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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巨大的齐暮安东神殿，悬浮在浓雾缭绕的轮回之湖上，若隐若现。
穿过层层迷雾，神殿的寂静长廊上，正有一名少年在发呆。那少年自然是小天。白天的谈话过后，教皇齐迦为他安排了房间，让他在神殿中住下。
现在，小天的心绪复杂。齐迦对他说的那些话，到现在还不停地在脑海中回荡着。
回想这几日的经历，真像一场大梦。
有那么几次，小天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他想，等这个梦一醒，再睁眼时，肯定会看见爷爷，正坐在餐桌上招呼自己吃饭吧？
一想到这，小天就止不住地难受。
“要真是梦，该有多好……”小天自言自语道。说着，他闭上眼，将自己的手掌张开，伸进了脚下的湖水中。长廊上的湖水，正好漫过他的脚踝。小天没有穿鞋，赤着双脚站在长廊上。因为浓浓雾气阻挡了光线，脚下的湖面也是昏黑的，看不见所谓波光莹莹的美景，只有隐约的水声和刺骨的寒冷传来。
我的身体，究竟有什么样的不同？小天感到疑惑。他弯下腰，试着用手在水面划动，却感觉不出任何异样。原以为自己手掌上的鳞片，会与水有某种关联，但看来又想错了。
“算了，随他去吧。”半晌后，他对自己说。
他转过身，打算回自己的房间去。就在这时，寂静长廊的某处传来了一阵推门声。
“吱呀……”
在这声音中，一道淡淡的黑影，出现在小天的视野中。
会是谁呢？
闲着无事时，小天曾绕着神殿逛了一圈。这座建造在湖面上的神殿，空旷得出奇，没有巡逻的禁军，更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圈下来，只看见三四名步履匆匆的神殿祭司。小天没曾想，自己隔壁竟还住着人。
那黑影说话了。
“是谁？”传来格外苍老的男人的声音。
小天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怎么不说话？”声音继续问，“哑巴了？”
“没有，”小天连忙说，“您应该不认识我，我是今天刚到神殿来的。”
“哦？”声音疑惑一声，“那你总该有个名字吧？”
“我……”小天正准备说，却又突然沉默。名字这个问题，对小天而言的确比较特殊。他不曾了解自己的姓氏，爷爷也从未告诉过他。小天，小天，这两个字他早听习惯了。他原以为姓氏并不重要，但偏偏，大多数人关心这一点。
“你怎么又垂着头了，不开心吗？”男人继续道。
“你怎么知道？”小天觉得奇怪。同是大雾中，小天只能看见男人的模糊黑影，他却好似看得清自己的一举一动。“你看得见我？”
“这是当然，也不看看本小姐是什么人。”男人得意地道，话刚说完，自己也发现了不对。“哎呀！糟了，糟了，这臭习惯还是没改。气死了，气死了，真没用。”
“你……是女的？”小天惊讶。神殿还真是卧虎藏龙，什么人都有。
自知露陷，人影慢慢走了过来。渐渐地，一名身着淡紫色长袍的女子，出现在小天视野中。
不对，准确来说，是女孩才对。
那女孩比小天矮上半个头，施了羽落术的她，轻轻地踩在水面之上。淡紫色的长袍包裹住她，隐约显出身体的曲线。此刻，她将长袍下摆抓在手里，似乎是怕湖水沾湿了这身衣裳。
因为黑暗，小天看不清她的面容，唯一能看清的，只有她银白色的长发。
银白色头发，小天还是第一次见。长发正好从女孩的左肩膀上流泻下来，犹如在月光下飞洒的一道瀑布。
“又发什么呆呢？”女孩被小天上下打量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怵了。她偏过脸，用柔顺的银发遮挡住半边脸庞。她此刻说话的声音，依旧是那个苍老的男声。
小天摇了摇头，疑惑更甚：“你怎么是女的啊？”
“这是个法术呀笨蛋，你不知道吗？”女孩低下头，看见小天的脚踝淹没在水中，恍然大悟。“原来真是个笨蛋，什么都不会。”
小天被这话呛得脸红。
“不是，我会的。”小天连忙反驳。说完，他开始念咒，急于向女孩证明自己。但不知是何原因，念了好几次咒语，都没有浮起来。
女孩扑哧笑了，道：“真是笨蛋，接触到水的时候，羽落术是施不出来的！”
这下，小天的脸彻底烧得滚烫。提起脚，想要往没水的地方踩，但一眼看去，四处都给水溢满了，哪还有落脚的地方。
“知道了，行啦。我相信你，别找了。”女孩好不容易憋住笑，说。
“哦……”小天窘迫地答道。
气氛突然间冷下来，两人似乎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你还没告诉你叫什么呢？”女孩又问。
“小天，我叫小天，”小天答，过了一秒却又补充一句，“就只叫小天。”
“小天？……怪名字。”小天隔着一片黑暗，看见女孩皱着的眉，“你没有姓吗？”
小天摇了摇头。
提到这个问题，爷爷的面容立马浮现在小天的脑海里。他又难受起来。
“是吗？那你和我一样呢！”女孩突然说。
“啊？”小天没听明白这话的意思。
“你知道我姓什么吗？”
“不知道……”
“我姓暮，我叫暮岚。怎么样？厉害吧。”自称为暮岚的女孩，嘿嘿一笑。
暮岚？这名字有什么厉害的。心中这么想，小天嘴上却是答道：“嗯，真厉害。”
哪知她对小天的话一点都不买账，“哼”了一声，反问道：“答的那么快，哪里厉害了？你倒是说呀。”
这次，小天愣了半晌，硬是没说出一句话来。
“你不是也没姓么，那你以后也姓暮吧，暮天，暮天，嗯，也还不错。”说完，暮岚也不等小天反对，继续道：“你说你是今天刚来神殿的，那齐叔一早迫不及待去接的人，就是你咯？”
她从头到脚看了小天一道，却是笑出了声。
“又怎么了，那么好笑？”眼前这喜怒不定的女孩，着实令小天抓狂。
暮岚没有理睬小天的问题，反而问道：“你多大了？”
“十四岁。”
“十四岁又几个月啊？”暮岚契而不舍。
“三天前刚满十四岁。”小天被问得有点不耐烦了。
“哦……那就是这个月的第八天，没错吧？”暮岚似乎更开心了，“太好了，又来了一个比我小的。以后啊，你记得要喊我姐姐，知道了么？哈哈。”
许是太过激动了。暮岚正眉飞色舞地说着，长袍却从手中滑落了下来。湖水眨眼浸湿了长袍。
这时小天才发现，这紫色的长袍相对于暮岚的身材来说，大了太多，显然不是她穿的。
而且在神殿，也没有紫袍这么一说。
神殿中，服装的颜色是有明文规定的。教皇穿白袍，大神官穿金色长袍，大主教穿红袍，普通祭司则穿灰袍。这些都是常识，为整个大陆的信徒所熟知。随便乱穿长袍，可是一项不小的罪名。
“哎呀，哎呀，完了。”暮岚赶忙将长袍从水中捞出，心疼得龇牙咧嘴。“你别愣着啊，快点过来帮忙啊！”
“帮什么忙？”
“苯，当然是这衣服……先不说了，你快跟我来。”
说完她回过头，身形一动，一下淹没在浓雾中。
小天又是一阵无言。他考虑着要不要跟过去，但眼下似乎没有拒绝的道理。闲着也是闲着，去看看也好。小天这般想着，便迈开步子跟在暮岚身后，往大殿的方向走去。
大殿地势要比寂静长廊高些，从长廊一路走来，脚下的水面慢慢变浅，最终消失了。同样消失的还有浓雾，大殿里是没有浓雾的，似乎是某种特殊的禁制，能将那些雾气阻挡在外面。
借着大殿石柱上的烛火光线，小天也终于是看清了暮岚的面容。
令人意外的是，这个小天觉得有些古怪的女孩，容貌却异常的漂亮。此刻她低着头，皱着眉，只留给小天一个侧影。只是一个侧影，就已牢牢地抓住了小天的目光。烛火光下，她白皙的肌肤如同温软的膏玉，一双明眸反复地打量手中的长袍。她面露心疼之色，眉头颦起，神态迷离，小天看得出神，竟不禁替她感到心疼起来。
总之，她真的很漂亮。小天不得不承认。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这般想时，暮岚望了过来。小天继而看见了她银色的秀发下，一双深蓝色的眼眸。
小天只觉心头一颤。这一刻，他仿佛坠入轮回之湖的湖底，四周的声音全然消失了。
“你又怎么了？”暮岚张嘴问，露出几分疑惑神色。
小天还是呆着。
“喂！”暮岚大喊一声。
小天这才苏醒，只听他“啊”了一声，这才想起发生了什么。他问暮岚道：“那个，怎么样了，不要紧吧？”
“全打湿了啊，只能想办法弄干了。”暮岚苦着脸，“你会法术的吧？快来帮我烤烤。”
“哦。”小天木然开始念咒。
咒语刚念到一半，暮岚打断他道：“等等！你念的这是‘燃烧之手’吧？你想把这么漂亮的裙子烧了啊？”
“那怎么办？”小天反问。
暮岚在原地想了好一会，急得咬牙切齿的，到最后还是一筹莫展。
“要不拿去晾干吧，也应该用不了多久的。”小天出主意道。
“那可不行，这袍子是珑姨的。今天我偷偷拿出来，要不还回去，那我会被骂死的！”暮岚连忙摇头，神色愈发焦急起来，小天看见她眼里泛起了泪花，才知道她是真着急了。
“要不……”
小天话说到一半，暮岚道：“算了，就用燃烧之手吧。不过你得站远一些，等我把长袍展开，你再隔着一点距离慢慢烤，行吗？”
“啊？”小天愣了愣。这样烤，得烤到什么时候？
“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按我说的做就是了嘛！”
说着，暮岚也不由小天出声反对了。她小心翼翼地展开长袍打湿的部分，后退好几步，示意小天开始。小天无奈，只得念了咒。咒语声中，他的手掌开始逐渐发热，变红，不一会后，淡蓝色的火苗出现在他的手掌心中。
“咦？你的手掌好漂亮啊。”小天布满鳞片的手掌，果然引得暮岚一阵好奇。
“别动！”小天喝止道。
“哦……”暮岚撇嘴，还是老实了下来。毕竟衣服更加要紧。
就这样，两人在神殿的大殿上烤起了衣服。幸好入夜后，大殿上少有人走动，否则一番训斥肯定是少不了的。
话又说回来。魔法这种奇特力量，绝非什么人想用就能用的。“燃烧之手”虽只是一个低等法术，但长时间的使用下来，耗费的精力也颇大。
这不，才过了几分钟，就见那豆大的汗珠，开始从小天额头上滚落下来。
“要不……你歇一会，换我来吧？”暮岚见了，忍不住低声询问。
“不用。”小天摇摇头。
“你出汗啦。”
“我说了不用就不用了。”小天抬头瞪了暮岚一眼。此刻他精力集中，片刻不能分心，暮岚还再纠缠，如何不让他冒火。
小天突然不满，自然令暮岚一愣。她识趣地没有再说，但同样也不高兴了。此刻，小天的脸色变得苍白，甚至有些站不稳了。
都这样了还逞强，哼。暮岚肚子里生闷气道。
她开始仔细打量小天。
这个没有姓氏，名叫小天的陌生少年，是要比自己高上半头的。当然，在男生里，这样的年纪，这样的个头，也不算得太高。小天比同龄人显眼的，是他略显健壮的身材。小天只怕经常干农活吧？暮岚这样想。小天的皮肤并不白皙，是那种被阳光洗过的麦色。若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定不会像他这样。想到这，暮岚不禁又对小天有了几分好感。同时，也为自己“老谋深算”|的观察力沾沾自喜起来。
又过了一会。
暮岚用手摸了摸长袍，感觉差不多了，便道：“好了，行啦！再烤就可以吃啦，哈哈。”
小天闻言，收了法术，双手撑在膝盖上，开始大口喘气。
“你没事吧？”暮岚关切地问。
小天继续喘气没理她。
“你一直都光着脚吗？”暮岚又问，“你不冷吗？”
小天还是不理她。脑袋正配合着他喘息着的身体，微微颤动。
这下换成暮岚无言了。她感觉得到，小天似乎是生气了。
“对不起，小天。我不是故意为难你的。”暮岚试着解释。
“你衣服不是你的，你干嘛穿出来啊？”小天没有抬头，用极为懊恼的语气质问道。
他现在说话的声音，就如同锅炉里沸腾的开水，带着某种恐怖的爆鸣。也难怪小天会生气。长时间施法，真是极其累人的事情。他算是被暮岚折腾惨了。
“我穿的那些衣服都丑死了，偶尔想换一件漂亮的穿穿嘛！”
“下次再这样，我可不管了。”小天平复了呼吸，抬起头，冷哼道。孩子气的神色，浮现在他的脸上。
“你以为我想啊？要不是你，长袍会掉水里吗？”暮岚倒打一耙。
“……”小天又无语了。从小他就不善争辩，更何况有爷爷撑腰，别人对他都是恭恭敬敬的。谁知来神殿第一天，就能碰上这样的“强敌”。
“你别小瞧这衣服，我告诉你，这件衣服可漂亮了。珑姨说，等我到十八岁，就把这件衣服送给我，到时候我穿给你看你就知道了。”
“我才不要看。”小天冷哼一声。
“那我偏要穿，就当着你面穿，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暮岚同样哼道。
“懒得跟你说了。”
小天气极，扭头就走。
“喂！你就走啦？我今天要在大厅守夜，可无聊了。你陪我多说会话啊！”看见小天要走，暮岚赶忙换上讨好的语气道。
小天本想回头，但好不容易得来的报复机会，他又怎会错过？
只见他头也不回的，径直往寂静长廊深处走去。
“喂！小天！”暮岚在身后大喊。
小天已经一只脚跨入长廊，下一秒，他完全消失在氤氲的雾气当中。
小天漠然的反应，的确让暮岚气恼极了。她站在大殿中，看着小天消失的身影，气得直跺脚。可是她哪里知道，她的无心之举，已让小天的心起了无数次波澜。
暮岚不经意的那一句，“你的手掌好漂亮啊”，让小天再一次想起了他的爷爷。
爷爷死前，也曾说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小天越是不想回忆，这回忆就越缠着他。他厌恶这样的感觉，旧事重提的感觉，这让他感到压抑，甚至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主上齐暮安东，如果你当真听得到我的祈祷，那就请您，赐予我一个安眠夜晚吧。寂静长廊上，小天不紧不慢地走着。他仍将脚踝淹没在湖水中，似乎冰冷的湖水能让他好受。
抬头看，眼前是入夜后的轮回之湖，和湖面永恒不散的白雾。
今夜定是一个晴朗的月夜，因为月亮皎洁的光芒，正透过雾霭照射进来。在这样的光线下，整座神殿犹如一座飘渺的蜃楼。
或许这里本就是蜃楼。
小天摇头叹息。远远的，传来那淡淡的潮汐声，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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