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的路沉入了深深的云海,海中四处高耸的山峰峭拔伫立在天地之间,有如众星捧月般围绕着中间那座不见绝顶的枯山,墨轻尘说那是月见山,和不周齐高。我知道,那就是传说中支撑天地四极的柱子。
墨轻尘的岛就在这一片茫茫的云海中,说是岛,其实也就一亩大。他的喜好也总是简单地无可形容:岛的尽头是挨着巨石而建的茅屋,茅屋边上有株早已结果的桃树。树下空荡荡地摆着一张石桌和两把竹椅,而那桌上的棋盘和仅两人用的茶具,明眼人一看便知主人有常客。
不过令人惊喜的是,这的的确确是一座药岛,屋前的篱笆里栽满了奇珍异草,大多我都没有见过,还有一条引自云水的灌溉小渠。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座岛太小,所以才能浮在空中。再看墨轻尘,实在不像块做神仙的料子。
他把金照邻拎进了茅屋,我也跟了进去,才发觉这茅屋原来别有洞天:茅屋顺着石壁而建,月牙形的凹形石壁自然地把茅屋分成了三个房间:中屋的正中摆放着一张巨大的石桌,上面整齐的排着针灸、剪刀、细刀、针线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用具,桌北面是依石壁而凿的药柜,怕是装满了世上所有的药材。石桌的东西侧便是月牙尖石壁,上面凿了上百个小石槽,栽种着比院子里更加瑰丽神奇的药草。月牙石壁没有挨着茅屋,自然地形成了两个空门,左门过去是炼丹房,右门过去是卦室。而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中屋药柜的左侧有一条小道,可以前往小岛的山腹。墨轻尘说那里头是他师傅精心调制的药池,可以祛寒除瘴。
这还不能称为“医师”,这让世间行医的人情何以堪?
墨轻尘从丹房取了个瓷瓶出来,从里头掏了一粒红色丹丸塞进了金照邻的口中。然后轻轻解开金照邻的衣服,唤我从药柜取个黑色的小盒子。待我打开,只见里面满满当当装了银色的粗针,细一看,中间竟是空的。
墨轻尘接过针盒,取出一支,随手就插进金照邻头部的百会穴,接着,他又把剩余的三十五支针管捅进了金照邻剩余的死穴,然后指尖在他额前轻轻运气,黑色的血水便从他体内一一渗出,把他白皙的皮肤染得不堪入目。我眉头微微一紧,心想完了,这金扇子定是死透了。正准备指责墨轻尘简直是庸医害人,那针管原本黑色的血水却变成了红色。
“经三纬七,取三十六片‘蝉翼’来。”墨轻尘一边拔去金照邻身上的针管,一边说道。
我数着药柜,找到了他所说的‘蝉翼’,切地极薄,且只有半片指甲大小,倒是对得起这个名字。不过闻着倒像是茜草根一类的止血药。
“把它贴在金照邻的伤口上。”墨轻尘说道,然后甩甩手走出了屋子。
我撇撇嘴,对着半死不活的金照顾邻道:“喂,你醒来的话可不要怪我啊,可不是我把你弄着这个样子的……”我皱着眉,极不情愿地给金照邻敷药,方才贴完一处,正取来新的来准备,却见刚刚贴上的‘蝉翼’已紧紧贴住金照邻的皮肤,融为了一体,等我把药敷完,他的脸上已经有了些许血色,身子也慢慢开始回温。
“墨轻尘,他活过来了!”我冲出门,朝着四周望了望,他正站在桃树下,半空中悬着一个已经消失大半的“十”字,而墨轻尘停在空中的右手正执一只盘龙白玉长笔,方写了一个鲜红的“五”字,红色的朱砂字又消失无影,而那只笔在他指尖灵活地转了一圈,也如沙一般飘走了。
我愣着站了会,他嘴底轻轻一笑,眼前就忽然飞过一个桃子,直直往我的额头砸来。
“这样一点都不好玩,墨轻尘。”贴额的瞬间,青桃在我掌中停下,是刚洗过的,上面还沾着水。我咬了一口,整个腮帮子都快碎了:“好酸!果然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我勉强咽了下去,不料,体内忽然升起一丝清明之气,顿时感觉身轻如燕。
墨轻尘开口道:“这是我改良的药桃,还有一百年方能成熟。现在入口虽涩,不过却能助你调息。”他顿了一顿,平静道:“等他醒了,你就送他回唐国吧。”
我一怔:“你还是要赶我走吗?”
墨轻尘一个瞬步,擦过我的右肩,在我耳边道:“世人总想逆天违命,殊不知一生其实早已写好。你越想逃避的,恰恰是你必须要面对的事情。”然后又重重地弹了我的额头,“与其去改变一个早已经注定的结局,不如去创造一个还未可知的未来。”
我愕然,转身一把拉住墨轻尘的衣袖:“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车到山前必有路。”墨轻尘皱了皱眉,走到屋前拿起已经坏的不成样的扫把看了看,然后若无其事地丢给我:“把院子都扫一扫。我去看看金照邻。”
是夜,星流静谧,微风淡淡,一丝云轻轻从我眼前飘过。我躺在屋顶,指尖环形的锦瑜正把月亮罩在孔中。
断情山的日子容易让人平静,以至于墨轻尘近身我还浑然未觉。还是说,是我还在留恋着什么。
“一块好玉。”墨轻尘平和地说道。
我慌忙地把玉收起放进了衣襟里,然后镇定地盘腿坐了起来,随口道:“他醒了吗?”
他高高地站着,双手抱袖,睥睨着看着我:“还没有醒,不过已无大碍。”
“他中的是什么毒?”
“腾蛇岛,一种奇调的鸩毒。”
“哦。”
似乎是看我没精打采,墨轻尘沉沉地叹了口气,坐到了我的边上,从袖中掏出一个玉瓶丢给我:“这是藏了五百年的桃花酿,给你尝尝,当是提前饯别了。”
我打开瓶盖小心地闻了闻:“好香!”转念一想,有古怪,这家伙实在太反常了。便怀疑地问了一句:“你……确定没有下奇怪的毒吧?”
他忽的举起衣袖,开怀笑了好一会儿,然后漆黑的眼神无比认真地看着我,闪过一丝得意:“这是我特意调的毒,只要一滴,就可以杀人于无形。”
这果然是非常贴心的‘饯别礼’。可是一个医生竟然怂恿自己的病人去杀人,这……
“谢谢。”
他捂着脸又笑了起来:“我没有听错吧?真是好骗的丫头。你晃一晃可是酒?这里边有九颗‘还复丹’,吃了可以生筋还血。此去凶险,应该对你有用。”他顿了顿,继续道:“下山后可以先去铜都,腾蛇岛的公子枭会参加龙城举办的‘新术礼’,说不定可以查出那家伙‘死因’的线索。”
“人是你‘顺便’救的,那么在意干嘛?”我开玩笑道。
“附赠。”说罢,墨轻尘又从袖中又拿了两个玉瓶丢了一个给我:“这个也是。”
我接过瓶子一闻,酒未喝心已醉。我没有立马喝下,只静静看着坐在身旁的墨轻尘,细想他方才说的话。他既然能够知道金照邻死因的线索,为何对我的事却三缄其口?
“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事情,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帮着爷爷给文王清扫各路威胁。那时候我总觉得老头子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只要有他在,即使我做不到也总有退路。可后来,那样的一个人,竟然也死了。”
“凡人终有一死。”墨轻尘喝下一口酒,淡淡地说:“活着又何尝能事事如愿呢?”墨轻尘换了个姿势,面对我侧身躺着,一脸静默地看着我说:“有位故人说过,无论去了哪里都会找到我。我等了这么多年却一直没有等到他,这样的我在他心里或许也已经死了。”
“笨!你这么厉害,可以去找他啊!也许这么多年人家没有你混的好,没脸见你。或者是因为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等着完成,你要是去了说不定还可以助人家一臂之力。”
墨轻尘一怔,原本忧郁的眼神忽然闪过一丝光芒:“你这么说也对,却是我没有想到。”
这人到底有没有常识?开口闭口一副“世人”的腔调,对于人情世故却是如此单纯。莫非这隐士高人都是这般?我想着也算是给他出谋划策,便开口道:“既然神医知我有着不可逃避的未来,何不指点一下迷津?他日我定涌泉相报。”
“金家和你想找的人应该有些交易,你帮那小子的忙,也是在帮你自己。”
第二天中午,楼下的动静声惊醒了我。要不是昨天夜里墨轻尘真的拿来了“藏了五百年的桃花酿”,我不会一觉睡到现在。
我跳下屋顶,那个原本躺在石板上的病人正饶有兴致地坐在石桌旁研究墨轻尘留下的残局。我静悄悄地站在他背后,没有说话。
“真是笨诶。”他啧啧感叹,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懊恼。
“哦?金兄有何高见?”我来了兴趣,往棋盘探了探。他忽然一惊,转身看着我,差点贴到我的鼻尖——还好我闪地快。
他愣了会,有些不好意思,便马上起身,趋步作礼道:“不知神医在此,金某冒昧了。”
“你刚说谁笨?”
他慌忙摆手,脑袋摇晃地像拨浪:“啊,没有没有。我只是感怀身世,觉得自己笨罢了。”
“没关系,这棋不是我下的,你大可以放心偷偷告诉我,我绝对不会告诉‘他们’的。”我看他急急忙忙想要把刚才的话推地一干二净,便笑了笑。
“莫非这棋是神医的朋友下的?”
我点了点头。
金照邻从衣袖中掏出一把极薄的纯金扇子,指着棋盘中的黑子道:“按照这两人的棋路,这里明明是黑子,可是不知怎么被换成了白子。在下刚才说笨的就是这黑子,不仅没有觉察出自己的棋子被换了,还下地有滋有味难解难分,真乃奇耻大辱。”
博弈我只是略懂一二,大概明白了金照邻的意思。不过这黑子偏执的性格怎么和某人好像?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他也有这样的一面。
金照邻看我,也随我笑了笑,笑眼中还多了一丝打探的意味:“没想到传说中的‘鬼医’竟是如此绝代佳人。看来金某这一趟死的还真是值得。”
“忘了告诉你了,我可不是神医。我是……”我想了一会道:“我是赏金术士,专门帮助神医的病患渡大劫的。”
金照邻一双眼睛顿时闪地精明:“敢问姑娘名号。”
“既然是帮人渡劫,当然做的滴水不漏,不留名号。”
金照邻一拍扇子:“世人都没有见过‘鬼医’,姑娘既是他的朋友,那绝非泛泛之辈。实不相瞒,金某曾经聘得五名顶尖术士,但还是被人毒害。如果姑娘能在下月十五前护我周全,金某愿以千金相谢。”
“千金,会不会太多了?”我心里打着鼓,有点犹豫。
金照邻看我在犹豫,扇子轻轻一摆:“果然是太少了吗?那一万金圆。”
“一、一万金?那是多少?”我心里暗暗算着,以前堂里的月钱是十银珠。一百银珠是一金圆。一万金元就是一千个十银珠……
金照邻看我没有说话,眉头微微皱了皱,一咬牙道:“一百万金,是金某能付的最高聘金了。况且,诊金还没有付……”
“好,就一百万金。另外,诊金就不用付了,他不喜见人。”我看了一眼门前的多出来的伞,我知道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这……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赤夜,赤红色的黑夜。”
我领着金照邻走出了流云小岛,来到了那间破旧的茅屋里。门外依然是滂沱的大雨,就像我当初醒来的那样。
“明明就是山前山后,竟然差别那么大。”金照邻道。
我没有回答他,直接带他走出了山门。下山时回头发现墨轻尘撑着伞,一身黑衣正站在山门中。他撑着的伞上还滴着雨珠,伞柄的铃铛被山风吹地清脆作响,如同我初见他时的模样:一瀑的长发落在他身后,衣服干净地没有水纹,腰间的长剑沧桑带着凉意。还有,他那张见了就忘不了的冰块脸,一棱一角地像是削在了心里。
我的命运在山下等我。本以为留在山中,就可以忘记自己是谁,就像这断情山的山门,门外是青天白日,门内是雾雨连连。也许人生就是,你越想逃避,就会有越多的人告诉你你是谁。
就像我不知道墨轻尘在断情山的日子是如何自处的,仿佛忽然间落进尘世中一颗奋不顾身的流星,只给世人留下一道传奇的身影,就黯淡地坠在某个不知名的山林里。此后余生,只静静地怀抱着故事与悠久,在命运的孤冢中,等待掘墓人。
换做是我,我肯定受不了。
我朝墨轻尘挥了挥手,走到崖边,望远方,山下阳光万里。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金照邻说。
“恩。”我应了声。
只听见冗长的木门声从身后传来,我转身,恰对上墨轻尘眼神。他的嘴角微微一扬,一脸笑意。然后,山门被重重地合上了。
其实,他笑起来还是很好看的。可是却不知道,为何令人那么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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