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玄幻奇幻 > 听剑往事 > 第一章 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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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冬雨落下的时候,周遭空气便凉到了这一年里最为纯净的温度,让人产生一种时光停滞的错觉。而这也是我自幼便爱上冬雨的缘由。

  记得小时候,每年冬雨时节,我都会坐在爷爷家里大院前的台阶上,欣赏那些被晚秋遗弃的败叶。它们像一具具尸体被七零八落地钉死在地砖上,而我则打着那把即将赶上我小巧身躯的大纸伞,一片片地数着它们,仿佛时光已经完全地驻足,等待我将它们数完。

  每当我发现那些落叶是数不清的时候,台阶前就会出现那印刻在我童年记忆里的美妙声音。那个声音的主人遥遥坐在一街之外,声音却慢慢来到了我面前,轻轻抚过我那被雨水打湿的长发,然后柔声地对我说些什么————那是一把剑的声音。

  尽管我未听明那声音对我说的,但它却如爷爷的手一样温柔。剑音与雨声就像三生注定般天衣无缝地融合,让我一度错认为制剑的铁便是天上雨水凝结而成,而剑则是乐器的一种。多年后的一个雨夜竹林里,我才亲眼见识到,原来剑可以夺人性命。

  我从未弄明剑音主人的来由,也未曾上前邀请他进过家门。甚至,连他的容貌也无印象。我只是在每年冬雨时节静坐门外,安然地在享受冬雨的同时顺便等待他的如期而至。那是一段最难忘的岁月,或许已不只因为冬雨,也夹杂了关于剑音的喜爱。

  爷爷、冬雨、剑音————除此之外,我的记忆里再无任何能言及爱的东西了。

  我一眼眼地看着童年离去,自己的容颜年复一年地成熟,出落成无数张大家闺秀脸孔中的一个。可我却不记得是从哪一年冬天开始,自己就再也不曾这样享受过冬雨、也不再有耐心数着落叶。而那位剑音的主人,也就这样不曾再来过,随着我的童年顺理成章地消失了。

  (二)

  我叫做萧湘,只因我出生在大宋潇湘的一场冬雨里。

  爷爷说,我在襁褓中的时候,就被爹娘送来了。我因此对双亲毫无印象,他们姓甚名谁、有何作为,都无关于我。而我也从不好奇自己的身世。偌大的庭院里,只有我与爷爷加上一群下人们。奶奶的灵位每日每夜注视着我们,似在冥冥中保护这方寸之地。这一切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爷爷是溺爱我的,且这种几乎到了放纵的爱又是如此毫无理由。他从未逼迫我做任何事,任由我自由生长。这的确让我拥有了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但同时让我成了一个游手好闲的女子,令别户家教严格的小姐们分外艳羡。

  人若是闲了,便会慢慢学着做许多坏事。好在我天性似乎还算善良,闲暇时只是像大多数人一样,喜欢活在童年里。童年美梦自然是美好的,而建立在那样一个基础上的人生,就不至于如何惨淡。我的童年,自然是属于冬雨与那个剑音的。如今冬雨虽依旧如昨,但那剑音却已不再,终是告诉了我如今与童年的不同。

  于是,尝试重现那个美妙剑音,就成了我的乐趣之一,也让我侥幸逃脱了“不学无术”的命运。我在数年内遍解了乐书上几乎所有号称能发出美妙声响的乐器。最后,我找到了“琴”————在我模糊的印象里,那道剑音的声响最像琴。

  因此我迷上了琴,以期复刻那遥不可及的梦幻。我甚至计划好未来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女琴师,靠弄弦糊口为生,然后嫁给另一个琴师,与他相夫教子。

  可令我沮丧的是,一向溺爱我的爷爷却坚决反对我习琴。原因是他怕我练琴太过投入,没日没夜的练习会累到我。我再如何保证自己不会废寝忘食也没能改变他的决定,一如他对我的溺爱一样毫无理由。家里从此就再也没有了琴,甚至关于乐器、乐理的书籍也被爷爷一概藏去————爷爷曾是开封府第一乐师,他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

  无论如何,我的生活终归是因此百无聊赖了。一个人若是得不到自己想到的东西,那在达到目的之前,任何其他事都会索然无味。并且,你还能在得不到的情况下学会不择手段,以达到目的。

  我开始私下里四处习练乐理。这个平淡而又简单的家第一次让我有了牢笼的感觉。我甚至想过效仿那些传奇故事中的人物那样离家出走,背上一把琴去寻梦。————但我舍不得离开爷爷。所以我只有每日坐在床前,想象着那美好的旅途。

  家中时常有各色客人造访。这当中有穿着古怪的人士,爷爷从不让我接触他们,所以我也不甚了解。但更多的时候,来客是周围各家的大户。这一日,天气转眼又过了深秋,王家按例前来造访了。王家千金王晓冉与我年纪相仿、自幼相识,多年来一直甚是投机。谁知,自从我们年过十五,她家人便要她习练琴棋书画,以便将来能配上城里邱员外家的公子爷。

  需知弈棋、书画尚可偷懒,但练琴时却半点无法怠惰。从此以后,王晓冉时常与我抱怨每日弄弦伤指之苦。偏偏那邱氏公子足足小她六岁,她因而更无动力。如此一来,练琴就成了人生一大痛苦————这真是天意让王晓冉与我做了朋友。

  “萧湘,有时候我真的好羡慕你。你爷爷什么都不要你学,可我爹爹最近却找来一个围棋先生,要我和他弈棋,我才不去......”

  王晓冉不满的表情已全然有些扭曲,丝毫对不起她十指上因练琴磨出的老茧。

  “你还说?我想练琴却没机会呢。要不是这几年你偷偷借琴与我,真不知爷爷何时才能答应给我练琴。”

  我轻轻拍了下王晓冉的额头,真是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家伙。

  王晓冉吐了吐舌头,“咱们彼此彼此,要不是你一年暗中替我,真不知我要何时才能让那爹爹请来的琴师满意。”

  我无奈摇头。一年前,我这个从未拜师学艺的“野路琴手”居然答应了王晓冉,顶替她去邓琴师家中参加考核,在屏风后小弹了一曲《广陵散》。谁知邓琴师随即拍案而起,连声称好。从此王晓冉算是结束了每日练琴师上门的悲惨历史。

  可麻烦的是,邓琴师竟念念难忘,几次三番找回王家,希望王晓冉能定期为他弹上一曲。王家老爷自然开心,连声答应。王晓冉只能苦着脸求我。于是,去邓琴师家中演奏便成了我一年以来的新任务。

  “这样也好。邓琴师精通乐律,我从他那里学到不少乐理之道。”我说道

  王晓冉眯起了眼睛,贼眉鼠眼地打量起我来。这是她一直以来标志性的猥琐表情————平日人前端庄的她只有面对我时才会如此————我不禁叹息。若是给这样的人精通了琴棋书画,这四大评判雅士的标准,只怕也要就此没落了。

  “萧湘,有时候我真的不能理解你这种陶醉于练琴中的人。一座一琴,居然就能在那儿静坐一整天。”

  王晓冉托起下巴,似乎想将我看穿似的。

  “因为我喜欢琴的声音。或者说,世间乐器的声响,我多少都有些兴趣。”

  “琴声有什么好听的呀,我时常听城里那些有名乐师的弹奏,也不就如此嘛......但你弹的琴却真的很美妙。如果我也能弹到那样,可能就不会这么讨厌练琴了~”

  “我还嫌自己弹得不好呢。你没有听到过真正美妙的旋律,才会这么说。”

  “天哪?!这世上还有比你那琴声更美妙的音乐?反正我是无法想象的了。。。。。。等等,难不成,你听过?”

  王晓冉顿时来了兴致,一个激灵反身坐起,期待地看着我。

  我尴尬地笑了笑:“这个。。。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一直记得小时候听到过的一种声音。而琴音是最像那个声音的。”

  “你不会是因为这个就爱上练琴吧?”王晓冉眉毛上扬起来。那是她准备对我狂笑以表示嘲讽的前兆。

  我不屑地剽了她一眼:“邓琴师那里,我不去了哦?”

  她毫不示弱:“不去就不去,那你也休想从我这儿借琴了。大不了大家两败俱伤,鱼死网破~~”

  我被她的话震慑了一下,不禁一阵颤抖。随即长叹一声,摇头不语————比起心狠,我可要好好向眼前这位王姑娘学习。

  王晓冉见我认输,得意了一会儿后就不再追究,转移话题道:“萧湘,可我一直奇怪,为什么你酷爱练琴,但手指却还能这么细嫩?你看我这样时常偷懒的,也都磨出这许多厚厚的茧了。”

  这也是一直令我困惑的。我对此的解释是:也许上天让我生来就拥有了一双弹琴的手吧。

  她似乎也没有追问的的意思,开始与我说起这段日子来府中的大小琐事。这样于我来说无聊的对话却是属于王晓冉难得的放松时间。在一长串无聊的闲拉家常之后,我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正色道:“王晓冉姑娘,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这次又求我什么事?”

  王晓冉立刻嬉皮笑脸起来:“嘿嘿,萧湘,你这是什么话?我们这么多年的好姐妹了,我就是过来看望一下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嘻嘻~”

  我面不改色:“就是因为和你混了这么多年,所以少来这套。”

  王晓冉见献媚无效,笑容顿收:“好了好了,算你狠。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提醒你,这个月为邓琴师演奏的日子到了。你准备好这个月的曲目和计划了么?...”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我道是何事。渍渍~~只要你乖乖借琴给我,你就尽管放心吧。”

  她所谓的曲目,是指邓琴师要求的每月一曲。应他要求,我需要不断变换曲目弹奏。这对于王晓冉来说自然是苦差,于我却是每月练琴的最好机会;至于计划,是指我冒充王晓冉、隐瞒爷爷与王家家人前去邓琴师那里的一系列方法。若是被爷爷发现了我和王晓冉的“私通”,那可是不得了的。

  好在一年以来,这件事从未被第三个人知晓过。我每每能找到千奇百怪的理由出门,而溺爱我的爷爷却从未怀疑过。关于乐器以外的事,他几乎完全顺着我的意思。

  王晓冉听我准备妥当,长舒一口气道:“琴的事,尽管包在我身上!嘻嘻,这个月又能睡安稳觉了~萧湘,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我嫌弃的眼光再次投向了她,怨念地叹道:“苍天啊,你让这样一个焚琴煮鹤之人每日被逼着练琴,却让我要偷偷摸摸地练习。天理何在?”

  王晓冉听得好笑,登时花枝乱颤,与我的哀怨交织在深秋的庭院里。大片泛成金黄的秋叶从院子中的杏树上落下,舞动在眼前。我们都不禁为这景色一怔。王晓冉随即顿时拍手赞叹起来,绽放着平日里少有的活泼。

  可是,这些让我想到的,只是即将到来的冬季。

  (三)

  略显萧索的开封街道稀稀落落地穿梭着几个行人,凉风浸透了地上的每一块青石板。我迎着这带有神秘气息的秋寒缓步走到了邓琴师府上。按计划遮盖于面前的素纱在风中微微浮动,让前来迎接的邓琴师难辨我的面目————乐师的眼睛可远不如他们的双耳灵敏,因而造就了这一招的屡试不爽。

  入座已毕,我放下背上的琴盒,盘腿坐在卷帘之后。邓琴师是一位雅士,即使是面对我这样一位年纪轻轻的后辈,他也以乐师之道对待我。他曾说,他尊的是我的琴音,不会因为我的年纪与身份而改变。

  我因而十分喜爱且敬佩这样一位乐道前辈。若不是那些种种原因,兴许我早已叫了他一句恩师。

  邓琴师按例在房中点起檀香后,我的十指已迫不及待地触及了琴弦。

  “今日奏何曲?”邓琴师闭目而问。

  “《潇湘水云》”

  我成竹在胸地报上曲目,便拨弄出了第一个音节。琴音在这一刻充斥房间,但我的双耳却如山谷一般空灵,仔细地辨别着自己演奏中每一个瑕疵————我敏锐的听觉仿佛也是与生俱来的。

  “第一曲,洞庭烟雨。吟!”我口中轻声报上区段,一道强烈的颤音急转直上。这是《潇湘水云》的第一段,也是我一直以来力求完美的片段

  邓琴师的表情渐渐陷入陶醉。记得第一次为他演奏时,直到一曲终了,他才露出这样的表情。自那时起,我就生出一丝好强之心,以为博得这样一位雅士的欣赏神情而越发勤于练习。

  这一次,我终于练就到“音起人醉”的境界。邓琴师的陶醉令我心花怒放:“邓前辈,这一曲方才开始呢。”

  邓琴师微微颔首,手中竹筷不住击案应拍,显然已深深醉入曲中,无暇开口言语————曲中不言,这是听者要遵守的最基本道理,我适才竟是忘了。

  我不再分心,全神贯注于琴弦之上,将全身的气力都尽量集中于指尖,令每一个音节都发挥到淋漓尽致。渐渐地,体内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流,令专心演奏的我倏然一惊,手中琴音陡然高了一调。

  此时奏至关键时刻的我自然不能因此停止,按着心中记下的曲谱紧张地演奏了下去。不料那道热流非但没有妨碍我的演奏,似乎还产生了前所未有的顺手之感。音符仿佛比平时显得更为饱满连贯,有如梦幻,令我自己也大吃一惊。

  邓琴师的脸色却急转直下。我看到他的额头渗出了汗,紧皱着的眉头里却又透露着笑容,神色极其古怪,就好像在在进行着一场超越承受能力的赏析,痛苦却又快乐。

  十指鬼使神差地继续拨弄着,我骇然发觉自己无需凝神刻意便能自如弹奏,且顿生一股奏毕此曲、不奏不快的情绪。我闭起双目,自我聆听起来自自己这双手的声音。《潇湘水云》共分十段,本就清逸飘渺。闭目之后,琴音方一入耳便有成画之效,有如泛舟郴江、南下潇湘。惊奇之下,我急忙睁眼。自己琴音中竟有如此魔力,无怪邓琴师陶醉至此了。

  我感到身体越发酷热,但热流方过,随即便百脉舒畅。等到一曲奏罢,已然身轻如燕、内劲充沛。耳边仿佛万籁俱寂,只闻房顶之梁嗡嗡作响之音。

  “邓前辈,这...这实在太神奇了...”我狂喜着看了看自己这双不可思议的手,随即看向了邓琴师————只见他双目闭垂,脖子倾斜旁歪,兀自泛着一丝微笑的嘴角边流出一道刺眼的血流。而我此时无比灵敏的听觉则告诉我:他没有呼吸声。

  我顿时瘫软在地。

  (四)

  家里偌大的厅堂里,仆人们远远分立四周,筵席的几案与佳肴与堂内上下规整四方的梁柱浑然一体,恍如审问犯人的衙门府————我从未想到,这从小让我熟悉无比的厅堂,此时在我眼中竟是这样。而原因,恐怕只是眼前这个我前所未见过的爷爷。

  那天,我失魂落魄地抱琴跌坐在地,足足盯着邓琴师的尸首发了一个时辰的呆。这位几乎成为我授业恩师的乐理前辈,居然在短短瞬间于我的琴声中悄然而去,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捕快们将我押解回了侯监,以待留审。我抱着琴,脑海空白地煎熬了又一个时辰,直到爷爷身影出现在眼前时,我狠狠地扑进了他怀里。

  我还记得那时自己的恐惧感。我的双臂紧紧缠着爷爷不放,我感到自己在不由自主地发抖。小时候,每每我在犯错后这样担惊受怕地投入他的怀抱时,那双宽厚又布满茧的手总会掠过我的头发,然后温柔地对我说些什么。那是一种我最眷恋的感觉。

  可这次,我却只感觉到他的身躯在颤抖。他的手没有如童年时一样掠过我的头发,而是缓缓将我推开,指向被我放在一旁的琴。我心虚地抬起头,爷爷的眸子里含着那种因悲愤而泛出的泪花。

  那一刻,我才发现爷爷老了。

  羞愧从心口蓦然喷薄。我骇然意识到自己已任性地伤害了一个溺爱着我的老人,可我竟还奢望着他的宽容与怀抱,奢望他不计前嫌地将我原谅。

  爷爷那天将我从官府领了回去,而一路上我们没有说话。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看见他对我一直以来那种代表着溺爱的笑。

  我确信,我的童年也是在那天真正醒来的。剩下的,只有关于梦的记忆。

  邓琴师的猝死轰动了全开封城。王家人这几日为此跑断了腿,只因城中人大都知晓,邓琴师猝死那日恰逢王家千金在其府中演奏,令开封县衙不得不对王晓冉展开调查。

  自然不会有人相信那琴棋书画兼修的王家才女会请人顶替她去演奏。尽管如此,爷爷仍是不断地积极帮助王家,更是在今日于府中设宴,邀请王家前来,亲自致歉。

  王家老爷黑着脸向我转来,冷冷看了我一眼。王晓冉娇小的身躯在他身后微微颤抖,显然这几日已因请我顶替演奏一事挨足了责骂。

  但是我看得出来,在场所有人除了爷爷以外,他们看向我的目光里都有着一些恐惧与忌惮,无论是向来对我喜爱有加者,还是此刻对我不甚友好者:仿佛这成了一种通病,在我身边的世界蔓延。这让我十分不适。

  甚至连王晓冉也不例外,不得不让人怀疑她的颤抖是因自己偷懒被抓,还是因为我。

  王家老爷向我爷爷拱手道:“邓琴师的暴毙无法被证明与家女直接有关,所以官府那里,萧老爷子不必担心。只是,医官验尸的结果,说邓琴师五脏俱裂,乃是受到一股强大无匹之力所致。”

  我愣了一下,心中打起了鼓。

  爷爷面对造访的客人,虽没有了平时的和蔼,却也毕恭毕敬:“王居士的意思是?”

  “萧老爷子,令爱与家女串通作假,尚属二女年幼无知。只是这邓琴师之死,着实令王某不能释怀。请恕我王家以后不能与你们交往了。”

  这次我没有注意爷爷的反应,因为自己已“唰”地站了起来。

  “王叔叔!...”我急得不知该说什么好,急忙看向王晓冉。谁知她兀自畏畏缩缩地躲在父亲背后,那道看向我的目光虽然带着不舍,但它的主旋律却是恐惧。我明白,这是王晓冉表达赞同时的表情。

  我的心在这一刻凉透了。

  “王居士这么说,萧某惭愧惶恐......我萧氏家门不幸,出此逆女,萧某定当将之扫地出门,以安君心。”

  爷爷的声音从背后猝然响起,清晰无比地钻入了我的头颅,却宛如一把匕首冷不防地捅入我的脊梁。

  我险些摔倒在地,脑海中怀疑起自己那敏锐的听觉:它是不是听错了?

  是啊,这么一双连万籁细微声响都能辨识的耳朵,面对身后如此近、如此义正言辞、如此清晰而熟悉的声音,我居然还在期望它听错。真是可笑。

  王家老爷听了爷爷的话,似乎很满意地笑着答复了什么,然后来客们都离去了。在那无数张面孔下,我只依稀记得众多来客们中王晓冉怜悯的眼神,就像一个得救了的人在缅怀牺牲者。

  除此之外,我恐怕已暂时失去了其他所有的感知能力。万籁在这一刻方才俱寂,甚至是我的心跳声。

  爷爷起身的动静在刹那击醒了我。我猛地一个激灵,却不敢转身。心里已自说自话地为他适才的话想好了解释:爷爷只为缓解和王家的关系,才在他人面前赶我出门。

  我听到了另一个踏入房间的脚步声。眼角的余光告诉我那是一个行装古怪的中年人。他细声地在爷爷耳边说了什么,而我那该死的听觉却不由自主地将之尽收耳下:

  “萧老爷子,邓琴师的尸体我看过了。这等伤势,必定只有内力震荡方能造成......只怕您的担心终究还是...唉...”

  这段话让我云里雾里,顿时令我想起传奇故事中那些武林仇杀。可是这些怎么可能与我有关系呢?

  爷爷沉吟了片刻,随后的语调是平静的:“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我能感觉到中年人的犹豫,但离开的脚步声终究还是响起。我一步一步地数着那声音远去,心中的忐忑却越发鼓噪。

  在我心中的鼓噪尚未成气候之前,爷爷的声音提前为它判下了死刑:

  “你怎么还不走?我之前已吩咐管家收拾好了你的东西,在大院等你了。”

  (五)

  我居然出奇地平静。

  一个被判决的犯人往往没有鬼哭狼嚎的嘶吼,而我更不会忍心对爷爷嘶吼甚至顶撞他一句,哪怕我觉得他的行为有些不可理喻:他绝不会为了和王家的关系就将自己的亲孙女驱逐————这种不可理喻在我听见爷爷的喘气声时烟消云散。

  那是因激动而出现的喘息,这使我终于转过了身:他的眼里已有了泪花,但却是带着恨意的。我眼睁睁看着那只从小宽容我的手颤巍巍地举起,指向门外。

  我虽然做到了默不出声,却根本无法挪动一步。

  “怎么?不走?”

  爷爷面部的肌肉已有了抽搐,

  “你...你这个逆女,滚!我萧府列祖列宗宁愿无后,也不需要你。造孽,真是造孽啊!我萧家终究还是逃不出那琴的罪孽么?”

  那一刻,我登时绝望地意识到:爷爷他真的恨我。

  可他为何要恨我?谁会突然恨一个自己从小溺爱的亲生孙女呢?只因我偷偷练了琴,又因此与一位琴师之死搭上了关系?

  委屈感强烈地从心中涌出,但随即我猛然惊醒,告诉自己这其中一定有着我不知道的内情。

  “爷爷。这是不是与爹娘有关?”

  我从未像现在这么渴望着自己的身世、

  爷爷没有回答,但那声冷哼已肯定了这句问题。

  “有关无关,又如何?就算告诉了你这个丫头又能怎样?如果你定要知道,大可自己去打听。”爷爷此时的语气已平静,但却是冷酷的。

  心中的委屈在瞬间卷土重来。并且,我承认这一次自己无力地任凭它席卷而来,酸意不知不觉涌上了鼻尖。

  为什么?为什么诸如身世这样我本认为不重要的事,居然毁了我如今的一切?即使如此,为何我什么都不知道,却将我逐出家门,承受这一切?我甚至连知情的资格都没有。

  若是王晓冉,只怕这些话她早已脱口而出,与爹娘大吵起来。但我竟只在心中重复,对爷爷仍保持沉默。我永远做不到顶撞这位老人。更何况,我的确伤害了他,尽管我不明原因。

  他不可理喻,可他的话竟让我真的想靠自己去寻找答案————我懂得自己这一点。每当有什么渐渐离我远去时,我定不会死皮赖脸地乞求谁施舍给我什么,而是去找到这个噩梦的源头,然后为自己争取到失而复得的权力。

  尽管如此,我还是在管家提着两个包袱站在院子里时才完全确信:爷爷真的要我走。

  我终究是将这个不可思议的结果全盘接下,深埋起所有的疑问、吞下满腹的委屈,唯有暗暗发誓要将这个恶梦的真相一一查清,并亲手解开它。于是我抬起头,但爷爷的泪已十分明显。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哭泣的样子,我定是将他伤害得太深了,一切才会这样。

  我第一次恨起了琴与乐理,恨起那童年记忆里的剑音。若不是它们,我便不会违背爷爷唯一的要求,这些噩梦也就不会发生,一切都会平静到让我游手好闲但美好圆满。————但转念一想,它们真是被我冤枉了的。因为也正是我毅然地选择了它们。

  邓琴师经常与我由乐入理,谈起乐理中的人理。记得有一次他曾说到,人在拥有时,往往会有意无意地去破坏它;唯有在失去后,方懂得后悔。我想,若我真的需要恨什么的话,无非是那不懂珍惜的自己。

  我不打算回房再查看什么。敬爱的琴师因我而死、最好的朋友敌视我、最爱我的爷爷驱逐我......这一切都来得太快,所以我也必须快刀斩乱麻地逃窜,才能不至于被它打垮。管家将行李递给我,我看到他没有了平时的那种笑:“老爷前几日就有了这个意思。所以小姐......你就暂时出去过一阵吧。说不定老爷子他会原谅你的。”

  这些话语在我脑中恍惚不定。我只知道,此时此刻的爷爷断然不会像从前那样笑着目送我。

  我魂不守舍地快步出门,将身后那本该十步一回头的萧府狠狠甩下。

  每年秋末,我都会与王晓冉结伴玩耍。我开始想象着这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出门玩耍,一如这十多年来我所习惯的那样。只是我的手里多了两袋行李。我能感觉到那是两袋厚重的银两与衣物,它们表达了这里对我最后的一点温存——————我蓦地悲从中来,面朝萧府屈膝而跪,泪水不知何时已落入黄土。我已经后悔起没有与爷爷软声哀求,后悔起自己没有和他大吵一场,后悔起没有多看看这个家几眼,便已这么快跨出了家门——————看来我真的要离开这里了,且没有谁丢下一句挽留。

  萧湘,你要坚强。

  (六)

  我漫无目的地在开封城中游荡,心里全无计划可言。城中百姓你来我往,人流中我竟一时忘记了自己是谁。

  虽能极力压制离家的悲戚,可我却一时无心考虑自己该去哪里。曾经我那么渴望外出云游,寻找那道剑音。可当我真的踏出这一步时,才了解割舍是远游的第一步,而割舍远非想象中那么简单。更何况,如今我毫无线索头绪,无论是剑音还是爹娘,在这时都令我兴味索然。

  神奇的是,我在行尸走肉般的行进中不知不觉地走出了开封城门,拥抱了城外那大片金色的麦浪。世间的美丽景色总有一种神奇的治愈作用,无论你此时正走在人生的何种道路上,它都会在瞬间将你拉入属于它的境界,让你为之神往、愿意为它弃下一切,产生永远为之沉醉的冲动。而我正是在走出开封城的这个瞬间被吸入了麦浪的世界,深呼吸了一口郊外带有泥土气息的空气。

  如果可以,我真想永远停留在这个画面中,静静地去消化那些庞大而复杂的现实。可是秋风一道随后就拂过了面,时光还是在奔涌向前,麦浪跟着它起伏而落,天际的阳光也将落下,这令我从美景中谓然醒转。

  我是在这一刻听到背后那道停下的脚步声的。王晓冉怯生生地站在我背后三尺之外,怀中抱着一个琴盒,那是她一直以来借我的那把琴。身后的开封城门与她一起框入了我的视线,形成另一道风景:这座开封城唯一来送别我的人。

  “你还来干什么?”我承认我的鼻子又不争气地酸了。

  王晓冉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我,将手中的琴放在了地上,指了指它,再指了指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萧湘,这把琴送你了。”

  “你把琴送我,你爹会骂你。”

  “我偷着溜出家来见你,已经逃不过被爹爹痛骂了。”王晓冉的表情带着那一如既往的倔强。我明白,只要是她想做的事,无人能阻止。

  我上前一步抱起琴盒,她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看着我道:“萧湘...告诉我,邓琴师的死和你没关系。这样我就能理直气壮地说服自己找爹爹理论,找你爷爷求情。”

  我感觉自己苦笑了。面对这样一个问题,我竟无法向这位挚友以一个坚定的回答。因为,连我自己也无法确信邓琴师的死与我是否有关。而这也是我离开这里后要去寻找的东西。

  王晓冉见我不答,已是明白了我的意思,失望神情溢于言表。

  “萧湘,离开这儿,你打算去哪里?”

  “这个...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好呢。也许会去找童年时候的那个剑音,然后打听关于我爹娘的事。”

  王晓冉道:“可是你丝毫没有头绪,天下之大,要去哪里找起。”

  我一怔,一股悲戚再次袭来。是啊,天下之大,我竟想不到第二个容身之地。

  王晓冉道:“我记得你曾说,你名字的来历,是因为你在潇湘之地出生的。你若要找寻身世,也许可以去那儿。”

  我一拍额头,顿骂自己被离愁冲昏了头,竟连这个都忘了,登时对王晓冉心怀感激,笑着看向她道:“对!小冉你说的对,我居然连这个都忘了。”

  自打年幼时起,每当我们中的谁笑的时候,另一个人都会陪着一起傻笑,哪怕她不觉得这很好笑。可是这一刻,我却发现王晓冉看着我的双眼已经红了。

  我这才想起,这或许是她帮我的最后一个忙了。可此时的我能还她什么呢?平时的我们都是互相帮助互不相欠的。

  “萧湘,记住你欠我这个人情,一定要回来。只要这辈子,只要我还活着,都行。”

  我忍着泪打趣道:“那是当然。你也是,我祝你和员外公子爷早结连理啊。”

  王晓冉一如既往地反驳起我的调侃:“说什么呢!那个小子才配不上本小姐。”

  我想,如果我的眼神没花,我应是看到了她说这句话时的一丝娇羞。仿佛突然让我看到多年以后,面前的这个少女变作了成熟少妇相夫教子、柴米油盐的样子。然后,她终究会慢慢老去,在平静中燃尽自己的生命,白发满头,成为历史狂流中无数不起眼女子中的一个—————我蓦地理解了自己的命运,也许漂泊的精彩只是另一种人生,而并非不幸。

  于是我对她报以一笑,豁然地转身回到了麦浪的风景里。

  “开封府离湖南不下千里,你若要去,需记得买上一匹好马。”身后王晓冉的声音充满了不舍。

  我顿然想起了这一点。并且,那些传奇故事中的人漂泊江湖时,都拥有一匹骏马。王晓冉的建议总会让我受用。

  “我又欠你一个人情啊,王晓冉,真有你的。”我笑道,却没有再转身,怕我转过身去,便会再也无法离开这里。

  我听到她的哭声在我身后爆发。我加快脚步,将这个声音渐渐甩在身后,也将脸颊上的泪甩给开封城高大的城墙;于是我们与这所谓的挚友分开时,甚至没有一个拥抱、一声再见。

  我抱着琴盒向前狂奔。我尚未换上远行劲装,身上仍是家中筵席时的丝袍却丝毫不让我受阻。不知跑了多久,我回头看去,开封城墙竟已彻底消失在了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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