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水,莫大于海。
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
黑冰海域展露出来的威能只是它本来面目的冰山一角,海底深处暗流涌动,蕴藏的能量足以将任何胆敢挑衅它的生物碾压成碎片。
海浪拍打在海湾黢黑的岩石上,迸出的咆哮好似闷雷滚动经年不息,哪怕远到娑珈雨林深处都依稀可闻。
只是这依稀可闻的怒吼到了最后已成强撸之末,势难穿鲁缟,难免有英雄末路的凄凉,终被一阵阵毫无节奏的铮铮伐木盖了过去。
只听咵嚓咵嚓的枝桠折断声传来,接着就是乌檀木倒地的声音。伐木这种毫无技术难度的体力活即使不是四肢发达的猎户们的专长,应对起来却也一点不含糊,只是树砍倒了之后收尾工作以及若干材料的分类收集倒是十分讲究。
每次随行的猎户都是轮流来的,偶有曾参与过前几次行动的猎户略微有了些经验想要在其他人面前炫耀一二,也不得不考虑到就在不远处营地篝火旁正坐着个小眼微眯的徐朗,哪里还敢有半分逾越?
当地猎户不畏王权,对于吴、徐两家的畏惧又岂是刘啬夫那厮能比的?
吴徐两家出了这乌木镇或许算不得什么,但在这乌木镇嘛,其积威之重,远超外人想象。在当地人中就有这样一种说法,吴家一只手遮住了乌木镇的半边天,徐家一只手遮住了另外半边天,一镇之长啬夫大人也不得不在这两只手掌的夹缝中讨生活。
两家的根深蒂固自然少不得那些外门管事们的功劳,本家碍于情面做起事情来或许还会顾念几分同乡之谊,可是这些外门管事为了向主子邀功,又有哪一个是吃人吐过骨头的?
在他们手上,就是蚊子也得剜下二两肉来。
比如说,这个徐朗。
猎户们碍于他的*威,不敢轻举妄动,只等着他来发号施令。
徐朗坐在篝火旁,小小的眼睛嵌在圆圆的脸上,眼里的阴翳从来都是一闪而逝,给人一种他正在微笑的错觉。篝火烧得正旺,架起的木柴被底部窜起的火苗吞噬,通红木炭表面扬起了些许薪灰,他满脸厌恶地掸了掸自己黑色鹤氅上沾染的灰烬,站了起来。
身后有两人紧随,一个是国字脸的魁梧大汉,一个是面无表情的衙役。
那大汉端的是浓眉大眼朱唇厚鼻,身上穿着倒是比随行的猎户都要少,寒冬腊月里只一件袒胸露乳的青色罩衫。那衙役项上幞头,腰束革带,脚上穿着短靿靴,腰间挎着把制式佩刀,好不威风。
一个代表吴家,一个代表刘啬夫。
守候一旁的稚嫩少年动作慢了半拍,生怕徐朗恼怒,连从运装乌檀木的马车里拿出两个深青色的特制木盒,小跑着跟了过去。
深青色木盒两尺见方,约莫一臂之长,是用来装乌檀木心的,那才是三家利益纠结的根源。
除了营地四周巡逻放哨一刻不得松懈的猎户,其余众人脸上跃跃欲试的表情一览无余。只是不知道他们是不善于表达这种情感还是迎面走来的四人给了他们莫大的压力,五大三粗的汉子们脸上漾开的红晕仿佛未经人事的少女一般无二。
人群中让开一条道路,徐朗走到人前。
他并不是个扭捏之人,各种细节也不曾隐瞒分毫,如何以蛮刀剔除枝节,如何破皮以徒手剥下,如何分离树心,乌檀截几段,每段几尺几寸,都细细说了一遍。一应事宜安排妥当,他复又折身,拨弄起了那堆篝火。反正有其余两家的负责人看着,同行的猎户中也安插了两个徐家之人以为策应,想来也不应该出什么差错。稚嫩少年手里的木盒交到了大汉和衙役的手里,剥出的树心会由他们在第一时间亲自装入木盒,决计不会假手于外人。
徐朗两鬓微白,脸却并不显得如何老态,这完全得益于徐家家主赐予每个管事的那两句口诀。淡淡的芳香渐渐沁入营地四周的每一寸空间,他狠狠吸了一口气,火光扑在他的脸上,显得格外的狰狞。
两句口诀啊,仅仅是两句口诀,他想得到更多。
越发狰狞。
就连走过来的小厮也被吓了一跳。似乎是惊奇于这个从来只会谦恭卑微的少年脸上竟然会出现别样的神情,徐朗破天荒多看了这个衣着单薄的少年一眼。望着这个在自己注视下瑟瑟发抖的少年,他不禁感慨,多像当年的自己啊。
自己一生谨小慎微,凡事都如履薄冰,而立之年才终是攀上徐家主母这棵大树,得了个外门管事的差事。为了一心一意的侍奉徐家,自己连娶妻生子这等大事都忽略了,至今已是不惑之年,竟有了种膝下无子的凄凉。
难道真是平时缺德事做多了的报应?
他收回了思绪,将自己的鹤氅解下扔给了一旁的小厮,指了指旁边的石凳,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穿上,坐”。
少年刚接过手的鹤氅差点掉到地上,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又是茫然又是惶恐的望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徐朗。
“我没有把话说两遍的习惯。”
小厮惴惴不安的将鹤氅披上,屁股只好轻轻碰到石凳的表面,根本不敢坐实了。他听说县衙里的死刑犯在临死前都会被大鱼大肉伺候一顿,管事如今如此这般待自己,莫非也是这个理,莫非他待会儿就要赶自己走?
一定是刚才自己倚在马车上打瞌睡被管事发现了……
他的眼里噙着泪水。
徐朗油光满面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他没有理会稚嫩少年的那些小心思,朝着前方努了努嘴。少年努力不让泪水流出来,顺着他的方向望去,场中那群雀跃的猎户正忙得不可开交。
只听徐朗自顾自说道:“贱民就是贱民,还真以为刘啬夫那个老狐狸是好心好意的主动提出匀给他们一成?”
“就这娑珈一带,远的不说,就是数里之外的黑铁镇那群只知道打铁的憨货还在虎视眈眈着呢,要不是为了堵他们的嘴,别说是三家均分后的边角料,就是一个子儿都不会给他们的。”
徐朗回过头来,问了一句:“润生,你今年应该也有十五了吧?”
名叫徐润生的少年正听得入神,不料徐朗话题转得如此之快,忙不迭得点着头,顺势也将眼里的泪水甩掉,“过了腊月刚好十五”。
徐朗又想了想,嘀咕了几句,继续说道:“你以为刘景那个废物是怎么搭上县令大人那条船的,原先他私自砍下的乌檀木,树心十之八九全落在了县令的手里。喏,你看那个衙役,你真以为是刘景的人,其实是县令派过来的,说是保护我们刘啬夫刘大人的安危,至于是不是监视,就只有我们的刘大人才知晓咯……”
听着这些秘辛,徐润生哪里敢插话,对于管事敢直呼啬夫大人的名讳他也权当没有听见,只是将身子缩在厚实的鹤氅里,深怕一个不小心就被那些大人物的怒火烧成灰烬,就如身前正熊熊燃烧着的柴火,到最后剩下的只是一堆炭灰。
“你跟了我也有六七年了,平时谨小慎微倒也有点我当年的作风,可是这人啊,不能一辈子谨小慎微,总要多留一个心眼儿,不然谁都会爬到你头上来拉屎拉尿。”
少年不知道管事这一番话寓意何在,只能木讷地点点头。
徐朗轻轻叹了口气,脸上满是不加遮掩的失望,“我不指望你能立马领会这些话的意思,多看多想多做,并不代表不说,说什么,说多少,什么时候说,太考究一个人的阅历,关键之处还要靠你自己去拿捏。”
“我回头和内务说一下,回府后你去换一身衣裳,每月领的例钱也可多拿一点。”
少年震惊的无以复加,不知道该如何答话。
“我年轻时候太想往上爬,快老了才发现孑然一身的滋味并不好受,你也无父无母,收你做义子也无妨。再过个二三十年干不动了膝下也好有个人照应,我也学学那些老家们伙含饴弄孙,什么时候我再腆着这张老脸和主母讨要份承诺,我退了你也就领了这身管事的衣裳吧。”
徐润生身子猛然一震,泪水哗啦啦的流出来,生怕鹤氅底部坠到地面一直捏着的双手颤抖不已,整个身子再也止不住猛地跪倒在地,也不说话,只知道一个劲的磕头。
不远处粗犷大汉和那衙役还以为那个少年做错了什么惹恼了徐朗,两人对望一眼,各自内心哂笑不已。
起初营地四周的落叶枯木全都被清理干净,只留下略显潮湿的地面,却也禁不住他如此这般的磕头,不一会儿地面上就隐隐有了血迹。
徐朗见他额头磕破了皮,颇为心痛的将他扶起,徐润生差点整个人软倒在他怀里,站起时两条腿还在发颤。
娑珈雨林素来是猎户们眼中的死地,不说残存着一些可以媲美修士的妖物,就是遍布的毒物都让人生不出任何反抗的决心,也不知道刘啬夫当初是如何找到这条弯弯曲曲直指腹地的小路,竟然巧妙的避开了所有妖物,就是毒物也少有碰到。
但是没有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在这样一片未知的雨林了,任何一个突发状况都可能陷整个队伍于万劫不复,这也是这支队伍极其庞大的原因。
前些日子就被一头不知道哪里窜出来的似虎又似牛的怪物冲散了阵型,有两个猎户不晓得其中利害,蛮刀砍在那皮糙肉厚的怪物身上不禁没造成多大伤害,那两个猎户还差点被怪物的獠牙来了个对穿肠,最后还是靠着徐朗、衙役和那个壮汉三人牵制,其余猎户不余遗力的射杀下才将它放倒在地。
一路行来也有不少人莫名其妙的就被毒翻在地不省人事,好在靠着一些祖传的药粉以及沿路采摘的一些药草倒也没有人折命。
四周的警卫格外森严。
营地中央忙碌的猎户们快要收尾,空出手来的汉子开始三三两两按照约定前去换防,也有几个猎户背着弓想在这附近看看有没有什么野味儿,吃了半个多月的干粮他们嘴里都快淡出鸟儿来了。
看了看从头顶繁密枝叶交错的缝隙里洒下的些许天光,稍微辨别了一下时辰,看来是无法拔寨行进了,自然会有人在一旁生火熬制食物。
他们通常都是早上辰时赶路,午时停当片刻略作休息,午饭在路上啃啃干粮喝点水也就应付了,傍晚约莫申酉相交便停下,安营扎寨度过并不平静的夜晚直至翌日辰时。
也只有晚上他们才会生火煮点热食,燃起的篝火也能吓退平常的野兽。
至于篝火吓不走的野兽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营地四周都有猎户放哨,一旦发现有野兽入侵的迹象,合衣而眠的猎户们提起枕边的武器围殴过去便是,运气好点搞不好还能改善一下明天的伙食,运气差点无非就是随行的猎户再少几个人罢了。
生与死,对于这群猎户们来说,无外乎气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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