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忽的意气风发,捻须长啸,直震得门板房梁间土灰飞溯,众人蓬头垢面好生不畅快。只见其尚未觉过瘾,又端起那碗清水一饮而尽,方才止住癫狂。
眼神浑浊而不失深邃,迷离却又似追忆,甫一抬手,腰间铃铛不知何时到了手上,阵阵丁玲盈耳,袅袅清音不绝。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闇,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
“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斡维焉系,天极焉加?八柱何当,东南何亏?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隅隈多有,谁知其数?”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出自汤谷,次于蒙氾。自明及晦,所行几里?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女岐无合,夫焉取九子?伯强何处,惠气安在?何阖而晦,何开而明?角宿未旦,曜灵安藏?”
老者神神叨叨独自呓语,可怜身周几个汉子全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愣是半句没有听懂。
只是落花非有意,流水伴无心。
老者看似癫狂的二十又二问,是出自上古大贤名篇《天问》,却问得个满堂糊涂,倒是躲在厨房里的胤真听得若有所思。
“诸君可曾听懂半分?”
“你这老头子是在耍我们呢,叽叽歪歪还以为你要说些甚了不得的东西,谁曾想竟是这些劳什子玩意儿,老子又不是私塾里倒背拿戒尺的酸腐破落户秀才,怎的听得懂?”
旁边一汉子捋袖子拍桌骂道,若不是初七还算理智拉着他,指不定他就要给这老头来两下。
“好汉莫急莫急,好故事伴好酒,莫不要出了事故才好。”
老头子依旧一副涎皮笑脸,水火不入,初七忙端着空碗去掌柜那里又讨了半碗酒,顺带还丢了两个铜板要了碟熟牛肉。
老头儿一脸欢喜,连从初七手里抢过熟牛肉,也不客气寒暄,直往自己嘴里送,话语咕隆倒也听得清:“说故事嘛,老夫倒是在行,可这故事说来话长,老夫也只好长话短说,谁曾想竟惹得众好汉不开心,惭愧惭愧,先在这里告罪一番。”
眼见一干猎户眼神又要发飙,他连忙放下牛肉回到最初的话题,开始好好讲他的故事。
“话说数万年以降,人族与妖族争雄与天地,那叫一个难解难分,那叫一个天崩地裂啊。什么洞天福地,什么天罡地煞,什么人皇妖祖,飞天遁地无所不能,刀山火海翻覆云雨……”
老头儿鬓边白发飞舞,嘴里口水四溅,当真是舌灿金莲,天花乱坠。旁边七八个敞胸大汉听的是云里雾里,时而哑然失声,时而鼓掌嘶吼,倒是其乐融融闹得个满堂喝彩。
“其后千年,人族式微,先祖被迫偏居一隅,避难于深山大泽,方才保住我人族一脉得以繁衍至今。而继人妖两族之后,又有魔族强势崛起,欲虎口夺食,妖族不愿放弃占领的肥沃土地,又与魔族鏖战厮杀近千年。”
“也正是趁着这短暂的千年时光,我人族一脉休养生息,谋定而后动,方才替后面的三足鼎立奠了基。只是魔族来势汹汹,妖族经人魔两族前后消耗渐显疲态,族中好战者死伤泰半,早已不复当年的荣光。为了抵御住魔族的侵袭,人妖两族不得不放下数千年的血海深仇,订立盟约停止无休止的厮杀,连手抵抗魔族铁蹄的蹂躏……”
客栈内只听得丝丝倒抽凉气,想来是有人身临其境被吓得不轻。
“当是时,人皇轩辕手持天阙巨剑,率人妖两族数百万雄兵于逐鹿,雄姿英发直如天神下凡,妖族四圣皆甘愿为先锋而身先士卒。逐鹿一役,围杀魔族门徒数百万,自此魔族一蹶不振。其后百年,才将魔族余孽捕杀殆尽。而妖族在对抗魔族肆虐中居功至伟,轩辕帝念其功勋,决定既往不咎,从此人妖两族方才真正化干戈为玉帛。”
“轩辕历元年,轩辕帝创立大周王朝,在逐鹿旧址与妖族四圣订立《巴扎库伊盟约》,以示两族永不再刀兵相向。其后,轩辕帝大封天下。”
有人不解巴扎库伊是什么意思,老头儿干巴巴解释道,巴扎库伊是妖族语言,有“好兄弟”的意思。
“大周王朝亨运昌盛国祚绵延万年,只是当年轩辕帝大封天下时,昔年跟随打天下的兄弟纷纷拥兵自重,自成一系。轩辕帝威望无双,倒是不惧下属反骨,也不愿对自己的生死之交过于苛责,终是落下病根。越往后体制越加臃肿腐烂,各派系皇亲国戚豪门大族只知安于享受掠夺帝国命脉资源而不知明间疾苦。历任皇帝虽多有文韬武略卓越之辈,奈何却无轩辕帝当年振臂一呼破而后立的决心,那只利益盘结在王朝上空的巨手终是没了羁绊,将这绵延了近万年的国祚生生捏成碎片。”
七八个汉子大呼一口气,几万年的中州通史到了他们的脑子里完全可以掀起一场头脑的风暴。他们不知道老头儿讲的这些故事在外面的世界都是孩童从小就耳熟能详的,根本谈不上什么神秘可言。他们只是觉得眼前这个老头子突然变得肃然起敬起来,就连堂口刮起的风在他们看来都带上了历史的厚重味道。
“老,老先生,那个,后来呢?”有人支支吾吾问道。
“大周王朝与现在的天朝其实也可以说是同出一脉,皆是轩辕帝姬姓一脉,只不过是不同的分支罢了。想我中州大陆疆土广阔何止千万里以计,大周王朝却依循古制从未变更,将天下分为十三府,每一府的府主那才叫权势惊人,就是比起现在的三公九卿也不遑多让。”
“八百年前,十三府因不满当朝局势连同叛乱,岌岌可危的大周王朝转眼间分崩离析,皇族一脉却无一人抗鼎而起,反倒是旁支一系出了一个姬无鸠,拔出了当年轩辕帝留下的巨阙剑,唤醒轩辕帝当年残存其中的一缕残魂,摆下失传近万年的天罡地煞阵,方才护住那帝都王庭不至于沦陷。”
“众生蝇营狗苟,熙熙攘攘皆为利而来往。十三府久攻帝都王庭不下,府主间互相猜忌终是有了分歧,天下还没有确立其主,十三府反倒自乱阵脚互相攻伐,不得不说是造化弄人啊……”
老头子接下来讲的这些有很多就是野史里也不敢收录,尤其是他这最后一句“造化弄人”说不出的遗憾,要是让有心人听到了,还以为他是在遗憾当年十三府叛乱不成功呢?
“姬无鸠当机立断,收拢残兵,用尽手段挑拨离间十三府之间的矛盾,而后又远交近攻逐个击破,等到对方醒悟之时却又是为时晚矣。姬无鸠称帝,有了前车之鉴,方才设立郡县,这郡甚至有三百六十五数之多。当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骂过他小家子气,姬无鸠,啊对,也就是我们的先帝,他老人家可没有那么多的功夫和别人磨嘴皮子,在砍掉几十颗大好头颅之后,再没有人敢质疑半句。”
初七拍了拍胸口,暗自庆幸刚才没有对面前这位仙风道骨的老人家有何逾越的举动,能够将这万年以来的事情讲得这么的有理有据条理清晰,在他看来可都是大人物了。
老头子手里铃铛再发脆响,左手猛一怕桌面,“诸君醒来!”
其余人等方才应声从惊愕中醒过来,先前准备捋袖子的汉子满脸羞愧,今天所听所闻可是以往的那些个游脚方士说书先生所不曾讲过的,那这老头子当是神仙般的人物了。
见老头子目光不善盯着空了的酒碗,他连忙端起空碗朝掌柜的小跑过去。
这次的半碗酒,掌柜的可是收了钱的。
那老头子接过酒又是一饮而尽,先前苍白的醉态再次浮现,身体恍若体力不支摇摇欲坠可就是不倒,有人想要上前搀扶却又顾这顾那不敢上前。
瞥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日头偏西。老头子拔下头上的骨簪子挠了挠头,复又插回去,模样虽滑稽,却没有人敢在嘲笑。
除了掌柜的。
在掌柜的碎碎念念的啐骂声中,老头子摇着铃铛手持黄幡,跌跌撞撞出了门去,不一会儿铃铛声便断断续续不可闻了。
七八个猎户神情各异,也各自相继出了门去,掌柜的依旧低头拨弄着算盘也不见神色变化。倒是厨房里的胤真看着砧板上整整齐齐摆放着的蛮兽躯干以及身体各个部件,脸上满满的都是幸福。
他将杀猪刀清洗一遍后用抹布小心擦拭干净挂在墙壁一侧,蛮兽皮厚肉嫩,剥下来的皮革可以用来缝制皮袄,肉太多吃不完还要腌制放进地窖冷藏,这些事情全得由他一手*办。
余辉映照,村口老槐树树影婆娑,枝条摇曳,风中还有残阳的味道。掌柜的客栈里炊烟袅袅,在掌柜被呛得跳脚的谩骂声中,胤真又爬上屋顶将烟囱里的垢物拉扯干净,方才使通风口顺畅,客栈里的烟气许久才散去。
坐在客栈的屋顶,望着乌木镇各家青烟飘忽,胤真的心情也飘忽起来。就像此时此刻他屁股底下坐着的青瓦,覆了一层黑黑的天灰,若是遇上下雨天,藏青色的瓦片露出本来的面目,远远望去也煞是好看。他竭力想要隐藏的内心,就像覆了灰的青瓦,偶有瓢泼大雨,便会透彻如琉璃。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会变得和正常人一样,虽然就这样和掌柜的、老板娘一直生活下去也是一件令人满足的事情,但是他心里有一个声音,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撩拨他。
那个声音告诉他,到外面去走走,到外面去看看。可是脑海里还有另外一个自己又在时刻劝说自己,外面的世界太危险,还是窝在乌木镇钓鱼打猎来得痛快。
每当遇到这种纠结的场面,胤真最擅长的就是倒头就睡,放任脑海里的两个声音争吵不休,一觉醒来又是天明。
如果今晚会做梦的话,他估计自己应该会想起那个摇着铃铛拿着黄幡的老先生吧,他就像一场雨,荡涤了胤真内心的雾霾,将他尘封已久燥热的心重又坦荡荡暴露在自己的面前。
那是一个来自外面世界的老头儿,那是一个走过很多地方的老头儿,他竟然还说自己骨骼惊奇,胤真有时候想想连自己都觉得搞笑。
那个老头子讲了半天的故事,最让胤真着迷的却是一开始开篇的《天问》,那几个猎户听不懂上流贵族的方言俚语,可胤真马马虎虎能听得懂,却搞不懂。
请问远古开始之时,谁将此态流传导引?天地尚未形成之前,又从哪里得以产生?明暗不分混沌一片,谁能探究根本原因?迷迷蒙蒙这种现象,怎么识别将它认清?白天光明夜晚黑暗,究竟它是为何而然?阴阳参合而生宇宙,哪是本体哪是演变……
胤真也想问啊,可是能够问谁呢,这些问题掌柜的不知道,那么外面的人有人知道吗?
似乎出去成了唯一的出路。
可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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