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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漫漫,虫鸟绝音,听得到兽首狰狞之上灯台油火的毕剥晃动,刀尖划在庭院的青石甬路之上,轻微的滋滋声响之后就“嗒”的一声磕在两块青石的缝隙之中,如同倒计时的催魂鼓点。正堂前高高悬着一匾,“皇华厅”三个大字张牙舞爪,浓墨欲飞。空气中的血腥愈来愈浓,孟衍溢站在匾额之下,两眼几乎迷成一条直线,耐心等待两人的回应。
他的对面,许肆走过半个庭院,忽然仰头嚎叫,白眼吊得半天高,扭曲的肮脏面孔似乎极为痛苦。那声音混不似人言,仿若兽吼。
王十和杨黯一起悚然,半个身子向后微晃,宛若被声波激到面庞。
许肆嘶吼几声,鼻子抽动,微微侧头,忽然狂暴起来,飞也似的直扑过来!
王杨二人心同一念,连退数步,将正当面的孟衍溢让给活尸,最好两人拼个同归于尽,至不济哪边输了都没坏处!
杨黯回头俯身一把握住刚才掉落的长枪,心中稍安,转过来看到许肆身子前倾,沾染血污尘垢的面孔离孟衍溢只有一臂远,却怎么也够不到。他张嘴欲咬,静夜之中,牙齿磕得慷慷作响,黑血黄脓的口涎随着嘴巴一张一合缓慢地沿着嘴角流下。
咬啊!怎么不咬?再往前一点。杨黯心里给许肆鼓劲,见他始终不前,觉出不对,目光一斜,瞄到许肆的脚后。只见孟衍溢的“九仞无锋”不知何时悄然砸下,正压住许肆拖在地上的腰刀刀尖。那刀尖深深嵌入地里,无论怎么拖也拖不动,许肆却也不知回头看,也不知松开手,右手依然握紧刀柄,身子前探,口中嗬嗬喘着粗气。
孟衍溢左手虚托“九仞无锋”的刀柄,对近在咫尺的活尸毫不在意,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盯着二人。
杨黯对他吃定自己的样子极为不爽,痞子性情上来,刚要和他叫板,却听得王十大叫:“你说怎样便怎样!我们一起合作杀出去,你可不要反悔!”声音里透着微微惊惶。
“哥哥,你干什么……”袖子被拉,杨黯回头看到王十脸色铁青,像死了爹娘一样难看。顺着他的目光瞟向庭院门口,顿时头皮发麻,三五个一排密密挤着的活尸,从内仪门处正一波波涌进来,恍如人世与地狱之间被打开了通道,于是那些本不应存活于世的魇祟便争先恐后地来到人间,一眼望去,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全都吊眼僵直,与许肆的模样一般无二,就像是东京瓦子里散市后扔了一地坏了的扯线傀儡全部活转过来,在苍松翠柏之间的青石甬道上趔趄而行。黑夜之中,也看不得太真切,只觉得大门之外直似无底的地狱深渊,低声喁喁,有无数魇祟如蚁群般蠕动。
杨黯听到自己心脏的剧烈跳动声: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多?怪不得那大胡子死乞白赖非要合作。心念电转,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那么婆妈。杨黯痛下决断:“好!大家成交!”
“这就对了。”孟衍溢嘿嘿一笑,“识时务者为俊杰也……”左腕一翻,“九仞无锋”迅捷挑起,清冽的寒光闪动,许肆便被斜斜拦腰斩断,身体未等落地,已被巨大的刀锋拍出。
杨黯心头刚刚警起,腥风已自身边刮过,半边身影擦着衣衫砸向黑暗之中。面庞甩上几处温腻,衣衫半侧骊红星星点点。
“你……!”
日你娘的,他是故意的!杨黯回头怒视,眼疵欲裂,总算还有几分理智,知道形势比人强,硬是憋下这口气,还未开口说话,孟衍溢已经转身就跑,原地只有几片残影,袅袅余音:“还等什么?跑啊!”
杨黯一口气没上来,几乎内伤,只觉得胸口鼓胀,视野中一片金星,和王十对视一眼,两人毫无犹疑,齐齐一声呐喊,撒腿便跑。
王十落在最后,没来得及捡回自己的长枪,手里没有兵器,总觉不安,跑出几步,见许肆的腰刀仍然插在阶前,断臂握紧刀柄,断茬一处斜下刀口,平整的白骨红肉。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冤有头债有主,兄弟你大人有大量,要找就找那个大胡子,凡事与我无关。咱们兄弟一场,眼看事情紧急,你的腰刀借我用一下先。”王十嘴里念念有词,双手合什拜了一拜,哆嗦着将断臂从刀柄拽下,两只指头捻着扔到一边,然后摇晃几下拔出腰刀就往皇华厅里跑去。
桌椅血肉一闪而过,绕出迎面墙,听到“噗噗”几声,转出后门,就见后院中横七竖八几具尸体,鲜血汇成一洼丈余方圆的浅泊,高挑的大红灯笼下,孟衍溢和杨黯两人踩在血泊之中,站在甬路中央,状甚警戒。
熟皮靴踏得红漪飞溅,浆滑声中王十几步来到杨黯身边,低声问:“怎么了?怎么不走?”
杨黯横端长枪,瞄着孟衍溢的脸色,警惕摇头:“我不知道,我来时他就站在这里。”
孟衍溢神色肃然,“九仞无锋”扛在肩头,矮壮身材和巨大刀锋叠在一起,恍若半夜偷人大门的无赖小贼。他两耳竖起,站在将近丁字口的甬路尽头,眼睛在左右两条路之间扫来扫去,哑声道:“往哪边走?一定要最快逃出驿院的路。路越短,遇到的活尸就越少。先说明,我不认识路啊,除了从皇华厅到正门和从客房到皇华厅这两条路,别的路我都没走过。”
王十差点一跤跌倒,幽怨地瞟了他一眼:不认识路你不早说?手往东侧一指:“走这边。”
身后忽然响起低沉可怖的嘶吼,长吟不绝,起伏连绵,仿若众多来自地狱深处的魔兽齐齐惊醒,即将降临人世。三人悚然回头,孟衍溢面色铁青,心思飞转,想到袁驿将和刚才那叫许肆的活尸都是嘶吼之后暴起伤人:“不好!我们赶紧走,那些活尸恐怕就要追来了!”
仿佛谶语一般,吼声忽息,耳朵还未及平复,杂沓的脚步声自前庭传来。
三人转身仓惶而逃。
整个迎宾驿以皇华厅至门前牌楼所在为中轴,左右对称,前后有八进之多。皇华厅位居第五进,作为河南府的迎宾正堂,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华贵无比。从皇华厅的后院出去,驿北全部为驿将主宅,共房十二间,另有神祠佛堂供奉。自皇华厅向前中轴两侧俱为客馆,有廊院相接,余者还有各种厅堂、暖阁、鼓楼、库房、马房、杂役房等等不一而足。
从皇华厅后院往东去,有三条路可以走出驿院。第一条,走驿将后宅的东角门,那里是后厨专用的出入便门,时牲海鲜的进出味道太大,贵人不喜,因此才要专辟通道。第二条,走第二进廊院的东侧门,那里是供宾客日常出入之用。第三条,就是去急递铺的那个便门。最近的,自然要走后宅,出东角门。
后院东角门的朱漆大门安在前檐金柱之间,门扉将门庑一分为二,门外有一步架的空间。四个门簪上内外各挂有一匾,匾上画的是同样的花雀春来。孟衍溢跟着铺兵拖在最后,奔上台基之前匆忙回头,只见第一波活尸已经转出皇华厅,冲上甬路。
他拉着半扇门跨出门扉,将“九仞无锋”立在门外,返身又将另半扇门板合上。奈何门栓在院内,方便主人家夜里值守,从门外却无法将门关紧。孟衍溢手托门栓比量一下,立刻放弃将门栓卡在衔环处的想法。
东角门出去,是一条三步宽窄的幽深夹巷。黑云压顶,稠夜之中,长长的夹巷阴森犹如一具棺材瓤子。各院门庑山墙墀头的下端,仙鹤角替吊着的朱红灯笼,在柱头之间半露半掩,如血光华左右交替着湮灭在湿腻的暗影之中。黑色苍茫中偶尔会有一张失去血色的青白面孔攸然浮现,大半眼白露出,合不拢的嘴里流着长长涎液,然后又晃进墨暗之中。
王十手握腰刀,杨黯双手持枪,两人依旧是军中行伍阵型,一前一后自皇华厅的后院奔出向北而行。前方不过一射之地,两三点朱光掩映,七八个身影趔趄。
王十手心湿冷,用力握紧刀柄,心里给自己打气: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一句未曾念完,忽然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自黑暗中走出。
那人一身青衣,大袖长裙,身材虽然娇小,却浮凸有致,纵是黑夜之中,曲线依然诱人。
“孙孺人?”王十失声大喊。
来人似乎听到有人唤她,歪斜着身子仰起头,一张瓜子小脸上尽失血色,苍白肌肤却显得更为娇嫩。只是翻着的大半眼白,把这美好的画面破坏。然而即使不看面孔,只看身影,王十也不会认错。那正是袁驿将的妻子孙孺人——和他的妻子阿柯长得很像的女子。
王十从军之时,刚刚娶妻不久,妻子阿柯与他青梅竹马,自幼相知。岳家虽不富裕,却也小有田产,自给自足。那时的他自命武艺不错,适逢国家相邀,慷慨赴义,男儿大丈夫,正当其时。原以为,最多一两年光景就能凯旋而归,耀楣邻里。谁知道将帅无能,胜多败少,一去就是十年。
十年之后,自西军伤退返乡,他才得知三年前阿柯所在的织厂一把大火烧得干净,死伤百人有奇,是连朝廷亦惊动的惨剧。他的妻子就是死者之一,连尸首都找不到。东家的家产典当加上朝廷的抚慰,每个死者分到二两银子不到。独女尸骨无存,阿柯的父母伤心之下,远去南方,再无音讯。王十在自家门前大哭一场,从此绝了再娶的念头,老实待在急递铺,混吃等死。三年半前,无意中见到长得和阿柯很像的孙孺人,才似乎有了新的生活寄托。
孙孺人为人宽厚,颇得驿院内外的拥戴。急递铺一干人等因为是编外人员,不受袁驿将待见,孙孺人却一视同仁。众人交口称赞,尤以王十为甚,以至于兄弟们私下议论时都笑话他暗恋孙孺人。王十矢口否认,也绝口不提她长得像自己妻子的事情。
而今当曾经风姿摇曳的女子一步步逼近,王十手足无措,刀锋都不知道指向哪里,一张脸憋得通红,瘦削的面孔上眉毛眼睛挤着,似哭似惧:“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我不伤害你,你也不要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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