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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的反应，让小天感觉有点奇怪。
灭身上穿着的是象征帝摩尔特神殿的蓝色长袍。不论谁看见了，都理应会大惊失色，继而敌视二人才对。退一步说，就算这老人不问世事，也不应该这么大方地请两个陌生人进屋吧？
小天正奇怪，却在老人转头的那一瞬，捕捉到老人饱经沧桑的脸上，透出一股异样的冷漠神情。那神情提醒小天，老人是被迫才欢迎二人的。
为什么呢？难道又发生了什么？
上一秒，小天还在庆幸眼前这老人并不认识自己，可以省去一番口舌。
这一秒，他却有了更大的不安。
反倒是灭先行一步进了屋子。屋内与屋外一样，显得十分简陋，与小天原先的家相比差得不止一点。不仅家具破破烂烂，床上连床厚实的被子都没有，这里唯一的优点，就是壁炉里烧着的柴火还算旺，不显得太冷。
小天进屋后，黑狗阿奇立马从趴着变为站着。它就贴在壁炉旁，这会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小天。不得了，这家伙还挺记仇。
“你们吃点东西？”老人没有坐下来，他语气略显局促地问。
“不用，谢谢。”小天礼貌性的拒绝，主人不坐，他自然也不会坐下。灭却毫不讲究，走到桌旁，抽出一把凳子坐了下来。
一时间，老人和小天都看向了他。
灭将双手搭在双膝上端坐着，帽檐下绿色双眸跳动不停，也不知他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他疑惑道：“都看我干什么？”
此话一出，老人竟不知为何有些紧张起来。小天发觉到异常，偏头看时，发现老人握拐杖的双手竟在瑟瑟颤抖。他喉结不停地耸动，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嗯？”灭也发现了老人的异样，发出疑问。
从松林出来，就一直停留在灭肩膀上的那只黑色乌鸦，不合时宜地扑扇了一下翅膀，发出“嘎嘎”一声怪叫。乌鸦这一叫，又惹得阿奇“汪汪”大叫起来。
老人连忙回头，举起拐杖去吓唬阿奇，但这次阿奇连老人也不怕了。它冲着灭狂吠不止，看得小天一阵心惊，不禁要为这条狗的性命捏一把汗。
还好，灭对阿奇的命不感兴趣。
“你们放心，它不咬人的。”老人这般道，说着，拄着拐杖上前，用手掌安抚着阿奇的脑门。渐渐地，阿奇停止了狂吠。
“这里平常这里一个人住？”小天问。
“平常……还有一个人。”提到这个，老人弯腰的身子一颤。
“还有谁？”
“我的孙子，也住在这里。”
“哦……这样。”小天点头，心里的疑惑却更深了。老人的孙子，显然不在此处。
坐在一旁的灭，反倒开了口：“那他是本来就不在呢？还是有人让他消失了呢？”
此话一出，小天愣了愣，最后眉头皱了起来：“又是你搞的鬼？”
“你可别瞎猜，我可没那个本事。”灭淡淡道。
“是有人绑走了我的孙子，”老人打起哆嗦，火焰的红光打在他半边脸上，“有一位，穿得和这位大人一模一样的人，找到了我。就是那人，带走了我的孙子。”
“哦？”灭将身子往后一趟，倚在凳子的靠背上，抬头看着老人道：“可有什么给我的消息？”
“是……他让我给你带句话。”
“你说，我听着呢。”
“可是……”老人用眼睛的余光瞥了小天一眼，话却只说到一半。
“无妨，他和我同行。”
“是……那人让我转告说……希望您能克制自己的性子，不杀年轻一辈，一切等计划完成再说不迟。”老人低着头，不敢看灭，断断续续说完这些。
“没了？”
“没了……真的没有了，就这些。”
“这样……那好吧，我知道了。”灭说着，开始有一股不详的魔力波动，在屋内流窜。
“你想干嘛？”小天在第一时间发觉，一把拦在老人面前，眼神冷了下来。他的双拳，随之不自觉的握紧，“刚才你答应我的，你忘了？”
只要灭敢出手，小天已打定主意，必定还击。
一时间，整个房间仿佛凝固。
“汪！汪！”感到气氛不安的阿奇，又一次站起身来，对着灭不停叫唤。
“你让开。”灭道。
小天半步也不会相让的。刚刚灭就不动声色地杀了一人，小天怎会傻到再给他机会。
只是没想到，身后的老人却伸出了手，将小天拦在他面前的双手按了下来。
“没事，小兄弟，就让我死了吧。只要你们放过我孙子，我不怕死。”
说这话时，老人竟不再紧张，闭紧眼眸，就像在宣读遗言。
“聪明。”灭冷笑一声，就在小天正打算开口说什么的瞬间，一道黑光，已从他的袖口中射出，眨眼，没入了老人的胸口。
老人受此一击，身躯一震。下一秒，就如同断线的木偶，瘫倒在了地上。
“你！”小天连忙低下身去，用手指探寻老人的鼻息。仔细感受后，他感到指尖仍有微弱的热气，于是他不停地拍打老人的面庞。
“醒醒！醒醒！”
只可惜老人再无反应。
见主人倒地，黑狗阿奇也凑了上来，一边摇着尾巴，一边在老人身上左右闻着，不时伸出舌头去舔老人的脸庞。老人不醒，它开始“呜呜”地哼出声来。
“他只是晕过去而已。”灭道。
小天不理会他，伸出手，又探了好一会老人的鼻息，许久才放下心来。老人确实只是昏迷了，但小天心里的怒意却是有增无减。
他站起身，回过头，用恶狠狠的眼神，瞪了灭一眼，接着便抬起脚向屋外走去。
“你去哪？”
小天推开木门，径直向外去了。
屋外，明月高照，冷风徐徐。远处，雪山上一片白雾朦胧，在皎洁的月色照耀下，美得如同另一个世界。只可惜小天无心欣赏，此刻填满他心脏的，除了愤怒，就是愤怒。
身后，灭跟着走了出来，他沉默着。
“你们厘族，是不是都像你这样？”小天头也不回地问道，语气绝不好听，“命对你们来说一文不值，所以你们就如此的不在乎。”
“我是怎么样的人，你不早就知道么？”灭竟不以为然，“当初在碎石城，你的那些朋友我都照杀不误，更何况一两个无名之辈。”
“照你这么说，今天我还得好好谢谢你？”小天冷笑。
“你若想谢我，我自然不会反对。”
“可笑。”
灭继续道：“就算今天你救了这人，他也绝对不会感激你。等到事后，他想到的只会是你如何背叛神殿，背叛神灵，如何可耻地与敌人为伍罢了。”
“我不介意别人怎么想！”
“那只能说明你太仁慈，但很可惜，我不是这样的人。”灭终于是提高了音量，语气稍稍显得不耐烦起来，“你愿意怎么样，是你的事，我不会插手，但你亦无权干涉我的决定。不好听的话，我就先和你说清楚了。我也不怕告诉你，小天，接下来我还会不断杀人，只要是碍着我的，对我不利的，我全部照杀不误。如果你接受不了，那你就趁早回去好了。估计明天一早，你的那些朋友就会赶到这里。到时候，你就老老实实地同他们回去便是！”
“我的朋友？”小天微微一顿，回过身问。
“就是和你一同来碎石城的那几个。”
灭的言下之意，自然就是阳凡他们。听到这，小天无端地烦躁起来。
他们要来了？
说句实话，小天从未想过，又或者暂时还没想过，要再次和他们相见。阳凡，暮岚，真龙，不论三个中的哪一个人，他都不想现在再遇到。
“你怎么知道的？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没告诉我？”小天质问道。
“除了你的那几个朋友，只怕还有几位十分棘手的人物。他们的目的，自然就是要抓住你，带你回去。”
“那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走啊！还嫌麻烦不够吗？”小天急道。
“走？”灭冷笑一声，“为什么要走？”
“他们这么多人，就凭你自己，难道你赢得了？”
“这不是输赢的问题。”
“那是什么？”
“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好了……如果明天一早，你的那些朋友劝你同他们回去，你会不会回去？”灭顿了一顿，问了这么一句话。
“不会。”小天不假思索便道。
“我劝你仔细思考，再回答这个问题。”这会，灭的眼睛亮了起来。
“说了不会就是不会。”
小天早已打定主意了，在走出神殿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决不会也不可能再回头。不仅仅是因为他还没能解开的那些谜团，更因为神殿绝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对待自己。
自己已经是个罪人。
“那么……”灭这次停顿了好一会，才继续道，“如果他们，以死相逼呢？”
“……”
这一下，小天还是沉默了。
是啊，如果他们以死相逼呢？别人小天不担心，但暮岚，也许真会如此。小天在想，暮岚会不会真用刀抵住脖子，来要挟自己回去。要真发生了这一幕，自己难道要眼看着暮岚去死？自己只怕是做不到的吧。
“你再好好想想吧。一如刚才你所说，你本也不愿意与我同路，既然如此，我强留你也没有什么意义。”说着，灭转过身，准备向屋内走去。
“我还能回去么？”身后传来小天的疑问。
灭停下脚步，回过头，略有深意的看了小天一眼，道：“活着，有什么事是绝对不能的呢？只看你想或不想罢了。”
“我不会同他们回去。”
“你确定？”
“但这并不代表，我就站在了你这边。我离开神殿，说白了，只不过是为了完成当日与帝摩尔特的约定。仅此而已。我绝对不会出手帮你对付我的朋友的。”
“只怕到时候，你不想出手都不行。他们是来找你的，绝不可能放任你跟我走。”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非要留在这里。如果明天打起来，草木镇的居民，只怕也会受到牵连。”小天忧心忡忡道。
“你很担心他们？”灭反倒问。
“当然！我在这里长大，这里是我的家乡。”小天说完，环顾四周。他的视线越过栅栏，看见远处镇上传来的火光。那里，隐隐有人影在走动。也不知，那些曾经的玩伴，现在都过得怎样了。
“你的家乡呢？”小天忽地问灭，“你难道不想家，也不爱你的家乡？”
“想家？”灭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不想？”
“没有想过，那便是不想吧。”灭给出这样的回答，接着又补充道，“我的家乡，在万渊平原南部。那里和这里一样，也靠近水源，但你们的水和我们的水不一样。说话实话，这里很美丽也很安逸，让我羡慕，而我的家乡，只是活生生的地狱。”
提到水，小天自然想起了归魂海。
继而又联想到，灭长袍之下那一副令小天都为之惊惧的躯壳。他不禁问道：“你变成这样，究竟是靠什么活下来的？”
“这个无可奉告。”
“……”灭防备的语气，阻止了小天继续问下去。他又换了一个问题道：“那天在归魂海上，你说过你喜欢过一个人，没错吧？”
“怎么？”
“那人是你们族内的祭司，没错吧？”
“是。”灭谈到这个，竟十分坦然，一点没有回避的意思。
“她可还活着？”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灭反问道。
小天一听，反倒笑了起来：“看这样子，想必是还活着了。”
“……”
过了一会，小天又试探性地问道：“那你又可曾想过她呢？”
“不曾想过。”灭却给出了同样的答案。
“当真？”
“你不必用这种事试探我，毫无意义。”灭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这些年来，我只想一个问题，那便是如何让我们一族，从无底深渊无尽的折磨中解脱出来。如何，拥有一个没有伤痛，没有死亡的新的世界。除此之外，我不想任何别的事。”
“是么……”灭的回答，小天并不大相信。
虽然他言之凿凿，可谁知道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小天随口又道：“但是那天，我瞧你说那些话的语气，可不像今天这么冷淡啊？”
“……”这下，灭终于是顿了一顿，随即却似乎动了怒，“我的事，似乎轮不到你来过问吧？你先想好怎么解决你的麻烦再说吧。”
“得，不说了。”小天知难而退，何况灭说的也没错。
该怎么办呢？
正想着，忽地从雪山方向，吹来一阵凌冽的寒风。月光下，青绿色的嫩草被压向同一个方向，如同一阵阵的波浪，向小天这边拍打过来。
小天不自觉地眯起了双眼。此情此景，他是如此熟悉，熟悉到令他有些伤怀。
感觉有些冷了。
“先进去吧，”小天说，“但你不要再伤任何人了，包括那条狗。”
说完先进了屋。
屋中，黑狗阿奇还蹲守在主人的身旁。它不再胡乱叫了，歪着脑袋，用那种格外可怜的眼神看着走进来的小天，嘴里发出“嘤嘤”哀鸣。
小天走上前去，扶起老人，将他抬上床后，又将毛毯盖在他的身上。
“今天你杀了他，等他的孙子回来之后，又将作何感想？只怕这世上，又会多了一个像我这样怀揣仇恨的人吧？”
说到这里，小天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回头问道：“他孙子不会……”
灭微微点头，道：“应该已经死了。”
“……”这一下，小天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看着匍匐在地上的黑狗阿奇，不禁伸出手摸了摸它的头。阿奇竟没有反抗，十分顺从的让小天摸了。
“我第一次杀人，是在大约三年前，”小天说，“那天，我被带到一处监牢。有人给了我一把刀，让我把眼前一名罪犯杀死。不能直接割喉，必须得一刀刀的来。”
“……”灭沉默。
“去之前，我就一再警告自己，要狠心，别懦弱，这根本不算什么，但真到了那一刻，我还是下不了手，几经挣扎，甚至流了眼泪，最后是被逼着才下了狠心。在我杀那人时，我几乎没有任何感觉，那时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从此就会变得冷血了？可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睡不着觉……闭上眼，耳畔回响的都是那人的哀嚎。”
“……”
“人和厘族确实是不一样的，怪物祭司杀自己族人时，我就已经感觉到了。这不是谁的责任，而是生命，能否得到尊重的问题。人类是尊重生命的，人从不会随意杀任何人，也不会轻易被任何人杀害。生命能被人尊重，就是一个人的尊严，没有这种尊严，人就不算是活着，你能理解吗？”
“也许可以。”灭说。
“我不会滥杀无辜，哪怕有人一心害我，只要他们对我毫无威胁，我就不会赶尽杀绝。这是我一直秉持的理念。而你这样杀人，跟无底深渊中，那些残害你族人的无名怪物，又有什么区别？”小天低着头，一字一句地问灭道。
灭没有回答他。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壁炉里发出的噼啪声，和冷风吹过，发出的若有若无的呼呼风声。
小天叹一口气。他知道，灭肯定又在朝笑自己幼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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