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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窗外夜色很黑,除了偶尔从对面驶过的车匆匆射过一道迎面而过的灯光,便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了。
虽然是刚过完元宵的正月十六,也恰逢去年的亚洲金融风暴。车里还是塞满了看上去显然是要去温州打工的人。这是辆空调大巴,但暖气开得不是太足,可能是正月天气太冷的原因,阿岩总觉得冷得厉害。他刚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一股臭味便瞬间扑鼻而来,无奈,他侧过脸,把被子又压了下去。
这些大巴上的被子仿佛清一色都是那些地摊上或是路边小店里买的那种二三十块钱一床的,盖个两次脚一蹬两下里面的棉花就团成这里一堆那里一团,中间却又是空的,而且普遍都会有脚臭味。他没有任何办法,只好将开衫毛衣上的拉链一直拉到顶,然后把头缩了进去,勉强侧转身子继续睡。这种卧铺大巴说是说让你躺着睡,但为了节省空间,每个座位都是只能半躺着的,就像家里的摇椅那样仰躺着,时间一长,人躺着就叫遭罪。但这些年出去广东、浙江打工的人越来越多,火车票也就越来越难买,而且火车比大巴还要挤得多,遭罪得多,所以选择坐大巴的人也就更多一些。
车子平稳地行进着,不快也不慢。路况似乎很好,一点颠簸也没有。“应该是到浙江境内了吧?”阿岩在心里说。因为他想起了七毛的大哥说过的一个笑话,七毛的大哥叫定平,阿岩有时叫他定哥哥,又有时叫他大哥。定平是开大货车跑货运的,全国各地到处跑。定平的笑话是讲他有次和别人一起送批货去河南,回来时装了一车苹果,快到江西的时候,他换了个师傅开,自己爬到后座上去睡觉了,迷迷糊糊车子“叮咣”响了一下,随即颠得厉害,定平眼睛都没睁就说,总算到江西了,旁边人一听,问,你坐都没坐起来看一下,怎么知道到了江西?定平继续闭着眼说,哪里还有哪条路比我们江西的更烂!旁边人大笑。
阿岩刚想起这件事,不禁在黑暗中微微一笑,他稍稍抬起头,看了一眼睡在他前面位置上的七毛,发现七毛一动不动,应该是睡着了。“你倒真是吃得饱睡得着。”阿岩在心里暗道。
阿岩不知道去温州做什么。正月初十那天,七毛到家来找他,说华侨打电话到他家找他们两个,约了晚上七点钟打电话过来。于是到了七点,阿岩在七毛家接到华侨从温州打来的电话。几年不见也未曾有过联系,华侨在电话里很热情,一下便让阿岩想起少年时许多往事。聊了一会从前旧事,华侨问阿岩过完年有什么打算。阿岩说回深圳。华侨便说他现在在温州有很重要的事,想要他和七毛过去一趟,但具体是什么事华侨并未明讲。阿岩思索了一下,抬眼去看七毛,七毛也正看着他。他想了一下,说,好吧,过了元宵我去。华侨听了显然很高兴,说见面咱兄弟好好聊,留了联系电话便挂了。于是七毛订好了十六的票。到了十六,阿岩收拾了一下简单的行装,带上随身不离的管刀,和七毛一起坐上了这辆卧铺大巴出发了。
鼻子缩在毛衣内,被子上的味道总算闻不到了,阿岩迷迷糊糊也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阵吵闹声吵醒了。“开门,师傅,憋不住了!”是七毛的声音。原来七毛肾虚,隔不多久就要撒尿,这毛病这几年一直在治,怎么也不见好,为此事,七毛一直苦恼不堪!
“吃了饭才多久?叫你们上厕所的,这才开了多久?这年头车匪路霸抢劫的多,公司规定不加油不吃饭中途不让停车的。你找个瓶子自己解决一下吧!”开车的司机说完便爱理不理,看也不看七毛一眼。此时七毛正站在车头前门第二个台阶上,憋得用手捂住裆部:“师傅,停一下,我用瓶子尿不出来的。”司机理也不理,只是目视前方自顾开车。
七毛来火了,“咣当”一声一脚踢在车门上。
“停一下!”七毛怒不可遏。
“你他妈疯了!找死是吧?”靠右边第一个座位躺着的副司机爬起来穿好鞋便准备用手去拉七毛。突然,他伸出去的手被一根棍状的东西狠击了一下,手一下便痛得抬都抬不起来。同时听到一个人说:“他没疯,你不开门就是找死!”他准备去摸座板底下的加力杆,手刚伸出,便又挨了一下,这一下,两只手都痛得抬不起来了。
原来阿岩一听到七毛发了脾气,便穿好了鞋走了过来,刚好听到副司机骂人,看到他手一伸出,阿岩手一垂,随身藏在袖子里的管刀“嗖”的一下便滑了下来,落在手心。一筒刀抽过去,副司机便连声也出不了了。阿岩靠着一根过道中间的栏杆平衡住身子,一按管刀上的按钮,刀便拔了出来,阿岩用刀指着司机说:“我们不抢劫,我兄弟要方便,你停车什么都好说,不停你自己看着办。”开车的司机脸都吓白了,他尽力握住方向盘,把身子往离刀尖的地方尽力偏远些声音颤抖着说:“真的是有规定,不是故意为难你,要不我慢点开,他就站在门口尿行不?”
阿岩去看七毛,七毛正捂着裆弯着腰痛苦万分地点着头。阿岩收过刀口对准筒口,轻轻把刀插了进去,听到按钮“嗒”的一声合拢,便又塞入右手袖中,点点头。车门便“嗤”的一声开了开来。七毛一手抓住扶手,一手扯开拉链,掏出家伙,一道白色水流便喷射而出。直到半分钟后,七毛脸上露出惬意而又满足的神色。他拉上拉链,转身上了两级台阶,说:“关门。以后说话注意点,否则叫你永远别开车!”说完便走回自己座位躺下,理也不理那挨了两棍的副司机。阿岩随即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他探了探身子轻声说:“七哥,你睡,我现在不想睡,累了我叫你换我。”七毛在黑暗中点了下头。躺下,脱了鞋,拉过被子睡了。
他们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许多事情基本上不用说太多就彼此心灵相通。阿岩叫七毛先睡是担心那挨了两棍的司机会有什么动作,留下一个人不睡安全些。平时尽管两人在一起时基本没什么太多话交谈,很多时候甚至不说话,但两人从来不会断开联系,一方如果有事,另一个肯定就会在附近出现。这几年阿岩去了深圳,七毛就去了中山,平时无事不常联系,但如果阿岩说你来这边,有事,别的就不用说太多,七毛肯定来。反之亦然。
前面挨了阿岩两棍的副司机似乎不太敢惹看上去斯斯文文的阿岩与七毛两个人,也许是年纪大了的原因吧,一般成了家立了业的中年人士,不管以前是否混江湖或是社会名流,再或是市井贩夫,都不太愿意去惹这些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副司机心里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动了手要真被他们捅一刀不划算,认倒霉算了,想想便又躺回原位去睡了。
阿岩斜躺在座位上,管刀的一端就握在手中,直到看着副司机睡了,才稍稍放了些心。车窗外天色似乎在微微发亮,已经能模糊看见一些建筑物和山林以及田块,应该是快天亮了。车一直开得不快不慢,很平稳,足见司机经验和技术老到。他把管刀捅回袖内。管刀只有一尺半长,从衣袖塞进去刚好到腋下,用时只要手腕一松,比大拇指稍大一点的管刀便滑落手上,十分顺手。
管刀是和强哥一起去阳江时买的。强哥在阳江有生意,那天料理完生意,强哥说要带点东西回去,开车去了郊区。那里有许多刀具厂,阳江最有名的十八子刀具厂便在那。强哥似乎对那一带很熟,在偌大的工业区里七拐八弯,最后在一家看上去年代久远的平房建筑厂房门口停下。在车上打了个电话,里面马上就有人出来高呼强哥强哥。进了大门,阿岩发现里面形形色色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刀具,菜刀、藏刀、东洋刀、西瓜刀、砍刀等等,长的短的、轻的重的,凡是能想得出来的,这里似乎都有。
强哥不看那些,只是直接问:“阿杰仔,我订好的准备好没有?”被称作阿杰的马上手一挥对身边人说:“把强哥的货搬到车上去。”于是两个工人便进去搬了一只长方形木箱出来。强哥看都没看,便把车钥匙给了那两人说:“放尾箱里。”看得出来,强哥是这里的常客,并且与阿杰感情十分深厚。
这时,阿杰从办公桌中间的抽屉里拿出两支一长一短钢管状物,长的近两尺,短的差不多一尺半。阿杰满脸兴奋地对强哥说:“强哥,这是专为你设计的。我这里最好的师傅用45号钢再淬火打出来的。你看!”说完一按钢管上的两颗小按钮,一拔,刀身便拔了出来。只见刀身窄而厚,两侧开了两条浅浅的血槽,刀锋薄而利。阿杰叫人拿来一根窗棂螺纹钢,一刀砍下去,螺纹钢便一道近一公分深的刀痕,刀拔起时,刀锋却丝毫无损。强哥面露喜色,接过管刀,仔细翻来覆去地看了之后,将刀身插进刀管,往右一拧,“咔”地一声便合成了一支钢管。
强哥不由得满心欢喜,他扭过头对阿岩说:“这玩意放在车上当加力杆换胎多好。”阿岩点头说是,顺手接过那支短的,刚拿到手上便觉得好沉,而且沉得让人感觉力道强劲得拿着便想要敲什么或砍什么一样。他轻轻一按刀柄上两个按钮,往右一转,刀便拔了出来,和强哥手上那支一样,只是稍短一些。阿岩把刀重又插回管内,合紧,感觉没有任何一丝的松动,刀身和刀管浑然一体。然后比比手腕,刚好离肩膀还有距离,便从衣袖内往上插,直到刀管全部没入,果然不到肩部,抬起手臂,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手臂里藏了东西,便愈发喜爱。抬眼看强哥时,强哥正满脸笑容看着他。阿岩点点头。
强哥回过头对阿杰说:“阿杰仔,好东西。当年要是你也能弄到这么好的家伙,在尖沙咀和湾仔那边咱们就不会吃亏了。哈哈……不错,好兄弟!”
“强哥,都多少年了,你还记得那些事?这个时代都快用不上了,咱们这一代人都快要被淘汰了。出来混的,没几个有好下场的。现在还有几个人会拿刀砍人的?出来求财不求气,这是你教我的。现在开这个厂,纯粹是为了讨口饭吃。在阳江除了靠这点手艺打这几把刀,我还能干什么?”
阿岩这才仔细去看阿杰,头顶一道刀疤似乎把白了近一半的短发一分为二,瘦削而黧黑的脸庞胡子拉碴,一身工作服满是油污,脚下一对白色球鞋也满是灰渍,鞋带松开拖在地上,沾着污水或什么别的脏东西后变得一半黑黄一半白色,只有那一道刀疤才仿佛依稀浮现往昔的一丝雄风。
后来在回深圳的路上,强哥告诉阿岩,七十年代那会儿,强哥在香港结识了从阳江同样也是偷渡过来的阿杰。阿杰家祖传的铁匠手艺,打出来的砍刀钢火沉稳,锋利无比。两人在湾仔帮“单义”做些事情。没有香港居民身份证,也就无法真正加入“单义”,只能在“单义”有事时才能扛着刀出去砍人。但当时“大圈仔”偷渡到港的大有人在,且大都有文革时红卫兵“文攻武斗”的派系斗争经验,混迹江湖手段丝毫不逊色于香港任何一家帮派,其狠毒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香港黑帮不管是大是小,大都不会小看他们。而且“大圈仔”都很“烂命”,当时的强哥和阿杰便是其中的两员。是以,逢到“单义”有时不便直接动手出面时,便会找强哥和阿杰他们这种在香港没有身份的“烂命仔”。而强哥素来奉行富贵险中求,且知道在香港没有身份证,除了混黑帮拼命,没有第二条路。所以,有活他就接。有次“单义”找他去收一笔“数”,他毫不犹豫接下了,带了阿杰就去找对家。不料,那人不肯还钱,且叫了四五个人出来对抗,结果动了手,对方刀长且好,强哥背上挨了一刀,阿杰头都差点砍成两半。虽然后来砍了回去算是赢了,但两人身上和头上的疤却永远地留了下来。虽然后来也曾多次被砍伤,但始终是第一次被砍要记得深刻些。
短的管刀强哥送给了阿岩,长的就放在了车上当加力杆。强哥说虽然已经过了用刀的时代,但阿杰的心意一定要收着,他是好兄弟!强哥说这话时,眼睛都是亮的,那些与阿杰拉着手并着肩一起冲向人群的景象似乎就在昨天。阿岩便去到了哪里都随身带着它。强哥还有两支“五连发”和一支仿“五四”,但他从来不用,因为他说出来混,求财不求气,能谈拢的就尽量谈拢,一定要动手还是用刀好。现在法律这么健全,持枪就要判三年,响了枪出了命案更要抵命。做生意比什么都重要。强哥说的话阿岩都深深地记得,因为他不仅觉得强哥说的有道理,更因为强哥真的就像一位师长、大哥,或者更像一位关心和爱自己的父亲。
强哥也非常欣赏和喜欢这位小兄弟,长相俊秀,虽然身材不算高大魁梧,但身手敏捷,耐力强劲,且不屈不挠,还有股不怕死的狠劲。强哥觉得阿岩身上似乎有种东西和他当年这个年龄段去香港混生活时很相近的东西,那就是重情重义。
强哥第一次看到阿岩时是在布吉镇,当时强哥坐在车里等人,阿岩拉着一个女孩子跑了过来,后面三四个男子拿着在工地上捡来的方木料追了过来。眼看着女孩子跑不动了,阿岩索性不跑了,在路边垃圾堆里捡来个啤酒瓶,“砰”的砸碎,面对那几个人说:“有种过来单挑!”
女孩子拦在身前对其中一个人说:“班定波,你是男人吗?我跟你说过了我们是没可能的,做朋友难道不可以吗?你为什么还要找人打阿岩?”
那个叫班定波的人想用手去拉女孩子,阿岩啤酒瓶往前一指,说:“哪个动一下,我捅死他。”女孩子拦着阿岩说:“你快走,他们不会动我的。”
“不,我不会留下你的。”
于是双方僵持着。强哥看了觉得有点意思,推开车门,走下车说:“不要在这里搞事,警察巡逻马上就要来了。”用手一指,果然远处有警灯闪烁,街边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班定波觉得情况不妙,终于带着人走了。
女孩转过身抱着阿岩哭着说:“你怎么不跑?真打起来你会吃亏的。他们又不会动我。”阿岩拍拍女孩的背说:“我要跑了还能叫男人吗?你不走,我肯定不会扔下你不管的。”回过头看了眼强哥说了声谢谢,拉着女孩就要走。强哥心里一动,叫了句:“等一下,上车,我送你们。”后来强哥知道阿岩刚来深圳不久,在一家机械厂做学徒,每月四百元工资。女孩子是一家电子厂QC部主管,在深圳已有六年了。强哥留了张名片给阿岩,他不知为什么,他喜欢这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子,也许就只是因为阿岩像他曾经的二十多岁。他叫阿岩可以去找他,他愿意给他帮助。
后来过了将近一年,强哥突然接到阿岩电话说要见他。再后来阿岩便跟了强哥,并学着帮强哥做一些事情。慢慢地,强哥发现阿岩不仅聪明伶俐,且责任心强,敢拼敢打,什么事说一遍便可以放心无忧地让他去处理,根本不用左叮咛右嘱咐。每当一些应酬场面上的时候,阿岩永远会表现出一份忠心耿耿、体面得当的小弟做派,让强哥出尽风头,脸上有光。很多大哥级别人物都说强哥会用人,找了个这么靓仔又贴己的小弟。强哥经常笑得得意得满面春风。当然,强哥也是待阿岩亲如手足,凡事都信任有加,更将一些人生感悟及处世道理悉数讲解教与阿岩。阿岩也上进好学。相处一年不到,两人便是情同手足。九七年香港回归,亚洲金融风暴,强哥生意受到冲击,决定休息一段时间,阿岩便提出回老家江西陪父亲过年,强哥是孝子,自无不允之理。于是阿岩便回了家,但不成想读书时候的旧友找来有事相求,阿岩无法推脱,便有了温州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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