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左小陌骑在一匹棕色的马上，跟着卓玛和她的奶奶，随着牦牛车和羊群顺着山路，颠簸上下地回到了他们居住的村庄。
村庄不大，十几间红砖泥坯盖建的藏式民居错落地排列在路边和山坡上，远处是苍茫的雪山，头上覆盖着纯净的蓝天。
这里与城市不同，屋前房后低矮围墙外的土路上布满了牛粪。牛粪在这里不作为污物，而是一种富裕程度的炫耀。浑圆的牛粪堆放在各家各户的门边像财富的宣言一样，在道路的最显眼处。它们与土地是那么的相似，而且没有什么臭味，只散发出一种牲畜与植物相混合的味道，这种味道让人产生想劳动、想歌唱和想做爱的欲望。
藏式的民居，大多是一宅一院。屋子下部一般都为泥石结构，外表涂着白色，据说是可以防虫。上部为纯木结构，外面一般都漆成深红色。房子多数是三至四层，底层为牲畜圈，二层为厨房、储藏室和锅庄房，三层是居室、经堂，四层多半是供晒粮食和家人休闲的地方。室内的墙壁和天花板白色粉漆上，有手工描绘的花朵和各种吉祥物的图案。窗框和屋檐上也描绘着各种色彩的花纹和线条。也许是藏民们一直生活在空旷人烟稀少和灰色群山的包围之中，所以他们喜欢像石榴红、孔雀蓝、翠绿、大红和橙黄等各种鲜艳色彩来点缀他们的生活。
左小陌跟着卓玛和奶奶在一幢外观已经很陈旧的四层老房子前下了马，这是卓玛奶奶的家，暗红色的外墙，远远的看过去，就像一件已经穿了很旧退了色的僧袍。左小陌拖着已经坐得麻木的腿，蹒跚地走了进去。
卓玛和奶奶把她的行李从牦牛背上取下来，放到已经为她准备好的房间里。这是三层上一间朝阳面的房间，里面有一张很大的绘有藏族特有图案的木床，边上有一个油漆已经斑驳的藏色木柜，底色是大红的绘有许多花朵图案，白色的墙上还贴着刘德华和郭富成的宣传画。
夜幕降临时，隔壁传来卓玛奶奶含混不清的诵经声，当这些诵经声逐渐变成柔和的声调时，左小陌在跳动的灯影里昏昏地从一个梦里，跌入到了另一个梦里。
记忆如同翻开的书页，一页一页清晰的展开……
小陌，宝贝起床了，起床了……
左小陌睁开眼睛，小时候，她躺在江南某小城一幢青砖瓦房内的一张小床上，周围的空气透着江南梅雨季节的潮湿与闷热，窗外飘进来的是淡幽的青草香。
小时候的每个早晨，左小陌总会在外婆这样亲切的呼唤声中醒来，很多时候，她总是赖在床上，闭着眼睛装睡。不过，外婆总会有一套办法，把她从温暖的被窝里连拉带骗地拽出来，帮她穿上衣服，梳好辫子。
左小陌的父母都在北方的部队工作，部队的流动性，使他们很难带着孩子生活。为了不让孩子吃苦，左小陌出生以后就跟着外婆和保姆生活在江南那个小城市里，很少见到自己的父母。
左小陌的母亲李若楠生她的时候是30岁，而她的父亲左振华已经40岁了。大约在左小陌8岁那年，她很纳闷地问母亲：“妈妈，为什么同学的爸爸看上去都比我爸爸年轻啊？”
当时，她母亲正在专心地折叠刚从院子里收回来的衣服，好像眼睛都没抬，就直接地告诉了她：“那是因为你爸爸以前结过婚，所以年纪大了。”
“以前结过婚？那爸爸是跟谁结的婚啊？”左小陌眼睛瞪得大大的，很不理解地问道。
“他前妻。”
“他前妻是谁啊？我认不认识啊？”
她母亲这时才“扑哧”一声地笑出声来：“小孩子什么都不懂，还总是老要问这问那的。告诉你吧，她前妻就是你爸原来的爱人，她死了，是生孩子难产死的。”
“噢，他前妻好可怜，爸爸也好可怜哦。”左小陌似懂非懂的，小小的心灵产生了一股对死者和父亲的同情。
小时候的左小陌，在别人的眼里是个有点古怪另类的女孩。她不算很漂亮，但头发浓密的乌黑，小小的脸蛋上匀称地分布着小巧的嘴巴，细长挺直的鼻子，弯弯明亮的眼睛，眼角虽然有点微微的下挂，但总让人感觉她始终在笑。
她不太爱讲话，喜欢一个人，静静地看书或者坐着发呆。童年的她没有小伙伴，唯一的朋友是她父母战友花承林的儿子花军辉。花军辉的奶奶和左小陌的外婆，年轻时都是江南小城那所省级重点中学的老师。左小陌的外婆教语文兼美术，花军辉的奶奶教数学。虽然这是一所小城市的中学，却是省级重点中学且有百年历史，所以在这里执教的老师和读书的学生都有强烈的优越感。两位老人从年轻开始就是好朋友，又同住在两个相隔不远的宿舍院里，两家人就更加亲近了。
左小陌的母亲李若楠比花军辉的父亲花承林小8岁，当年李若楠从上海二医大毕业后，进东北军区总医院当军医，就是拜花承林这位邻家大哥的所赐，两家人无论是大人或小孩都像自家人一样。
花军辉的母亲袁静是东北军区文工团有名的大美女、金嗓子，是团里的台柱子。文工团经常要去基层慰问演出，生完花军辉以后袁静就把孩子交给了婆婆带养。花军辉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跟左小陌一样，每年见到自己的父母最多一次，对他们没什么深刻印象。
袁静是一个习惯用实用分析一切的人，他们虽然没有生活在一起，但在花军辉的成长意识中一直有他母亲的意志在驱使。从花军辉懂事开始，袁静总是在电话里或者来信中，一遍遍地给自己的儿子灌输那些，做人要清楚自己努力背面的所有的动机，生活不会给人多少个放纵和沉溺的机会，做人一定要一直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行为。
虽然，花军辉对他母亲的这种很功利的灌输一直心存反感，但他骨子里存在的听话和某种使命感，总会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幼小的灵魂，让他从来都不敢放纵自己。他所关注的始终是学业，以及从来没有松懈过的自我约束。从小学开始，他所有携带着一张张优秀的成绩单和荣誉证书像标签一样累计起来，成全着她母亲望子成龙的苦心。
初中时他顺利地考入了他奶奶曾经执教过的省级重点中学，他是学校里出类拔萃的男生，有严格的家教和被老师信赖的严谨的品格。
花军辉长得像他母亲一样秀气，像他父亲一样高大帅气，那张干净的白面书生脸让人看了就会产生愉悦，再加上他学习好，脾气好，懂礼貌，人又老实，是个人见人爱的乖孩子。
那个时候，院子里不太有跟左小陌一般大小的女孩，而左小陌又喜欢跟比她大的孩子玩。比她大的孩子都是男孩，左小陌比他们小几岁，又是女孩子，男孩子都不愿意跟她玩。可是花军辉的脾气好又懂事，每次玩总肯带着她。左小陌亲热地叫他“小辉哥”，花军辉叫小陌像叫自己的亲妹妹一样叫她小陌妹妹。因为花军辉性情宽和，肯容忍着左小陌的胡闹，所以她从小就爱捉弄他。她常常会跳到他的背上，搂着他的脖子跟他撒娇，向他索要食物，玩具，有时她还会耍懒地抓着他的衣角不松手，一定要让他带着她去小河边的花园里捉蜻蜓，抓蝴蝶。
花军辉的爷爷奶奶都很喜欢左小陌这个言语不多的女孩。有时左小陌在外面玩累了，就很自然地走到花奶奶家，爬上小辉哥的床，一会儿就在那床上睡着了，直到她的外婆来找她，她还睡着。花军辉就陪着她的外婆，把熟睡的左小陌背回家去。她柔软的身体伏在花军辉的背上，乌黑的辫子散开着，长长的黑发在风中飘动，细柔的发梢像花瓣一样，温柔地佛过他的脸颊。
2、
从小学开始，左小陌一直是班里成绩最好的女生，可总爱在上课的时候看课外小说。
小学四年级时一天上数学课，她正低头偷偷的看一本《凡·高自传》，老师把她叫起来解答一道数学题，她魂不附体似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云里雾里的回答：“凡·高是一位十九世纪后期的印象派艺术大师，也是一位奇人。”南辕北辙的回答，引来全班同学的哄堂大笑。数学老师忍无可忍地冲到她的面前，没收了她的课外书，并大声训斥她让她离开教室到外面去。
在老师恼怒的眼光下，在同学们的哄笑声中，她羞愧地向教室的门外走去，教室外的阳光清澈如水，她独自走到学校的操场上，寂静的操场只有阳光和小鸟在飞翔。她呆呆地坐在操场边上的一张长凳上，神色委屈，面无表情地看着天空。
那天傍晚，天色昏暗，她的外婆找到花奶奶的家，说小陌到现在还没有回家。
天快速地在黑下来，还开始下起了小雨，大人们都非常着急，决定分头去寻找。当花军辉在河对岸的山上找到左小陌的时候，她正坐在山边的一块石头上望着山下流淌的河水发呆，棉布的小碎花裙子在夜风中轻轻晃动，头发湿漉漉得已经滴下水来。
当她抬头看到花军辉，眼睛里面满是泪光。
“小辉哥，我以后再也不在上课时候看小说了。我把那些书都扔到河里去了。”那一刻所有的自质、惶恐、委屈和不舍都写在了她的脸上。
花军辉伸出手在她的头上温柔地揉了一下，蹲下身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她的手冰凉，他心痛地看着她。那天晚上，花军辉背着她从山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山来。下坡的时候，两旁树叶上的雨水被惊动了，纷纷的飘落了下来，四周有一股淡淡的青草香飘来。
他背着她穿过黑黑的山路，小雨把他们身上的衣服全部打湿了，他的额头上全是汗，他闻到了她发丝上的汗味，是一股孩童味道。这时在他背上的左小陌小声地问他：“小辉哥，你能一直这样背着我吗？一直背到我死好不好？”
“傻孩子，什么死啊活的。要是我一直这样背着你，我怎么读书，吃饭、睡觉啊。”
“没关系啊，读书我们可以一起读啊，睡觉我们可以在一起睡啊，吃饭时我可以喂你呀。”
“呵呵，真是孩子话。”花军辉忍不住地笑了，没再去理她。过了一二分钟等他再转过头去看她，却发现她的头歪在他的肩膀上已经睡着了。
那年左小陌11岁，花军辉16岁。
花军辉从初中开始，就一直受全校女生的爱慕，但从小母亲对他的强化教育使他与女生产生了疏离感。
他只关注自己的成绩总分排在第几位，而左小陌却爱好广泛，对什么事都充满好奇心。譬如，候鸟为什么要进行漫长的旅行，花有多少种花语，地壳的形成有多少年，恐龙在中生代末期为什么会全部灭绝，巴赫的平均律钢琴曲中的平均律是什么，印象派画家莫奈笔下的睡莲是属于莲花中的哪一种科目……左小陌身上这种特立独行的自在的气质，使她在花军辉的眼中像个没有性别的朋友。她会很自然的对他说，小辉哥，快看天空那朵云团，像不像一只小狗呐。于是他就会抬头，看到远处开阔的天空中那朵飘浮的白云在绵延伸展，变幻出各种形态。于是，他们骑上自行车，一起追赶那片云彩，上坡下坡，飞快疾驶。
左小陌骑车总是很快，他要努力地蹬才能跟上她，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落在她的后面。自行车掠过的风卷起地上的落叶与花瓣在车轮上打着转，他们一直追着云团到护城河的河边。
她叫他一起坐在河边，看河边那些不知名的植物，闻它们不同的气味，然后她查阅资料知道那些植物的名字和习性。各种各样的植物形态和图片说明，让他们一边看一边发出咝咝的惊叹声。两小无猜的世界就是这样清净自在，一直要看到他们感到累了，看到天边血红的夕阳躲进了山的后面，才会骑着自行车回家。
他把她送到家门口的围墙下，初春河岸边一排排垂挂的迎春花尽情地开放了，细碎嫩黄的小花瓣简单明了，细长的枝条浸润在湖面上轻柔而飘悠。每次到家的院门前，她就把书包挂在胸前，灵巧地将车身抬起，推过围墙门的高高门槛，转眼就不见了，过一会儿从围墙里面会传来她清脆的声音：“小辉哥再见，小辉哥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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