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焰火明灭不定,皇华厅笼在一片腥红之中,孟衍溢盘腿箕坐槛后,形如身背血河星图。硕大刀器如铡刀般在身侧斜斜而立,恍若稍有震动便能将他的脑袋削下。
死人复活这种事情说出来,人人不信,就连孟衍溢自己,似也觉得难以启齿,停了好久,这才继续:“袁驿将双眼吊高,脸色惨白,伤了我一刀之后,站在原地低声嘶吼,不像是在说什么,却像是野兽受伤之后的鸣叫。也幸好他并未上前,否则我早就死透啦。”
磨砂似的声音喃喃低沉,刺得人耳膜生疼,堪比刑部的诸多逼问秘法。杨黯错觉以为那柄刀器的刀锋都在微微颤抖应和,听得到悉悉索索的杂音。
“我随身背有一具铁箱,人人都以为里面定是宗正府的重要账簿。其实这铁箱拆开来,就是这把‘九仞无锋’。当时我倒在那里,打开机关,把刀握在手中,心想:管你是什么妖魔鬼怪,切零碎了总不能再活!”
杨黯默然无语,却忍不住又扫了那柄硕大刀器几眼,暗想:依四京消息流传之快之广,像‘九仞无锋’这种形象怪异的刀器,此前但有亮相,必然会传出相关风声。既然至今从未听过,恐怕这人的话要大打折扣。
“袁驿将一步步逼过来,老子一跃而起,砍了也不知道多少刀,反正最后一刀将他拦腰砍断,然后大卸八块……我左砍右砍,上砍下砍,砍!砍!砍!砍!砍!砍!砍!……”孟衍溢喘着粗气,五官绞在一起如缩体的血色蜘蛛,狰狞着手作刀势,恶狠狠比划,状若恶鬼。
王十面如严霜,森然而立,心中暗忖:此人性格如此坚毅,如斯逆境,居然还能拼命一搏,他说曾服役西军,想来不是假的。可惜血污染身,看不出他是否曾有刺臂黥面。转念又想到另外一点:“据我所知,袁驿将的腰刀只是摆设,他本人并不会武。”
孟衍溢怪眼一翻,不以为然:“那老子哪里知道?反正他当时和某家对砍,砍得不亦乐乎。老子破了他的刀功,将他砍成一团肉酱血雨,淋漓之后,站在厅堂中央,说不出的畅快,只觉当年在军中大比夺魁也不如今日。谁知道……嘿!日他娘的……”孟衍溢表情怪异,似想到什么恐怖的事,嘴里咕哝,骂出一连串听不清的声音符号。
杨黯挑着眉毛追问道:“怎么,袁驿将不会是……又复活了吧?”
王十绷紧的面皮,亦是微微一松,嘴角上挑,算是笑过。
死人复活这种事,不过是志怪传说,听听而已,没道理当真。市井之中类似的故事数都数不清,佛道两家均有所谓地狱恶鬼,普通信众尽管不信这些,却也相信转世托生轮回报应。然而,传说就是传说,其实大部分都是庸人自扰,真要揭破了,无非障眼假冒之类的把戏。王十自己就知道三五种假装死人复活的勾当,只是手段高低不同。
孟衍溢摇头:“虽不中,亦不远矣。某家大笑之后回头,就发现三个不知道是人还是怪物的家伙已经悄无声息地迈过门槛,一个个吊眼僵直,插着木屑,吓得老子差点撒手将‘九仞无锋’都扔了。若不是瞄到个个相貌不同,其中还有我认识的驿卒,老子几乎要以为袁驿将再次复活。我转身想跑,后堂又进来两个……”
居然还有?王杨两人相顾骇然,心中浮出一个念头:障眼法没有一再为之的道理,难道真是天道不昌,魇祟魔生?
孟衍溢整整衣襟,轻描淡写蘧蘧地说:“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老子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心想: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杀一个就算是够本,杀一双就算是赚到。于是挺刀迎上,一刀刀砍下去,也不知道杀了多久,杀得手软筋麻,砍倒最后一个家伙,就看到你们进来。再后来,你们就都知道啦……”
他怪有趣的瞟了两人一眼,仿佛在看什么三头六臂的稀奇怪物,然后纵身而起,桀桀长笑,说不出的奸诈:“我知道你们不信,但是,老子需要你们信吗?”
他的嘶哑嗓音戛然而止,回声依旧萦绕耳边不去。
王杨二人前一念还在诧异这人身受重伤,居然如此快便能回复站立。下一念随即发现声音不对,不是回声,是确实有一把怪异细响自身后传来。二人回头望去,只见一个男子正从内仪门缓缓迈进庭院,身穿黑色圆领窄衫,布束护腕,本院驿卒打扮。
王十细看他的容貌,惊得汗毛倒立,连退几步一跤跌倒,遥遥相指:“许肆!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杨黯也惊得一个趔趄,不顾本来假装未曾回复力气的意图,连滚带爬地站起。惊惶之下,都忘了指责这大胡子账房不怀好意,居然故意用自己的沙哑嗓音来掩盖周边异样杂声。
原本趴在外廊阶前的许肆,曾经也是驿卒中的一员,和王十杨黯等人交好,经常一起聊天打屁,赌酒耍钱。可是一刻钟之前,王十和杨黯进来的时候,亲眼看到他毙命阶前,胸腹之间被人横切一刀,内脏鼓出,死得不能再死。
可是现在的许肆黑发蓬乱,略耿着颈,脸色如放尽了血般苍白。双眼上翻,露出大半眼白。腹间的内脏全数脱落在外,被长长的肠子牵着,跟在身体之后,于地上曳出一条紫黑血线。四肢躯体如受刑一般,每隔寸许就插着木屑,有的支棱而出,有的深埋入肉,然而他却仿佛完全没有痛觉,只是一步一步、歪歪倒倒地向前走,犹如一具坏掉的扯线傀儡。他的两条臂膀似乎筋脉毁损,垂在身侧。骨瘦嶙峋的右掌握着腰刀,刀尖拖行在地,发出铿铿细响。
“看到了没有?看到了没有?”孟衍溢猖狂的笑声再次响起:“老子根本用不着你们相信,只要一看到这怪物,日他娘的,谁还敢说老子在撒谎?”
尸变!!
王杨二人同出一念,相顾骇然,全身如坠冰窖寒凉到底。
杨黯犹然不肯相信,冀图最后一试,低声呼唤:“许肆!许肆!我是杨黯啊!你还记不记得?你还欠我五钱银子哎……”
许肆完全不理,吊眼歪头,嗬嗬吐出粗气,依旧一步步向前,动作僵直怪异,简直如同活尸。
“没用的。”孟衍溢在背后嘲笑:“你以为你是太一宫的陈景元么?这些东西已经死啦,你就算把招魂幡都使出来,他们也不会活转过来的。”
陈景元是高邮天庆观的道士,于醴泉观开讲《道德经》与《南华经》,声名鹊起,帝召对天章阁,龙颜大悦,赐号“真靖大师”。那是最得帝宠的大德道士。世间相传陈景元有招魂幡,能自地狱役鬼招魂,不过显然只有愚夫愚妇才会相信。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王十浑身哆嗦,觉得自己手软筋麻,无论怎么使劲都爬不起来。他原来奋起余勇,只以为是恶贼杀人,全没想到是这种可怕怪物。许肆是他来此当铺兵时,最先认识的驿卒,两人交情好到能穿一条裤子的地步。可是,愈是曾经熟悉,现下愈觉可怕。眼前这个人,绝对不是什么障眼法,也绝对不是有人假冒。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了:死人复活,魇祟作乱!
这样想着,身体更软。
“兄弟!帮我,帮我起来。我起不来了。”王十双眼圆睁,大声嘶吼,身子用力后仰,只觉得许肆步步进逼,自己无论怎样挣扎,都离他越来越近。正绝望间,忽觉身子一轻,肘后有人相托,便如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般,翻身抱住。杨黯气力恢复不久,一下没有抗住,两人便如倒地葫芦,滚做一团。
孟衍溢嘿嘿冷笑:“你们两个小娃娃,真以为老子在这里消遣,是给你们讲睡前故事么?日他娘的,这些鬼东西都是死人变过来的,整个驿院上上下下几百口,谁知道还有多少?老子地形不熟,受了重伤,跑又跑不动,杀也杀不来那许多,只好请你们做个帮手。大家身处重围,各有伤情,不能独活,总要齐心合力共渡难关才是。”
这人好歹毒的心肠!杨黯趴在地上豁然明白,抬头目光恶狠狠射向孟衍溢,恨不得要在他的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他之前早就知道二人不是活尸,却既不呼救,也不说明,而是故意言语挑拨,将两人打成重伤,只为了不让他们能够单独逃跑。
大家都受伤之后,他又拖延时间,慢慢说出原委,甚至为外面的活尸接近掩护。直到身受重围才挑明真相,逼人不得不接受他的建议!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自己活下去,甚至不惜拖别人下水!
被这一跌,王十不再像刚才如魇住一般,手足都动弹不得。他和杨黯互相搀扶着站起,沉着脸望着站在门口那个得意洋洋的矮壮身影:“你就没想过,我们伤得太重,反而成为你的累赘吗?”
“累赘?”孟衍溢冷笑:“同舟共济的前提是大家各有用处!我能提供比你们高出不止一等的武力,你们有熟悉地形的优势。至于累赘,那活尸必定喜欢,你们要不要试一试?”
赤裸裸的威胁之意图穷匕见。
身歪颈斜的许肆一步步挪近,畸零的姿态犹如坏偶,浑身巍颤颤的抖个不休。王十和杨黯俱都沉默。
“不要以为我是占了你们多大便宜,那是因为你们还没和这些怪物动过手。打起来就知道,老子其实是在救你们的命。单凭你们自己,是杀不出这院子的。”
“怎么样?”孟衍溢漫不经心地说:“做个选择吧?是大家齐心合力,共同杀出这驿院?还是你们先被这些怪物杀掉,然后再看看我还能坚持多久?”
王十和杨黯对望一眼,心中均想:这样的局面,还有得选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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