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玄幻奇幻 > 炼魂图录 > 章五·顽石

?乌木镇一带地势起伏,算得上是丘陵地貌,几座不大不小的小土坡勉强可称之为山。

  

  早些年里,有外来采药人进山采药,多番搜索未果之余,心中难免窝火。偶经一处山坳,赌气般的抡起药锄便砸,不曾想却给他砸出一条含量颇为丰富的黑铁矿脉。

  

  闻讯赶来的外乡人迅速组建成了一支生猛的采矿大军,在深山老林的掩映下,采矿事业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其后又陆陆续续来了好几批人,他们之中有几个同郡的铁匠,见此地风景宜人,就地取材方便,便将自家铁匠铺里的冶铁炉搬到了附近。

  

  围绕着那几个炉子,逐渐发展成了一个村落,也就是后来的黑铁镇。

  

  原本乌木镇的猎户世代在此狩猎为生,自然不会做焚林而田竭泽而渔的蠢事,可那些从四面八方聚集起来的汉子们无甚规矩,空守着一堆黑不溜秋的铁矿石,了无果腹之物,埋坑下套子的时候哪里还会有那么多的顾忌?

  

  没几年光景,乌木黑铁一带自是鸟兽绝迹,无物可猎。

  

  也就是从那时起,乌木镇的男人们才第一次尝试着将手里的弓箭瞄准了神秘未知的娑珈。

  

  迫于生计,一代又一代的猎人们背着弓持着枪走向了那片未可知之地。

  

  有不少人死在了千奇百怪的毒雾瘴气之下徒留累累白骨,有不少人被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猛兽撕成了碎片反倒成了猎物的猎物,也有不少人碰到了低阶妖物根本无从抵抗化为血食为对方进阶奠了基。当然也有更多的人成功扛着更大的猎物走出了娑珈。

  

  两百年的时光,猎人们学会了敬畏。

  

  “你应该学会敬畏!”

  

  “敬畏?”徐润生稚嫩的脸上满是不解,或许还沉侵在昨天恍若梦境般的现实里,脚步虚浮飘忽。身上披着的厚重鹤氅对于他瘦削的体型来说反倒成了累赘,走在潮湿阴冷的雨林里竟开始冒汗。

  

  “敬畏不是低声下气,是彼可取而代之的隐忍,是大智慧。”徐朗骑在马上,并没有理会身旁牵马少年的燥热不适,队伍中央原本空空的那辆马车上现在整整齐齐地堆砌着切割平滑的乌檀木块,无用的枝桠丢在了营地里,树皮被折叠完好放在了马车尾部。

  

  马车后面跟着一言不发的国字脸壮汉和衙役,他们背上一人背了个深青色木盒。

  

  始终和马车保持着一定距离的猎户们围绕四周,警惕得打量着周遭一切,即使是原路返回他们都不敢有丝毫的放松。

  

  好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芳香,林子里啾啾鸟鸣,积雪融化形成小溪在乱石间汩汩流淌,忽略掉无时无刻不令人疯狂压抑的气氛,着实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了。

  

  少年抹了抹额头的汗水,脑海里莫名其妙想起了个和他同样瘦削的身影,他望了望马背上那张看不出喜怒的侧脸,终于是鼓起了勇气。

  

  “管事大人,我们就这样走了,胤真怎么办?”他还是不习惯叫义父,“他一个人在这林子里走丢了,我们不等他不要紧吗?”

  

  徐朗毫不掩饰脸上的怒意。

  

  “一个一窍不通的废物,走丢了就走丢了,死了倒是更好,免得主母惦记,闹得府里不得安宁。”

  

  “可是……”少年还想再替那个和他说过两句话算得上是半个朋友的少年再开脱几句,可是一抬头那双微眯小眼里蕴含的阴狠就像一双大手卡住了他的脖子。

  

  他缓缓低下了头,只能在心底给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默默祈祷。

  

  胤真是他的半个朋友,仅有的半个朋友。

  

  那个可怜的家伙和可怜的自己一样可怜,甚至比自己还要可怜。自己不是有了一个义父了吗,每个月的例钱也会多半两银子。

  

  好像将来自己还能做外门管事,就像义父一样骑在马上,到时候也能拥有一件自己的鹤氅吧?

  

  你可千万不能死啊,胤真,到时候我做了外门管事也叫内务多给你半两,不,是一两银子,少年心里默默念叨。

  

  初晨的阳光根本洒不进雨林,徐朗那比猎人们还要强上半分的体格自是不惧寒冷,他也不知道自己一时头脑发热动了恻隐之心收这个远房孤苦伶仃的侄儿做义子到底是对还是不对,只是感觉自己话多了起来。

  

  “你看到那些个贱民没有,终日劳碌而无所为,守着这片林子却不知外面的世界有多宽广,坐井观天自得其乐,徒增笑耳。”

  

  “为父希望你将来有机会能够走出去看看,帝都王庭直达天听不敢奢望,若是能在栋阳郡闯出一番名堂,也不枉为父这张老脸在主母面前求的那个情。”

  

  “帝王将相门前奴,养尊处优赛郡守。庶民生死无人顾,悲管逐清声稀疏。”

  

  喃喃哼了一首前朝某个落魄诗人著的绝句,徐浪继续自顾自说道,“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彼可取而代之啊,若你终日和废物厮混在一起,到头来也只是个废物。亏得当年家主如何如何疼爱那个女人,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捡了一个孽种回来,竟是个一窍不通的顽石。要不是那个女人死得快,早晚被主母弄得生不如死。”

  

  听到这里少年才听出管事大人,他的义父,是在劝诫自己,也来不及去惊讶往日里对他来说无异于是晴天霹雳的家族秘辛,当即唯唯诺诺点头称是,至于其心中作何观想,也就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徐朗不去理会少年内心的那些小九九,在他看来少年终究是太年轻了一些,需要时间好生锤炼。

  

  “你以为这次为什么那个废物会和我们同行,还不是主母吩咐。虽说那个女人一死,家主便不再理会这个孽种,但这终究是家母的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快。此次家主前往县里办事,刚好来一个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指不定这哪天家主又同情心泛滥想起这个曾今的义子来,家里的规矩还不乱了套?不过也好,这个废物半路就和我们走散了,倒是省得老夫亲自动手。”

  

  徐朗说起本家秘辛来如数家珍,看来这些年徐家主母做的那些勾当多半是经由此人之手。

  

  马车后面吴刘两家的负责人一副置身事外的表情,徐朗也没有想过瞒他们,乌木镇就这么大块地儿,哪家不是知根知底?

  

  至于外围的那些个贱民胆敢嚼耳根子,莫不是嫌命长了?

  

  徐朗笑得开怀,徐志的头埋得更低了。

  

  他们都觉得那个叫做胤真的少年一定死了,至于是何种死法,现在还重要吗?

  

  胤真,本名徐胤真。

  

  本是徐家家主徐怀义的义子,八年前被剥夺徐姓,从徐家家谱中除名,降为奴仆,月领铜钱百钱,现年十五。

  

  徐家低等奴仆月钱有铜钱百钱,拮据一点倒也不至于饿死。只是从七岁那年被贬为奴以降,胤真没有拿到过哪怕一钱的月钱,他差点饿死在厨房的门口。

  

  他没有饿死,因为他碰到了掌柜的。

  

  乌木镇唯一的一个掌柜,乌木镇就一间客栈,掌柜的客栈。

  

  客栈的名字就叫,掌柜的客栈。

  

  乌木镇猎户狩猎多余的猎物多半会卖个掌柜的客栈,而镇里的那些大户人家不屑于和粗鲁的猎户打交道,打牙祭时也多半会把银子扔给客栈。

  

  那天正好掌柜的给徐家送货,在厨房门口看到了饿昏的胤真,便把他带回了客栈。从此,胤真便在客栈打杂糊口。

  

  从那以后,掌柜的客栈加上掌柜的和老板娘,就有了三个人。

  

  客栈分工明确,掌柜的负责被老板娘欺负,老板娘负责欺负掌柜的,剩下的一应事务全由胤真一人包揽。

  

  掌勺、打杂、迎宾、收银……

  

  甚至有时候老板娘欺负掌柜的不过瘾,也顺带欺负欺负小胤真。

  

  老板娘左手拿杀猪刀,右手持打狗棍。刀劈掌柜,棍打胤真,虎虎生威,巾帼无双。

  

  可是胤真过得很快乐,哪怕是每天劈材挑水拖地,哪怕是天未破晓就要爬起来烧火,哪怕是在老板娘的无双棍影中上蹿下跳错筋折骨,哪怕是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每年穿越娑珈腹地爬上高高的宿旸只为摘一株蕀蒬。

  

  他真得过得很快乐,所以他舍不得死,不想死,自然也不会轻易的死,至少还得飞到海的那一边去看看那些身子白白、屁股翘翘、胸脯大大的婆姨是不是?

  

  他只是像往年一样隆冬雪降前往宿旸采摘蕀蒬,没曾想徐府发话叫他随行前往娑珈,他还是徐府的挂名低等奴仆,无法拒绝,在他看来自己一个人去还是跟着一群人去,不应该都是一样的吗?

  

  只是为了不显得太惊世骇俗,他才在队伍行进到一半的时候暗中脱离队伍的。至于暗中落队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人发觉,这恐怕也就只有当事人才清楚了。

  

  自从七岁那年掌柜的带领着他采摘了第一株蕀蒬起,往后每年都是他独自前往。

  

  猎户眼中格外恐怖的娑珈,在他看来却满是亲切,因为这里才是他的家啊。

  

  他弓着的身子就像一张绷紧满弦的弓,胸前用一张类似于芭蕉的某种植物的叶子裹了一圈,瘦削的身子在林间藤蔓中穿梭,时而像猿猴,时而像游鱼,时而又像飞鸟。

  

  他的动作是那么的流畅,那么的,赏心悦目。

  

  一切源自本能。

  

  这些动作在平时,都是用来躲避老板娘神出鬼没的打狗棍的。

  

  哪怕现在他的肌肉所经受的创伤还没有修复,每一次跳跃腾挪转身加速,他的身子都会止不住的颤抖。而身子的每一次颤抖都意味着他要经受一次撕裂灵魂的痛。

  

  他尽量平稳自己的呼吸,眸子里的兴奋散发着寸寸光芒,痛,止不住的痛。

  

  痛,可以让他清晰的知道自己还活着。

  

  而活着,对于他来说,本身就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他越来越享受这种奔跑的快感,他越来越享受活着的滋味儿,他要活着,还要替那个他早已忘记了容貌的蠢女人活着。

  

  她太蠢了,竟然为了自己这么一个随便在路边捡来的孤儿,就可以心力交瘁到身染风寒而不自治,落下的病根在他六岁的时候终于结束了她本就多舛的命途。

  

  他真的很想问她,你怎么就这么蠢呢,自己只是一个体弱多病一窍不通的废物啊,值得吗?你一个落难风尘的俗世女子,好不容易觅得个多金的有情郎,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怎么就忍心轻易放弃了呢?

  

  他真的很想问,只是没有机会了,那个女人就这样死了,死的莫名其妙。死的时候他才只有六岁,还不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儿,他站在那个女人的屋外面,透过丫鬟奴仆的重重包围,透过徐家家主徐怀义焦急的踱步,透过回春堂大夫为她把脉的那一只手,他看到了,看到了那双闭不上的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以至于胤真忘记了她的一切,只记得那双眼睛,灿若星辰。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里面满是热切的关怀与希望。

  

  他早已泪流满面。

  

  冬日初晨的雨林里,有泪滑落,化为了璀璨的晶莹。循着黑衣少年倔强微弓的背影,霞光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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