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十四)
日渐中天,开封城中到了一日中最热闹的时候。早间看到的小贩们此时早已收摊,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酒楼中飘出的饭菜香味。可是这一切在我眼中,竟都是无声的画面,甚至连色彩都失去了。
我从未如现在这样茫然地走在开封街头。
陡然而至的轰雷与深埋许久的柔情此刻迅速杂糅,以一种我始料未及、不可思议的方式———那些衙役口中描述的死相,分明便是君山脚下那些我永生难忘的画面。加上那两位农户所言的琴音...普天之下能作到这样的,除了那个曾令我朝思暮想的陈思夜之外,再无他人了————陈思夜,没想到你竟是能重回到我的世界里。更没想到,会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混乱无比的心境比之刚才远远令我感到不知所措,竟令我完全忘记了去王晓冉那里,只是在城中如游魂般地飘荡。
那两个受了我贿赂的衙役去哪里了?他们怎么就这样放走了我?算了吧,如今他们拿着银子,早就不知在哪里尽情而欢了。
可是我呢?那些银子若也能为我带来一些欢乐,我愿散尽千金。可是如今,我该要些什么才好呢?我甚至都忘记自己要什么了。因为无论是哪一道,都是我无法接受的。
我只想为如今的结果讨要一个答案:为什么?为什么是他?他为什么要来灭我满门?他知道那是我的家吗?或者说,他本就知道那是我的家?
可是,谁能回答我呢?
是你吗?与我擦肩的陌路人。你们的脸庞上刻着千百种心情,却没有与我相似的那一个。你们忙碌、欢笑、悲伤,除此之外,无需再作更多的担忧。开封城的每一个日升月落都是专属你们的,每一顿粗茶淡饭、山珍海味,每一次青楼的宿夜,都能带给你们简单而有味的快乐与哀愁。可是你们了解过别的感受吗?你们一定不知道,这世间原来竟还有如我现在这般的复杂心情。
我到了哪里?是了,这里是一个我熟悉的对方。曾经我是那样轻车熟路地从家中溜到这里,代替王晓冉来这里奏琴,因此才会在不知不觉中走到这里。而也正是在这里众多演奏中的一次,改变了我的人生,造就了现今的一切。
邓琴师的家门口竟已布满蛛丝了。我毫无障碍地推门而入,这座房屋远没有萧府那般大而有名,此时它的主人已亡去多时,早已被人们忘却。似乎也忌惮着它曾死过人的缘故,至今未有新人搬入这里。
不大不小的大厅,案几静静地迎接着我,却来不及抖去背上的厚重灰尘。而它的对面,便是那曾替我瞒天过海的屏风,后面孤单地立着一座空空的琴架。
我长长叹息一声,不想自己竟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这里,平白地触景伤情。暗叹自己自寻愁苦后,正想走出门外的我,蓦地听到了一声异响。这里本应安静如初,却有了如此明显的声响,自然令我神经一紧,迅疾地奔去。只见小小的琴室之后,一人面色苍白地坐在地上,胸口的剧烈起伏印证了他是一个活人。
邓琴师的眼神在看到我时亮了一亮,发白的嘴唇张开道:“苍天庇佑,萧湘,我居然真的等到你了!”
此时惊惶失措地我暂时没了任何别的思绪,也先不顾本该早已被我误杀的他为何未亡,立时扑上前去把了把这位伤重的恩师的脉搏。只觉他的气息微弱,周身百脉居然没有一处完好。但令我震惊的是,他的丹田之处竟有一股强横无匹的内力真气凝结,硬生生地守住他的最后一口气。
我骇然地看了看这位本应手无缚鸡之力的恩师,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道:“不错。我确曾是武林中人,当初江湖上妄将我列入‘三大听剑师’之列,我更爱‘隐侠’这个称号。”
我身子更是一震,心下唏嘘不已。当初洞箫神君苦寻不得、隐匿多年的“隐侠”,居然正是开封城内这位教我琴艺的琴师。
但想起当初乐夕在十方镇等候“隐侠”,倒是大致在了范围内。若非...唉,这般事,还是不想了罢。
“邓...隐侠前辈,是谁将你伤成这样的?”
邓琴师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目光落到了我手腕处的小琴,眼神猛地一变,随即如常,但似乎已确定了如今的我的脱胎换骨,缓缓道:“萧湘,我猜你多半已对江湖中事有些了解,想必你定知晓‘琴剑’吧?”
我点了点头,但随即一怔:“前辈...”
邓琴师一笑:“在你第一次顶替王晓冉那丫头来的时候,我就认出你是萧湘了。只是我难舍你这份琴艺,唉...这才让你气海大开,内力激发。”
说罢,他一番摇头,却听得我云里雾里。但随即他已接着话题道:“这番伤我的,正是‘琴剑’之子,姓陈,双名‘思夜’。”
我猛地一震:“什么?!”
“你认识他?”邓琴师也讶然道
“...弟子曾与其共行过。”我说道,当即将自己与他的经历详细说明,心中却翻滚不已———脑海中满是陈思夜那次述说时变幻多端的神情。原来他竟又一次对我说了谎,午夜丧父,拜师学艺...竟都是假的。
邓琴师听闻我与陈思夜患难之事后,眉头紧皱,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奇怪!奇怪!”
“前辈,奇怪什么?”
邓琴师见我问话,便不再想下去,转而道:“也罢,此事我稍后再与你道来。当日他仗剑杀害你爷爷全门前...”
话到此处,我的心中“咯噔”了一下。邓琴师注意到我的变化,叹道:“你也知道了萧府的事了吧?”
我黯然点了点头,道:“前辈请继续说。”
邓琴师咳嗽一声,道:“我本欲阻止他,率领你爷爷家中各路英豪阻击他,不想与他大战一场,终是不敌,才...”他深深叹息一阵,道:“但我以龟息之法,竟是骗过了他,逃回了这绝对无人想得到的地方。但我已油尽灯枯,只能强行以多年深厚内力护住丹田之气,只盼奇迹发生,能在这里等到你来,将当年瞒你之事一一告知。不想如此侥幸心理,竟当真等来了你,天不负我、天不负我啊,哈哈哈...”
说到最后,邓琴师竟是哈哈大笑起来,一时牵动了他的伤势,咳得越发厉害了。
我听他与陈思夜交手致此,心中酸楚,道:“请前辈明示!”
邓琴师停下笑容,凝重地看了看我,指向我的手腕:“那便从你手中这对‘九合离欢琴’说起。”
我一怔:“原来它竟有这样一个名字?”
邓琴师讶然,但随即淡淡道:“也是。此物失踪多年,你不知其名倒也合情合理....却不知你是如何得到它的?”
我闻言,顿将自己误入桃花源的事娓娓道来,只听得邓琴师大感错愕,随即昂首,连连惊叹:“天意...天意啊...”
我满是疑惑,正欲再问,却闻邓琴师忽地转头对我道:“你可知,你这一身内力的来源,也正是这离欢琴的主人?”
说到此处,邓琴师顿了一顿,继续道:“非但如此,这人还是你的亲生母亲。”
此言一出,我顿感心潮澎湃。那位女琴师果然便是我的亲生母亲!
邓琴师续道:“你的母亲因自幼习武,内力与琴艺俱是出神入化,当年在江湖中颇负盛名,并在乐兵流中特立独行,自制了‘九合离欢琴’。其修为之高,江湖中人人谈之色变,人称‘琴后’。”
我顿时想到竹林外那些年轻子弟的惊恐神情,原来竟是因此。但更多却是惊奇雨自己的母亲居然是这样一位叱咤江湖的风云人物。
“此外,”邓琴师忽地道:“你可知‘琴剑’早年曾有一结发妻子,后偷了私情,与人私奔?”
我一怔,想起陈思夜当日所言,但心中却掠过一丝不安,道:“知晓一二。”
邓琴师又是咳嗽一声,道:“看来这一节那陈思夜却并未瞒你。‘琴剑’当年风华绝代,无心武林争斗,你娘亲早年时与他志同道合,因而与他早已喜结连理...”
“什么?!”我几乎要跳了起来。
邓琴师似乎早就料到我会有这种反应,只淡然地点头道:“不错,琴剑的那位结发妻子,正是你的亲生母亲,‘琴后’。而她后来偷情并与之私奔的人,则是你的亲生父亲———开封城里一介年轻琴师,你爷爷唯一的子嗣。”
(三十五)
我愣神地看着邓琴师,心中已如被针刺了无数下———原来我竟是一对私通男女所生,而陈思夜竟是...我同母的哥哥?
“前辈...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我几乎带着哭腔道
邓琴师见我模样,又是一声叹息,道:“当初,琴剑、琴后乃当年武林中令人胆寒的夫妇。因本领太高,引来三大“乐剑”嫉妒,召集武林同道共取琴剑夫妇。一番争斗下,果然被这对夫妇伤了许多人,结下了仇家。”
我点了点头。
“因此,连一向嫉恶如仇的洞箫神君也受到了三大“乐剑”蒙蔽,将琴剑琴后杀人动机看作魔头,随即答应出手相助,计划暗中埋伏,先取琴后,再杀琴剑。唉......当时,琴剑夫妇为躲避纷扰,来到了全无武林势力的开封城。然而长期的奔波厮杀,早令琴后心生不满。加上一番因缘际会,竟是恋上了你们萧氏中的一名琴师,从此立志退出江湖,要与其过平淡无争的日子。”邓琴师顿了一顿,继续道:
“琴剑发觉此事后,非但没有怪罪妻子,反而自责不已。想来这般痴情之人,真是少见...但琴剑虽无言,你爷爷却极力反对你爹爹与琴后交往。因此琴后一气之下,竟是渺然无踪。待得她回来时,手腕上的离欢琴已不见了。”
我一怔,登时恍然。娘亲多半是在那段时候到的桃花源,并将离欢琴留与了村长。
“琴后返回开封,你爹爹自然喜出望外,一时冲动下,竟是随着她私奔天涯了.......”邓琴师长长叹息一声,“不料这一走,半途中竟是在潇湘之地遭了武林中人埋伏。”
我“啊”地喊了出来。娘亲多半是想带着爹爹去武陵桃花源,从此相守一生而不受纷扰,不料竟是在即将到达时中了袭击!
“琴后手中无离欢琴,加上三大乐剑合围,饶是你爹爹死命相助,两人亦是身负重伤.......更重要的是...当时的琴后多半早已与你爹爹缠绵悱恻,因而居然身怀六甲......”
我后心已然发凉。
“千钧一发之际,琴剑突然杀出。想来必是其难忘旧情,一路跟随琴后二人。他与琴后并肩同三大乐剑血战,后者不敌,竟是被尽数诛杀,洞箫神君仓皇而退,这才解了围。但是...”邓琴师神色黯然。我会意,心中触动。
“琴剑夫妇虽杀退强敌,琴剑却是从此受了不治之伤。与此同时,琴后更是临盆将产。待得你出生之后,她已是气力耗尽,油尽灯枯......她以‘传功之法’将毕生内力传给了刚出生的你后,随即与世长辞.......你爹爹亦是重伤,见爱人亡去,当即衍生死意。弥留之际,想是愧对你爷爷,也不求回府,而是求琴剑将他二人合葬潇湘,不立墓碑。唉,想来这样倒是在死后真正地求得了安平。同时,他给你起名“萧湘”,以纪念这二人葬身之地,随后便也跟着去了。”
说到这里,我连连唏嘘。不曾想自己竟是在如此险境中出生。但爹娘力求长相厮守、安平度日,终是在死后如愿以偿,多少令我感到几分欣慰。
“琴剑见爱妻丧命,从此心死,弃剑江湖,以祭爱妻生前心愿。他带着当时只有八岁的儿子陈思夜回了开封,将你带回给你爷爷。想到你是爱妻与奸夫所生,琴剑终究心生不满,却又不忍杀你,于是向你们萧家放出一言,也成了后来一切事情的起源...”
说到这里,邓琴师神色更黯,一时没再说下去。
“他对我爷爷说了什么?”我急忙追问道
邓琴师见我问得急,这才长叹一声道:“琴剑心高气傲,想到你受了爱妻全身内力,于是要求你日后不得习练关于爱妻任何的功夫,以确保爱妻的武艺不受你们萧氏一丝一毫的染指。若你们违背,便是他来诛杀萧氏满门之日。”
我全身大震。此人虽痴情异常,行事所为却如此怪异。但也随即明白一向宠爱我的爷爷为何极力反对我练琴。
邓琴师继续道:“此事从头至尾我虽未参与,却是亲眼目睹。想来你们萧氏本只是开封城中乐府世家,与武林并无瓜葛,却惹上这般是非。我这便大隐于此,以琴师身份暗中注视。若琴剑当真动手,我便出手相助。”
我心中一暖,当即道:“多谢前辈。”
邓琴师不以为意,淡淡道:“然而,琴剑却因思念妻子,加之你身怀琴后内力,故每年冬雨时节,也就是琴后被杀的那一日,来到萧家门口远远看你,同时奏上剑音,以表哀思。你爷爷只道他是后悔当日未能灭萧氏全家,故意以剑音引你弄乐,好让你内力催发,以此来灭口。”
“不料你爷爷心急如焚之际,洞箫神君等人却终于找上了这琴后情夫的家中,本欲质询一番,却得知萧氏与琴剑之事,当即答应帮忙保萧家无恙。从此萧家时常便有武林人士出没。”
我微一愣神,这才明白了家中那些武林人士的来历。
“就这样时过境迁,过了数年,好在琴剑似乎因重伤难愈,并且当真无意再动手报仇。只是太平了不久,便.......唉,若是当时洞箫神君那老儿能听我一言,也不至如此。”
我心中五味杂陈,心想接下来的事只怕陈思夜并未骗我,便道:“是不是洞箫前辈率领武林群豪,在开封城外偷袭琴剑。琴剑重伤之下,不敌而亡?”
邓琴师脸上露出一丝讶色,但随即似是想到陈思夜,微微摇头后,脸色已恢复如常,道:“正是。虽然当时乌兰托娅舍命苦劝,却是无济于事。琴剑死后,陈思夜侥幸得脱,从此只怕对你们萧家与武林群豪痛恨至极。然而众人皆觉陈思夜不足为患,因而也不再追杀。”
“然而,你的爷爷却不放心。后来,你果然开始练起了琴,你爷爷大惊之下,立刻严禁。不料你居然暗中还是...唉,想来你顶替王晓冉之事,我早已发觉,但我却自负能控制你体中内力,因而未曾阻止你......不料竟.....冤孽!”
“前辈莫要自责。即使无前辈当时纵容,弟子也会寻他法偷偷练琴,终究会......”我无奈道。
邓琴师也是苦笑一声,道:“我见大错已成,心想不如将错就错,假死家中。一来可以以此不暴露身份地告知你爷爷你的事,二来也可以隐藏身份,以防陈思夜来袭。不料你爷爷似乎是视死如归,竟将你逐出门墙,想来是随时做好了被灭门的准备,提前将你送出开封。”
我顿感凄然,想起自己当日内力催发后,爷爷看着我的愤怒表情。如今想来,竟是有如此苦衷,眼眶中热泪再也抑制不住,流将下来。
邓琴师此时已再次凝视我:“你说你首次遇见陈思夜,乃是在十方镇一家客栈内?”
我心中又是一痛,喃喃道:“正是。并且弟子如今再回想开去,当时此人虽乔装成刀疤,但见我之后眼神中杀气滔天,应是......应是第一眼便认出了我是何人。”
邓琴师闻言,长长叹息,思索良久后,道:“我想必是明白一些了。唉...”
我一怔,道:“前辈明白什么了?”
“按理来说,陈思夜认出你之后,自然便是红眼相对。只是当时你体内内力尚未大成,因而他也无法立时兑现自己爹爹的话语,所以才会再冒充武林中人乐夕,并一再引诱你弄乐切磋。只要他将你的内力完全催发,自然便能顺理成章地杀了你,再而回开封诛灭你家人了。”
我心中蓦地一凉,世界似乎也在这时蓦地凉了下来。
但邓琴师立刻接着道:“但是以我来看,陈思夜不想你让你随他去群乐大会,却未必只是担心你坏了他的复仇大业......”
我一怔,道:“那是为何?”
邓琴师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我:“若说他最先的打算,只怕当真是这样。但随后到了岳州时,他只怕已是开始担心起你的安危,才不让你上君山。”
我内心一震,但随即明知故问、却又不甚确信地问道:“敢问前辈,这却是为何?”
邓琴师笑道:“这个,自然是陈思夜在与你同行的那段时间里,竟对你动了情愫了。只是他心中却是复仇心切,所以宁愿以‘乐夕’的身份与你一起走下去。不料你阴差阳错地令他身份暴露在你面前。因而,他再一次陷入了矛盾中........不知为何,最后他仍是选择了回到开封城中兑现了琴剑的诺言。”
说到这里,邓琴师的语气再次黯然下来。我也不禁低下头去,心如刀绞。
邓琴师随即道:“虽然他未对你完全说实话,但是他终究未杀你,可见他对你情丝难断,唉...此情此景,无情却胜多情...”
我一声苦笑,早已不知该说些什么,心中渐渐明白了陈思夜那颗如谜一般难以看透的心。
原来,你也有着一番难以想象的痛苦挣扎呵。
邓琴师的咳嗽声越发厉害了,脸色已如金纸。我惊觉把脉,只觉他丹田那股气息因说话太多,此时已如风中残烛,只怕已时日无多。看着这位武林前辈,他并未对琴剑抱有偏见,也为了素昧平生的萧氏鞠躬尽瘁,当真配得上“隐侠”二字。
可如今这样一位令人敬佩的高手,竟已走到了生命的边缘。
我悲从中来,泪水更为汹涌地流下,欲输气为他续命。不料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声响,随后街上轰然骚动。仔细一听,居然正是我梦中都不会忘记的剑音!
此音一出,却并无杀意,显然乃是为了引出我。只是已虚弱无比的邓琴师此时却再也撑不下去了。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仿佛正在努力用出躯体里最后的力量对我说道:“萧湘...你快跑...陈思夜......这么做,乃是为了引你见面......你去了,多半难逃.......”
我正在含泪倾听,不料声音竟是渐渐淡了下去。抬头一看,他的眼神已然游离失光,就此停止了呼吸。
一代听剑大师,真正侠义肝胆的隐侠前辈,竟就此归西。而我今生为数不多的依靠,又少了一人。
我抹了抹泪水,耳中熟悉的剑音此时正在开封城上方回荡。我感觉自己的心空悬高挂,虚浮地托起了我的脚步。打开门,欣喜、惊讶、陶醉正充斥着每一张脸孔。远处不时有衙役官差四处跑动,却如无头苍蝇一般,显然也不知这蹊跷的怪音从何而来。
我深深呼吸一口,周身百脉凝聚气息于双耳,片刻间已听出剑音之源。
我缓缓地踱步走去。本不长的开封大街,我却仿佛走了许久许久。直到走出城门,一片尚在冻霜中的麦田白皑皑地铺陈眼前。我循着剑音继续走去,一片白色中,那一袭白衣极力隐藏在其间,却似乎只为被我发觉。
那个人背对着我坐在地上,握着剑柄的左手将锋刃深深刺入冻土之中。冬日刺骨的寒风掠过,将我们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
周遭的剑音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我心中微惊。周遭异动纷纷,原来这里四面楚歌,到处都是伏兵,数量之上几乎胜过之前任何一次大规模伏击。只怕江湖之人这一次已是凝聚全员之力,力求与陈思夜决一死战。
但他们此时却并未急着出手,仿佛伺机待发———恐怕他们也知道,这两个曾经并肩作战、令他们闻风丧胆的人,今日已难逃一战。
我并不在意身旁的一切,正如眼前的他也并不在意一样。我们旁若无人地在风中对峙良久,却未四目相对。或许在这一刻,当我们四目相对后,一切都会全然不同了罢?
“我来了。”我淡淡地说道,心中万般思绪、与他重逢后的念想,统统暂时狠狠地被埋在了浅浅的皮囊中。
(三十六)
那个背影只是微微一震,便没了动静。
“你的这份冷漠,我已麻木了。”我说道,说得是那样没有底气、那样破绽百出———萧湘,你真是太丢脸了。
“是吗?看来,那位隐侠前辈真是不简单,竟能假死骗过我。”陈思夜低声说道,他的声音竟让人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我怒气顿冲,道:“你为何要杀隐侠前辈?”
“因为他挡了我的路。”
“就因为这个,你就又杀了一个人?”
“那又如何?”
“呵...也是,你从未吝惜过你剑下的任何一个亡魂。”
“一直如此,不是吗?”
“所以你可以毫不犹豫地在潇湘离开我,毫不犹豫地来到开封,毫不犹豫地将所有属于仇恨的人拉入深渊?”
“看来你都知道了。”
“是啊,哈哈哈,陈思夜,我如今都知道了。你一直都是在玩弄我,不是吗?什么琴剑之徒,什么月夜丧父,什么为师复仇......”我惨笑道,陌生得连我自己也不寒而栗,“你杀了我的爷爷,毁灭了我自幼生长的根,让我一无所有。你真是好厉害啊!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我怎能不知道?”
他不再说话了。
我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开始大口喘气的。我已许久没有这般吃力地喘过气,就像一个正在审问惯犯的官差,一句句地质问着眼前人。
“十方镇那一夜,那个‘刀疤’如此凶狠地看着我,呵呵,虽然有乔装,但那道恶狠狠的眼神才是你的真面目,对吧?”
“是。”
“你早就认出了我,并且处心积虑地想要激发我的内力,才假扮乐夕,是不是?”
“是。”
“好啊,你还好心地教我什么‘白芒神形步’,什么江湖险恶,需学习轻功,都是骗人的,是吧?”
“如果你一定要这样认为的话,我没有办法。”
“好。那我问你,那夜竹林之外,我的神形步已大成,为何不杀我?”
他沉默了。
“那么,后来与我杀出竹林,为何不留下杀我,却要告辞?”
他依旧沉默。
面对着他这如藐视一般的沉默,我心中升起一股无名之火,手中离欢琴猛震,四道音芒倏然而出。
那道身影猛地一震,飘然而起,堪堪躲开了音芒。周围埋伏之人气息一动,随即恢复平静———那个白色身影在白雪中转过了身,一双眼几乎立刻找到了我的眼神,似乎它们早已知晓彼此在哪里。
那是一双发红了的眼睛。红得如这个世间最伤心的人,却也红得如世间最为仇恨羁绊的人!
“萧湘......你不要逼我......”他的声音是断断续续的。
他的双眼...我忽地无比地确信,那双眼,是这个男子真正的心。
他闭上了双眼,似乎也深深呼吸了一口。我这才明白,他先前的镇定竟全是伪装的———这是他最后的伪装。
“既然你这么想问,我便告诉你好了...”他黯然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十方镇之夜,我确是认出了你。你体内是娘的气息,是我永世难忘的。当时的我,恨不得立刻杀了你!”
我冷笑道:“只因秋叶兰命你退下,你又不好暴露身份,加上我内力未大成,所以你才罢手?”
陈思夜惨然道:“是。因此我才假扮成乐夕,只为能引出你的内力。”
我闻言,原本已麻木空洞的身心却又被扎了一下———这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这个男子恐怕已将霸道地镌刻入我的命里,无论我曾为他茫然而行,走入过被世界意外的角落,抑或是行遍天涯海角,看尽千般美景,甚至在无数个夜晚渐渐将他埋入别处。
这道镌刻,深得一如我们之间的血海深仇。
因此,当我意识到这个可怕的结果时,我的话语声终是柔和了:“陈思夜,你诚实地回答我,你假扮乐夕之后,是否有真正如你所说的那般......喜欢了我?”
可是他的声音却已冷然,虽然他说着:“是。”
“...你...是不是真的担心我,才不让我上君山?”
“是。”
“是不是......是不是若我那夜未曾私自出门,你便打算永远以‘乐夕’的面貌,与我浪迹江湖?”
“是。”他的回答依旧冰冷,却如九天梵音,阵阵入耳。
这一个瞬间,刹那芳华。我竟是有了不顾一切的冲动,不再管曾经的谎言,不再管曾经的憎恶偏见,甚至不再管那些血海深仇、江湖大恨,踏上一步,用出发自最深处心中的声音,轻轻道:“思夜......”
快意江湖,岂不是很好?
若拥抱了你,也许这一生便不同了吧?
可是,还是那个冰冷的声音,击碎了这一切。
“萧湘,‘乐夕’已死。现在的我们,已逃不过仇人的命运。”
他的话语是那样平静而不带情绪,只有那一双红色的眼睛闪烁着什么。我浑身的温度似乎遭到了一盆冷水浇下,从头到脚、从皮囊到灵魂,彻底地凉了下来。
向前踏出的脚步停下,收了回来。
他看了看我手腕上的琴,神色微变,颤声道:“这是娘亲的离欢琴...萧湘,自从君山大会后,曾经的无数个瞬间,我曾以为我们还有机会。甚至是那个离开竹林的夜晚,若是我们能一起死在那音阵之中,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苦笑一声,没有答话,沉甸甸的心已耗费了我所有的气力。
“可是,我们还是活着出来了。我本欲拼死而亡,但你...却在那一夜大发神威,将我们救了出来.......你的本领尽数恢复,我......我无法战胜对爹爹的愧疚。”
说到最后,他的神色已有些扭曲:“但我终究未能下手杀你。可你...在那次竹林之后,依旧怪罪我杀害了乌兰托娅的仇.......我心中的仇恨终于占了上风,我将真相告诉了你,却隐瞒了部分,因为我是多么恐惧走到现在这个境地。我还强作那副轻浮模样,但这样...这样真的好苦!我终于再也无法伪装下去......于是我离开了你,我来到开封,用仇恨点燃了这一切.......我明白你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我竟是在这里等着你回来.......”
我静静地听着他语无伦次的告白,这真是世上最令人痛心的告白。我几乎能在每一个字里目睹矛盾碰撞出的火花,飞溅出的却是心头的点点鲜血。
“陈思夜,上一辈的恩怨,真的对我们这么重要吗?”我忽地不知为何说出这么一句,“你的娘亲......我们的娘亲,她所希冀的、追求的,不正是一份远离恩怨、安逸闲适的生活吗?”
“住口!”他狠狠地打断了我,“不许你提起她与你那为琴师爹爹的事......爹爹太过善良,才会让你们萧氏有机可趁,夺走了娘,也害死了爹爹......你们萧氏的人,不配!........如今你戴着娘亲的琴......萧湘,你一步步走向了娘亲的样子,我...我不得不杀死你,我忍不住要杀你,你知道吗?!”
说罢,他再次闭起双眼,略显苍白的双唇似乎也开始了颤抖,咬牙道:
“萧湘......想想你的爷爷吧。他是被我杀死的。”
“轰!”冬日多半的天气,竟是响起了一道春雷,却仿佛来自我的脑海,将我到口的劝言统统打了回去。
我突然记起自己三岁时,那个老人陪着兀自数着落叶的我。冬雨无情地落下,直到我再也没有了趣味,老人才将我抱回房中,我这才发现,这个老人竟是一直在为我挡雨。他笑骂着我不顾身子淋雨。却浑然不顾自己已湿透的身体。小小的我鼻子一酸,当即扑入了老人的怀抱嚎啕大哭。耳边传来他慈祥的笑声,与轻声拍打我背脊的声音。
五岁时,我学会了打伞。那些听剑的日子里,那个老人原来也是坐在我一旁的。只是我太过沉醉于剑音,忽略了那在一旁带着愁容的老人。
七岁时,我爱上了练琴。那个老人第一次对我露出了严厉神情。年幼的我哇哇大哭,看着老人将乐器图谱付之一炬,却不知老人烧着自己毕生的杰作,心中已流着血。
后来...再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了,久到我再也记不得了,这个老人故作严厉地将我赶走,我委屈而不解地离开,满怀赌气,却不知这是为了一场即将到来的血光之灾。而那一别,已是永恒。
而这一切,一切关于老人的音容笑貌、慈颜善目,一切的一切,终结于眼前的这个男子!是他,他提着剑从黑暗深处走来,带着同样深刻的仇恨种子,将它传染给了我。
我的眼神仿佛正在冷下来。满腔的仇恨涌上心头,面对着这个毁了我一切的男子。
他的嗓音隐约间传来:“想想你的家人,那些君山上的尸首,那些所有被我杀害的人,”他举起了手中的剑,朝我指来:“萧湘,就让我们被仇恨吞噬吧,不顾一切地,斩断这所有的困扰。”
那道剑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它前所未有地强大,将周围的残存麦浪横扫而尽,奏出一首《潇湘水云》,将它的主人映衬得如上古剑神。
离欢琴似乎在隐隐作响,感应着面前的那把剑,仿佛三生纠缠的煞星,彼此对峙———是啊,让我们被仇恨吞噬,将一切交给一场殊死搏斗,好过在矛盾中痛苦地渡过一生。
杀死你,或者死在你的剑下。
(三十七)
象征着冬季终结的一场春雨缠绵而落,却被狂风无情地挟持,在空中狰狞地舞动。我面对着扑面而来的剑音,迎接着可能是这世上最深沉汹涌的恨意,渐渐站直了身子。
十指、扣弦!
挥剑、向天!
眼前的男子仰天大吼一声,身子如天穹闪电,幻化出数十道残影,向我袭来。我脚下早有反应,这一路以来的乘风之感又至,然而那些白影却不可思议地紧紧贴住了我。
“注!”
十指不及思考,已然拨动“注”式指法,一时间两道“洞庭烟雨”响起,交错而奏。身形与音韵齐动之间,曲子的前两节已在刹那间演奏了去。饶是如此,他的剑身却已在我周身游走不去,其音如龙吟、如凤啸,将我的琴音牢牢锁死在剑刃范围之内。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我浑身一凉,无数道剑下亡灵在脑海中一一掠过,令心中的恨意复燃。蓦地,我十指联动,一阵扫弦而出,周围风雨刹那静止,带着一道不可抵抗的强大冲力向外散开,却正是当夜瞬杀了薛神筝等人的那一招。
空气中传出一声闷哼,漫天残影消散无踪,露出陈思夜站在数丈外的身影。我下意识地看去,手中离欢琴完好如初,全无崩弦迹象,果然非当夜普通琴制可比。但越是这样,我心中却越是感到一丝刀绞。
四野雨声中传来一阵惊呼,想来适才这一回合实已是当今武林中的巅峰对决。可是这些地位与我们而言,却只是一切痛苦的来源。
那个男子此刻早已扭曲的面庞上闪过一丝黯然,带着几乎嘶哑的声音道:“白芒神形步......我教你这一招,终究还是拿来对付了我自己。”
我提起心中最后一丝希望,道:“陈思夜,你不会不知道,此时周围到处都是伏兵,正等着我们两败俱伤。若是我们打下去,届时只怕无人替我们收尸。”
他一怔,却是大笑一声,不再作答,手中剑音又起,已是‘天光云影’。我心中一沉,凝神迎战。
雨落更疾,我们在对曲之中来回拆了百余招。一道道曲节瞬息而过:水接天隅、浪卷云飞、风起云涌、水天一碧、寒江月冷、万里澄波......每当剑音包围了琴音时,一阵震荡传出,双方便又重回对峙。仇恨如永无止境的动力,将我们不知疲倦地挥霍着内力。陈思夜人剑合一、我则将“吟绰猱注”的指法变幻运用到了极致。你来我往中,两人都已彻底杀红了眼,音韵、兵器、身形的速度都已达到了常人难以想象境地。
一剑劈落,我身形一转,反身而上。不料剑锋一跳,将我背上的琴盒划破开来。那架随我浪迹天涯的琴身颓然掉下,在一片剑芒中四分五裂。
“啊!!!”我的双眼中似是渗出了血,不顾一切地冲向这王晓冉赠予我的饯别礼物,无数剑刃扑打在身,我竟都已浑然无觉,只拼命伸出右手,想去抓住什么。
“影涵万象!”身后一声呼喝,无数道剑音分作鬼魅残影杀来。我左手琴无拨自奏,身后的白影连连大震,却是毫无退意,硬撑着向我冲来。
前方,我奋力地扑入纷繁碎片中,忽地左手猛然一阵剧痛,右手心却是一凉———那是乌兰托娅赠我的那把胡琴刀,此时终是脱离了琴盒束缚,握在了手上。
我在半空中猛然转身,一股激浪如猛兽般扑咬而来。只见乱战中,我的左手已然血流如注,手腕上的离欢琴已是被生生削去。失去知觉的左手软软垂下,已然无力再奏强音。而前方,陈思夜嘴角流血,显然也已受伤。白色的身影门户大开,却是搏命地朝我刺来。不想我们彼此血斗至此,竟是在刹那间双双放弃防御,作决胜一击。
转眼间,已是生死时刻!
风雨疯狂地钻入我的眼眶,我全力睁着的眼睛不得不一闭,千钧一发之际,尚有知觉的右手奋力握住胡琴刀,本能地向前用力刺出。
深深地、没入了什么!
原本漫天云舞的曲音戛然而止,天地在这一刻仿佛安静了下来。而打破这一切的,是我耳畔传来的一声惨呼———那是昨日竹林里的那位少年头领。
听觉率先恢复了过来,周围的伏兵终于在这一刻出动,四面八方不知有多少兵器正朝这里打来,虽遭到我们的乐音打击有些虚弱,却足以要了如今我们两人的命。
当我的视觉恢复时,却看到了一张笑脸———胡琴刀无情地插在那个人的心脏处,淡淡的鲜红色在雨中缓慢地侵蚀着他的白衣,却苍白了他的容颜。身后的偷袭者瘫软地落下,但丝毫无法让我扭开目光片刻,
那不顾一切的搏命一剑,竟不是刺向我的!
我无力地嘶吼起来,欲紧紧抱住眼前的人。可左手却力不从心,只有右手无力地抓紧了那白色衣衫的一角,相拥着的两副身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我眼前一黑,重重地喷出一口鲜血。耳边,周围数之不尽的兵器轰然落下,带着得意而狂喜的狞笑,撕咬在了我身躯上方的身影上。我死命地挣扎,欲翻身为他挡下这疯狂的痛楚。然而身上的他却用着最后的力气死死压住了我,任凭我歇斯底里地吼叫,陈思夜却只是含着笑看着我,似乎想将我看个够。隔着湿漉而贴身的衣衫,他一阵阵的颤抖传入我的手中,一次次地震动着我的脑海。
终于,那副身躯在山呼海啸的攻势下渐渐无力,令我得以翻身而起,将他挡在身下,顿时一切攻势打在了我的背上。可是我模糊的双眼里,已满是他鲜血遍布的脸庞。他似乎试图想说什么,可一阵呻吟下,红色从他的口中不断喷涌而出,竟是再也说不出声。我紧紧盯着这个自己深爱的人,狂呼着: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地救我啊!!!!”
可是他却再也无法回答我,连带看着我的眼神也渐渐地定格。我剧痛的身躯传来一阵绝望的酸楚,奋起仅存的力气震荡了右手处的琴。
本已要一拥而上把我们乱刀分尸的武林众人纷纷停住了脚步,似乎仍旧忌惮我的琴声,齐齐朝后退了一步。
我不知从何处来了力气,单手抱起了陈思夜的尸体———曾几何时,我也曾这样抱着你,奇迹般地穿越这世间一切凶险,逃出生天。可是今日,你已离我而去,我也已时日无多。
我好想对你说,若是能重来,我绝不会从岳州客栈私自外出,我一定会乖乖地等在那里,等待‘乐夕’回来,带着我远去。
我早该料到,在竹林中吹奏《伐竹》的笙乐高手乐夕,要想吹出那位“前辈”如怨如慕的笙音,并无难处。
我早该料到,乌兰托娅埋伏时,你正巧遇上了她,才会有我前去时听到的对话。
我早该料到,那夜君山之上,“刀疤”为何忽然温柔地劝说我速速离去。
我早该料到,那雾气中的木头刀疤,象征着刀疤根本未被害。
我早该料到,那个不起眼的、难以入眠的夜晚,果然会在不经意间改变了很多,多到我付不起它昂贵的代价。
可是此时的我虚弱得竟是连嘴唇也张不开了,这一切话语,我再也无法说与你听了。
周围的人们似乎也看出了我在虚张声势呢。他们的兵器一打来,恐怕我就要来见你了。你可要慢些走,我还没有问你名字里“思夜”究竟是何意呢。若没有的话,也许今夜便是一个好的纪念,你说是不是?
我们要一起走到奈何桥上,一齐用神形步逃离孟婆,永远铭记彼此。
兵器试探着向我攻来,我无力反抗,闷哼了一声,却已感觉不到疼痛。余下的人见我没有还手,似乎才有了些胆量,一时间又有不少兵器向我打来。我一连遭到痛击,眼前阵阵翻黑,意识渐渐地模糊,脑海中翻过了无数种念头。
如今的我终究是不得已走了那些传奇故事的路子,与深爱的人兵刃相向了。本觉得那种俗套的故事根本不值一提的我,此时此刻,才明白了对抗命运时的些许无奈。那些故事何以会那样发展,只因当真正的无奈摆在面前时,人们做出的选择多半是类似的—————那些故事,原来竟是属于多少年来人们无奈的叹息。
是啊,命运。那夜竹林里朝我压下的大钟,它曾让我感觉到了命运无形而庞大的压力。可如今,那个为我挡下命运巨钟的白色身影已冰冷地倒在了我的怀中。但如今我明白,如今的命运,却是我自己选的。
桃花源的村长,原谅我不能再回来了,我终究是步了我娘的后尘,甚至连那两架小琴也弄坏了一只;范仲淹前辈,也请原谅我不能如约再来拜访了。愿你的志向能得到施展,造福世间苍生。
这真是一个疯狂而无奈的世界。我作了那么多再会的约定,竟一个也来不及再去赴约;而那本无约定、天涯难聚的离人,却被因缘鬼使神差地与我紧紧纠缠在一起。
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攻击,我终于支持不住,抱着尸体轰然倒地。在意识渐渐消失之前,我听到了远处官府衙役的大声呼喝,想来这些人终是找到了剑音的来处,此时才姗姗来迟。希望他们能保住我们的尸体,不至再被羞辱才好。
可是,当我倒在荒凉的麦田地上时,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也在那伙衙役中。————王晓冉,好样的,你总算是带着衙役来救我了,不枉我此生与你挚友一场。
此时的她似乎已是看到了我———天哪,此时的我一定难看极了,被她看到一定会笑话我。
然而,我却分明看到她似乎正痛哭着朝我狂奔而来。唉,你还是这般不懂持守,往后嫁到了邱员外家,可不能再这样了。
秋天好像又来了。周围的麦田好像瞬间恢复了生机,变回了茫茫金色的麦浪,一如那日开封城下,我与王晓冉告别时的样子。那日的她也是在痛哭着,而我转身而去,却是未看到她的模样。如今我终于看到她哭的样子了,且这样不作掩饰————你我也算各见了对方的丑态,扯平了。
是了,王晓冉,你这个带着哭腔的王晓冉,莫要为我太过悲伤。因为多年以后,你终会变作成熟少妇,相夫教子、柴米油盐。
然后,你会慢慢老去,在平静中燃尽自己的生命,白发满头,成为历史狂流中无数不起眼女子中的一个—————我忽然无比庆幸起自己现在的命运来了。也许这样的倒下只是另一种人生,而并非不幸。
王晓冉,你一定要过得幸福。
(尾声)
漫天剑音又一次响起了,只是这次却不是陈思夜的,而是琴剑的,那个属于童年的美妙声音。我依稀间看到一个小女孩打着伞坐在台阶前,数着永远也数不完的叶子。一位老人不厌其烦地坐在她的身边,脸色却不再是板着的。
他在笑,是那种慈祥的笑。
“爷爷,这道声音好美呀。”小女孩说道
“是吗?爷爷也觉得很好听。”
小女孩得到了肯定,脸上露出微笑,随即似乎又陷入了苦恼。
“爷爷,你说地上的叶子到底有多少呀?为什么我怎么数也数不完呢?”
“傻丫头,这些叶子就像天上雨一样,来了又去,自是数不完的。”老人慈祥的笑容衬托着他和蔼的回答。
小女孩似乎仍不明白,兀自拾起了地上的叶子,稚嫩的声音在剑音下传开:
“爷爷,如果我也能像这些叶子与雨水一样,随着这美丽的声音一起起舞,那该多好呀。”
(终)
(https://www.mangg.com/id40724/2154734.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mangg.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mang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