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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之上,空无一人。
八只强健有力的马蹄踏在压得紧实的黄沙路面上,翻飞似雨,声声紧促。两名铺兵形容狼狈,身上血泥兼杂,灰垢随着马身颠簸簌簌而落。王十和杨黯伏在马身,紧搂住马脖,尽量使身体在侧面露出最小的暗影,免得有什么神射飞来一箭,送了性命。
刚刚从牌楼冲过不久,忽然似月亮出来一般,眼前变得清晰,道路的凹凸、两边沟渠中的水渍、店铺门前对子上的小字等等一一映入眼帘。只是这亮光不甚稳定,忽闪扭曲,比两人的心情还要惶急。
马速不停,两人就这样侧头看向光源来处:迎宾驿里忽然燃起腾天烈焰,火光映红了飞檐斗角、墙壁树木、街道店铺,甚至整个迎宾驿的上空黑云,都反射着一个方正的亮光。
放这把火……是要抹去活尸存在过的痕迹么?杨黯不自觉地在马上坐直身子回头张望,忽然想起适才在急递铺的那阵火海杂识——居然在此时应验!由始至终,他从来不相信有所谓的鬼怪魇祟,如果真有那么神奇的话,这个世界上怎么还会有那么多的富狂贫贱,那么多的弱肉强食?那些死人为什么复活,必定有其中的道理,只是他见识浅薄,还想不明白。
风中传来阵阵难以言喻的恶臭,那是灰烬、燃烧、血腥、焦烈……掺和而成的气味,伴随着若有似无的哀嚎,在两人身后渐渐远离,炽烈的光影闪动着,看上去像是在迎宾驿里的所有空间燃烧。
王十一样的目瞪口呆,眼眸里火莲跳动,尽是不能相信,喃喃地道:“这把火一放,立刻就会惊动城头!这么近的距离,那么强的火光,日他娘的,就算有人没穿裤子,也能让城头的兵大哥们看得一清二楚啊。”
杨黯闻言转头:“奇怪,城头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黑云翻涌,阴沉如坠,低得似乎压在城门楼的单檐歇山之上,正脊两角挑高的一对望兽面貌狰狞,在云中时隐时现,恍若腾云驾雾。延伸的城墙隐没在黑幕之中,只有垛口高高阵列的火把露出点微光芒,才现出城头一线。夯土筑就的建春门巍峨耸立,城墩前凸,阔达六丈,因为距离太近,威压益盛,在暗夜中恍如伏兽。只是城头惯常那些东倒西歪的兵丁,却意外地一个也不见。
“这些爱偷懒的杀才!定是听说今天孙大尹有宴,夜间不会有人出来巡查,一个个都偷偷溜走找地睡觉去了。”王十低声咒骂:“这就是在洛阳,若是在我们西军,平时最少三十棍子。若是在战时,那就是一颗颗人头!”
“你还是别说人头了,今晚已经够恶心了。”杨黯听到“人头”这个词,胸腹中就是阵阵烦闷,似乎有酸水要自胃中泛上来。
王十斜乜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还没习惯么?要不要我多说几声‘人头’,帮你习惯下?”
杨黯干呕一声,赶紧摆手求饶:“哥哥哎,你大人有大量,就饶我这一回,回头摆酒请你。”
“好,一言为定!”
里许路程,不过三言两语工夫。两人言谈间逼近,城池之上仍然毫无动静,幽深的城门道似怪兽巨口般阴森可怖。按制,有人驰近一射之地,当出言示警,查验身份。两人已行至近五十步,却无人现身。正担心间,忽然听到轰然一声响,城门道尽头的大门被人嘶喊着推开一条缝!砖砌拱券式的长长门洞形成巨大的回响,将声音无比放大,传到两人耳中,直欲震破耳膜。“救命啊!”、“快跑啊!杀过来啦!”、“哎哟我的妈呀!”各种叫喊此起彼落,喊爹叫娘的声音里夹杂着孩童啼哭,随着鎏金铜钉的朱漆门板越开越大,声音越发杂乱和清晰,缓缓打开的门缝里甚至能看到血色流光。
王十和杨黯诧异/地将马带住,不敢上前。
有人从门缝中挤出,踉跄倒地,随即更多的人挤出将他踩在脚下。门被推到最大,咣当撞在门洞内墙,数十人一拥而出,搭眼望去,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还有些厢军夹杂其中,一个个惊慌失措,狼奔豕突。在他们的身后,建春街两侧的怀仁里和归仁里,户户骚动,家家点灯,喧声一片。再往远看去,也不知是哪一坊,哪条街,几处黑烟滚滚接天,混着火光升腾,一派末日景象。
巨大的喧哗将街道两旁的人家全部惊动,窗牖内的烛火似接力一样沿着来路向远方延伸,直至没于黑暗。有人发现迎宾驿起火,里正的铜锣远远敲响,“走水啦!”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
王十和杨黯如坠恶梦,遍体生寒。眼见人众涌来,两人急忙让到路边。
杨黯滚鞍下马,五指钳出,牢牢抓住奔来的一人臂膀:“发生了什么事?”那人沉肩绕肘拼命挣扎,面上惊恐若魇,嘴中高喊:“杀人啦!杀人啦!”杨黯眉头一皱,反手两巴掌抽在他的脸上。受此重击,那人微微一愣,眼神渐渐回复清明,只是两颊的红色血印清晰而见。他看着自己的右臂,紧蹙眉头,用手去拉杨黯手臂:“你这贼厮,为何在此阻拦于我?”
“这位官人,前方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为何要跑?”王十在马上抱拳问。
男子听了身子一抖,打个冷颤,仿佛忆起什么可怕的事情:“有人杀人了,他们造反了!娟儿……娟儿……”他忽然左右张望,似在找什么人:“爹,娘!”
“谁?谁杀人,谁造反?”杨黯追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别拦我!”男子生出一股力气,挣开杨黯的束缚,忽然眼前一亮:“马!”也不顾杨黯就在身边,上前就去抢缰绳。
杨黯手腕一抖将缰绳让开,一脚踢在他的膝盖,男子便跄倒在地。
杨黯厉声道:“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军马!”
男子爬起来跪在地上,以头跄地:“军爷军爷!我用银子买,我用银子买,求你行行好。”
杨黯摇摇头:“滚!”
王十脱口惊道:“你们想干什么!”
杨黯猛然回头。五六个长相狰狞的男子已经围住二人,贪婪地盯着两人的马匹。迎头黑凛凛一条大汉,却穿着白布衫,看身形必是个泼皮破落户。这种人平时若遇到一干厢军衙役,都会绕道而走,如今却自然地挡在当道,拱手而笑:“两位军爷,我等有急事赶路,却请借马匹一用。”
王十阴沉着脸:“这是军马!你可知强抢军马是何罪名?”人人都知道,强抢军马,必是死罪!
大汉却面容不改,将手向城内一挥:“官逼民反,世道如此,纵是军马也顾不上了。”眼色一使,几个男子便一拥而上。
王十一拍鞍鞯,由马上一跃而起,手仍然搭在鞍上,身子却横着凌空,双腿连环踢出,“哎哟!”、“啊!”一串声音,三个男子倒飞着撞入大路的人流之中。王十借着回弹之力,又坐回马鞍。
另两个泼皮扑向杨黯。杨黯揉身撞入一人怀中,手肘顶起,砸在那人下颌。那人连吃痛都叫不出声,便向后倒去。杨黯身形不停,一腿横扫,踢中另一人的膝盖,“咔嚓”脆响,那人倒地捂腿大嚎。杨黯得意地立起身形,忽然马匹自身边向前蹿去,马上一人,正是刚才跪地要出银的男子。却是他见王杨二人都被缠住,心生邪念,偷偷跨上马匹。
迎头大汉哪容他走,一把拽住缰绳:“哪里去?”耽误这片刻工夫,杨黯已经赶上,一把将那人从马上扯下,甩到一边。白衣大汉拉着缰绳要走,被杨黯握住手腕。
那大汉目露凶光,一拳砸向杨黯面门。拳出半空,在眼中越来越大,杨黯作势欲躲。从城门道中忽然“嗖嗖”射出几条火线,轨迹各有不同,有的显见射向空中,有的势必窜入人群。白衣大汉和杨黯的动作都因这几声刺耳的尖锐啸响停住,两人转头见到火线射来,身形不约而同地矮了一矮,所幸那火线离马匹还有一段距离便已经落入人群之中。
人群以落点为中心顿时散出一个大圆。王十在马上看得真切,那条火线射入一人身体,那人倒地哀嚎,凄厉似冬雨狂风。
城门处喧声大作,比刚才乱了一倍不止,仿佛一锅沸水炸开,人人加快速度逃离,甚至不肯回头去看。
白衣大汉脸色数变,惶惧交夹,终于松手蹿入人流,瞬息身影并入一片混乱之中,消失不见。
“是飞天神鸦?”王十不敢再端坐马上,右腿一收,滑下马来。
“什么?”
仁宗朝有参军献突火枪,以钜竹为筒,内安子窠,如烧放,焰绝然后子窠发出,如炮声,远闻百五十余步。只是这突火枪杀伤力不大,远不如弓箭,威力只在二三十步内,厚甲可拒。十三年前,有匠师将枪筒改为铁制,增加了药室和尾銎,内添金属弹丸。一弹射出,啸声尖锐如鸦,火线如束,六十步内可破铁甲,八十步外亦可杀伤,虽威力稍逊弓箭,但贵在易用,成本低廉。以此龙颜大悦,赐名:飞天神鸦。七年前,将作监又作改进,在枪尾增加火石和转轮,使得飞天神鸦在使用时效率大增,因此近些年朝廷严禁榷场私卖硫黄、焰硝,并将火器大量装备军队,边城各路及北边重点诸州的禁军厢军都已换装,相比之下,弓箭手反而成为点缀。
此乃军国利器,无论辽与西夏,俱未得闻。王十虽然成为剩员已近十年,但消息灵通,军中僚袍众多,是以见过此物演练。他也曾想过手持此物,指哪打哪,打得敌人屁滚尿流,只是从未想过,第一次实战见到,却是在洛阳城口!枪口所对的,竟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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