜访了益开多吉。
她们到达时已经是下午,色蓝寺所有的经堂、僧舍和佛殿如同一群懒散的羊羔分散在山坡上。
益开多吉住的地方在山坡的顶端,院落的门口有棵很大的核桃树,树的枝干茂盛,树干巨大,几个人难以合围,这样的大树在内地都很少见,西藏的地理环境恶劣,一般树木生长极其缓慢,很多树木根本都难以存活,真不知道这棵树是怎样长成的?左小陌一路走一路想,在卓玛的指引下,她喘着大气蹬着一个个高高的石台阶,到了那个院落的门前。
这是个类似四合院的院落,很小,二层的僧房围成一个狭小的天井,上楼要经过一条黑咕隆咚细窄的通道,通道内有一架陡峭的木梯子通向二层的僧舍。僧舍过道上凹凸不平的墙壁上,依稀可以看见已经斑秃的彩色壁画,张显着历史的质感。
一扇木质粗糙的木门半开着,益开多吉正坐在窗前的木椅上读经文,微黄的书页上印着下午阳光的影子。
益开多吉没有注意到她们的到来,仍专注地读着经书。看着眼前这幅宁静的画面,左小陌像凝固一样的目不转睛地站在那里。站在她边上的卓玛看她傻傻的样子,轻轻地推了她一下,她这才如梦方醒,赶紧从双肩包里取出相机,留下了那个宁静的画面。
也许是相机快门的声音惊动了益开多吉,他抬起头合上了经书,从木椅子上站起来,淡然地笑着说:“啊!是你们来啦!”他笑的时候展现的是优美的唇型和整齐洁白的牙齿。
“恩,可以走路了,特意来拜访和感谢您。”左小陌说完,按照藏族的习惯双手合实,对着益开多吉深深地鞠了一个躬。随后她从肩上取下双肩包,从包里拿出了几叠钱,用双手很虔诚地捧着,站在益开多吉的面前诚恳地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虽然这些根本不足以报答您为我所做的一切,但却是我发自心底最真实的谢意。请您一定要收下。”左小陌说到这里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益开多吉很有礼貌地摆了摆手:“请原谅我不能收下您的这番心意。”他说话的语速不急不慢,磁性的声音里,透着勿庸置疑的坚定。接着,他继续说道:“其实,您根本不用感谢,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也许您还不知道,我们所做这一切是很高兴的,能够帮助别人,那是一种心甘情愿的高兴和幸福。”
“应该做的。能够帮助别人,是快乐和幸福。”这二句话,让长期在物欲横流、办什么事都信奉用金钱开路的左小陌听来是那么的陌生和不可思议。
益开多吉和藏民们为她做了那么多的事,单说他们救她,为她治病的那些药费,她给的这些钱就微不足道,更何况他们还付出了那么多的人力、劳力为她打捞掉在悬崖夹缝里的汽车,还把修好的车送到了她的手里,这些事更是拿钱都买不到的。
益开多吉见左小陌瞪着不可思议的眼睛看着他,他微笑着说:“来,你们跟我来。”然后他伸出手做了一个指引的手势,带着左小陌和卓玛走出院子,轻松地爬上了耸立在门口山坡顶端的那块大石头上。
山顶上的风很大,当左小陌跟着益开多吉,手脚并用地爬上那块大石头,站稳后向前远望,她看见的是一幅巨大宽阔壮丽的画面。对面不远处绵延起伏的雪山,在下午阳光变幻的光影中,一会变成了红色一会儿又变成了金色,这种雪山的颜色,是左小陌小时候在纸上任性画画时才会出现的色彩。她被眼前的景色震憾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当她转过头去看站在她身边的益开多吉,他正凝视着前方,下午金黄色的太阳光线正好照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像一尊完美的金色雕像。
左小陌这才突然明白,益开多吉把她领到这里用意,他是想告诉她,大自然赋予了他们藏族人像山一样宽广的胸怀,世俗生活中的一些物质的东西,从来不构成对他们的精神羁绊,即使他们虔诚的祷告难以在现实严酷的生存条件下得以实现,但他们也始终会保持着像雪山一样的圣洁,像河流一样的淳朴与善良。
想到这里左小陌感觉自己的脸在一阵阵的发烧,站在益开多吉的面前,她发现自己精神贫穷得像个乞丐。
那天晚上,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左小陌如同掉进了一个魔幻般的倒影里,在色蓝寺边上一间为朝拜者准备的休息室里,她度过了一个无眠的难熬的夜晚。
过去的记忆又像默片一样一幕幕的重现……
2、
“207的左小陌有电话,有电话。”大二刚开学的第三天的晚上9点半左右,管宿舍楼的张阿姨在楼下大声地叫左小陌下楼接电话。
都这么晚了谁会来电话?左小陌嘀咕着,从床上下来,穿好衣服拖着拖鞋急匆匆地跑到楼下。
张阿姨见她来了,赶紧将话筒塞到她的手里:“快进快接,是你妈从北京打来的长途。”
我妈?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啊,左小陌的心里划过一阵不安。顾不上多想,急忙对着话筒:“喂!妈什么事啊,这么晚了还打电话?”左小陌有些纳闷地问道。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接着传来了她母亲李若楠带哽咽声音:“小陌,你爸,你爸他……”
“我爸怎么啦?妈你别着急,慢慢说。”左小陌在电话这头着急地说。
“你爸今天晚上突然病了,是脑溢血,现正在医院抢救,情况不是很好。现在太晚了,明天一早,你无论如何要赶回来。”母亲说完在电话那头抽泣了起来。
左小陌听了母亲的电话,心像被什么钝物重重的击中一样的疼痛起来,眼泪瞬时冲了出来。她失去理智的对着话筒大声地喊道:“我爸好好的身体,怎么会脑溢血的?妈,你说清楚一点!”
“你爸血压一直有点偏高,我给他配了降压药,可他一直说不用吃,这是他家遗传的。今天早上出门,他跟我说要去开一天会。晚上6点多回家说有点不舒服,晚饭没吃就睡了。我还以为他白天开了一天会累了,就想让他休息一会。7点多,我让沈姨熬好了稀饭到房间叫他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昏迷了。”李若楠说着又抽泣了起来。
“嗳,妈,你先不要哭。那么现在医院怎么说呢?”左小陌很着急地继续追问道。
“现在市委书记、市长、医院的院长、心血管的专家、主任都在,正在抢救,我也不知道抢救室里情况究竟如何。但据刚出来拿东西的魏主任说,核磁共振显示颅内有大面积的淤血,情况很不好。”李若楠说到这里已经说不出话了。
“妈,你是医生,你知道怎样可以救爸爸,你一定要救救我爸,一定要救他啊!”左小陌泪如雨下地对着话筒,失去理智般地乞求起母亲。
“我知道,我知道,小陌我怎么会不救你爸爸呢。你不要太着急了,明天在回来的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太着急啊。登机前告诉妈妈或者秘书小叶你的航班号,我让戴师傅来机场接你。”李若楠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后挂了电话。
那个夜晚左小陌一分种都没有合眼,他很担心也很害怕父亲会出什么意外。因为母亲是医生,如果父亲的情况不是那么严重,作为医生的母亲是不会那样失态的,也不会不顾她的学习让她明天一早一定要赶回去。
父亲突然病危,带给左小陌不仅是心灵上的打击,还有对命运那种来去自如无规律的感受。
第二天清晨5点不到,牧歌和林开杰准时来到左小陌的宿舍楼下为她送行。看到牧歌和林开杰,左小陌像看见亲人似的眼泪立即流了下来。早上7点50分,由牧歌在机场工作的姐姐帮助下,左小陌顺利地乘上了杭州最早飞往北京的航班。
在机场的出口处,当左小陌看到眼圈都哭得红红的父亲秘书小叶和司机戴师傅时,她的眼前一黑,差点摔倒,幸亏戴师傅眼明手快一把把她给扶住了。
她的父亲左振华是左小陌还在飞机上的时候去世的。昨天晚上10点半做的脑部手术,早上8点53分在医院里,在众人的视线下,在这个阴天冰冷的早晨离开了人世。
他死的时候,头上还插着回血管,尿袋里的尿液还是温热的。他公文包里的工作笔记上,还罗列着他这段时间要做的工作,写着今天、明天、约了跟某某局长、某某区委书记、区长谈话的时间……这一切的工作安排和计划统统的作废了。从发病到离世还不到15个小时,这个高大魁梧的北方硬汉,在做了一次脑血清理手术,昏迷了将近5个小时后轰然倒塌,生命竟然是如此的脆弱。
戴师傅载着左小陌,一刻都没有耽误火速地赶到医院。左振华的遗体已经被一块雪白的白布包好放在病床上,远远看上去就像一个长长的大包裹,就等着左小陌到来看上最后一眼就直接送走了。
病房里站了许多人,惟独没有见到她的母亲李若楠。此刻,左小陌脑子一片空白,她目无旁人的径直走到她父亲的遗体前,还没等边上的人反应过来,她已经用尽全力,迅速地扯开包着她父亲遗体的那块白布。她看到她父亲面容僵硬,头上缠着白色的纱布,纱布上还有两大块紫黑色的污血。
她扑下去抱着她的父亲,脸贴在她父亲冰凉的脸上,泪如雨下的在她父亲的耳边轻轻地说:“爸爸,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你起来,我们回家去,我们回家去。”她一只手抱着父亲的头,一只手轻轻地摸着他父亲头上裹着的纱布心痛地说:“爸爸我知道你很痛,我知道你很痛。爸爸我们回家,我带你回家。”她不停的说着,看父亲没有反应,就使劲地摇晃着她父亲已经冷却的遗体泣不成声地说:“爸爸,你回答我,我是小陌,我是小陌,你回答我啊!”她悲痛地抽泣着语无伦次地对着她的父亲不停地说着,可无论她用尽全力,怎样的千呼万唤,他的父亲始终都没有回答她,也始终没能再起来
那一刻,她不相信父亲已经死了,她执拗地告诉自己父亲只是病了睡了,她只有一个想法,她要把父亲带回家去,让父亲睡在自己的床上,因为那里才是他应该休息的地方……
她想把父亲抱起来,可任凭她用尽全身的力气都无法将父亲抱起来。她一次又一次的抱起她的父亲,一次又一次的扑倒在她父亲的遗体上。
站在边上的人看到这样的场景,都伤心的哭出了声。她父亲的几个老战友和同事哭着走过来想把左小陌拉开,但她的双手像钳子一样紧紧地攥着她父亲的衣服不肯放开。那一刻,左小陌实在想不通,这么宠她爱她的父亲,这次为什么是这样的不通情达理,居然不肯等她回来看上她一眼,而匆匆的走完了他人生的第59个春秋。
生与死、福与祸,脆弱得如同只有薄薄的一张纸。他们来时去时,有时连一个信号,一丝惊动的声音都不会发给你。
由于过度的悲伤,左小陌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后失去了知觉。
……
在她父亲的告别会上,她感觉自己的心很痛,很痛,痛得无法说出来。这种痛一直痛入骨髓,痛入肝肠,痛得她五脏六腑都扭曲了……她觉得她的眼睛好像被一块黑布蒙住了以后,站在悬崖上,她跟着父亲向前迈出去和她父亲一起飞向那黑色的深渊……
等她再一次的苏醒时,她的面前放着一个棕黑色的镶嵌着她父亲照片的木盒子。她紧紧地抱着那只木盒子回到了家,她把那只木盒子小心地放在自己的房间里,反锁好房门,然后抱着那只木盒子上床躺下蜷缩起身子盖上了被子,泣不成声。
那一晚,她做梦,梦见自己剖开了自己的胸膛,鲜红的血沾满了她的全身和双手,她把那只木盒子打开取出里面的骨灰,一点点,一点点地涂在了她那颗鲜红的带血的心上……
整整一个月,左小陌的怀里白天晚上都抱着她父亲的骨灰盒,不让其他人触碰,她带着那只木盒子吃饭、睡觉,走到哪里带到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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