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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与黑夜是无次序的。
可她已习惯于这种无次序的生活。她像一只猫，悄无声息地蜷縮在他的出租屋里。外面不知是怎样的天气，厚重的紫红色窗帘，使屋子里罩上一层飘忽的红色光晕，可她愿意躲在这不见阳光不见人的屋子里。
她看一眼身边睡得很沉的男人，男人还沉在很深的睡眠里，他太累了。
的确是，昨晚，他要了她三次，
她将头轻轻地靠进他胸膛的地方，但是又怕弄醒他。她真愿自己縮小縮小再缩小，然后倏地溶进他的身体里，被紧紧地包起来，包得严严实实。他很累很累，她真怕弄醒他，可他还是醒了。
他温柔地冲她笑笑，然后吻了吻她，一翻身就压在了她身上，在她脸上吻起来，她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她两手伸到他腰部的敏感处，挠了两下，他一激灵，从她身上滚了下来，他最怕别人挠他痒。
他笑了，笑得傻乎乎地，很孩子气。他的声音听上去纯真，明朗而干净。
她喜欢听这笑声，使她心里舒服。她从来就喜欢与阳光接近的东西。
俩个人扭作一团，嘻嘻哈哈，她笑着笑着，却突然哭了，她越哭越厉害，越哭越伤心，一发而不可收拾，整个上身都随着抽泣剧烈地颤动起来。
他一时没了主张，不知自己是哪里得罪了她，不知所措，只是一个劲地拿纸巾为她拭泪。
轻声安慰道：别哭了，别哭了，看到你哭我心里很难受。她经常就是这样，莫明其妙地就哭了，他从来就没有问过她为什么。对于这个女人，他不想知道的太多，他也怕知道太多。
他不懂她！
她多么希望她哭泣的时候，他能张开男人的臂膀，将她紧紧箍在怀中，哪怕她的骨头发出脆响，可他不会，他甚至有点怕她。
屋子里真静啊，她站在窗前，看着外面。
南方的天空永远是浑沌不堪的，让她有压抑的感觉，像没有透明度的液体，这里靠海太近,空气中的水份子太多。
透过狭小的窗户，她看外面的住宅小区，清一色的白瓷砖墙面，红色的屋顶。有几家的门前停着一两辆小汽车，这是有钱的南方人安静、静谧的生活。
这一大片的住宅区大都租了出去，南方人凭借着有利的地里位置优势而发了财。她注意到对面的屋顶平台上，一个身穿紫红色吊带睡裙的女人，黑黑的长发垂在裸露的肩上，她虽然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她知道她面容姣好。她的样子慵懒，萎蘼，像个游魂，她经常出现在屋顶的平台上，抱着双肩，裸露的白皙皮肤在这晦暗的空气中苍白刺眼，她时而走两步，时而又停下，时而又抬头望着不知何方。'她听他说过，这附近的楼里住着许多被养着的女人，她听了很不舒服。
她感觉到他走近了，他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苦艾草的味道，这不是烟草味，这种味道让她心烦意乱，她不喜欢男人身上的苦味，带着宿命的味道。
他从后面环住了她，她感觉到他的气息，有一股气在她耳边，温热的，濡湿了她皮肤。她想尽量变得高兴起来，迎合他，可她做不到。可她还是违心的假装迎合他。
天苍白的如同她的内心，她心里涌动着什么东西，想打破这苍白，撕破这张苍白的表皮，哪怕流出鲜血来也好。
他突然指着楼下一株粗大的树说：快看，那是木棉树。
木棉树？她这才注意到楼下一棵粗大的树，黑色的枝丫纵横交错，突兀的伸向苍穹，几乎到了四楼的窗台上。
她以前听到过木棉花的名字，根本不知道木棉花为何物，连是否草本木本都不知道。
那些纵横交错的黑色枝丫上，没有一片叶子，却开着深红色的五瓣花，黄色的花蕊静卧在红色五瓣中，她的心一动，为这一树的绚烂与惊艳，就像她心里流出来的血，她一时有些痴迷。
为什么只开花不长叶子，你能断定是木棉树吗。
他说是木棉树，他家那块也有，至于为什么先开花不长叶子他就不知道了。
她回身吻了他一下，她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苦艾草的味道。
他去上班了，她无所事事。或躺在地铺上看书，或是浏览一下电脑，或者是站在那扇窗前，看楼下开得惨烈的木棉花，还有对面平台上的女人。
她不想迈出这屋子半步，事实是她也迈不出去，阿汉上班时将楼下大门的钥匙带走了，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让他将钥匙留下来。在她的意识里没有自个出去走走的意思。
晚上他下班回来时，总是身上汗渍渍的，回来后他就自顾自地烧水，冲凉，洗衣服，有时她会帮他洗衣服，可她实在不愿做这些事情，他也没有想要她做的意思。倒是他为她烧好洗澡水，有时连她的衣服也洗了。
晚饭经常是煮面条或是稀饭。而面条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放点盐，她有好多次都吃得差点吐出来，再以后她就没一点胃口了。她吃得很少，像一只猫一样。他不知该怎么办？而他自己由于饥饿，吃得有滋有味，咂巴着嘴吃出很大的声响来，边吃边说：今晚的面条味道不错，很满足的样子。
每当看到他这样，她心里既恶心又厌恶，又嘲讽，可她强压下去，保持缄默，这缄默又使她感到莫大的悲哀。
偶尔他放假的时候，会领着她去菜市场买菜，改善一下伙食，这时她总是既情愿又不情愿地跟着他。
菜场里吵吵嚷嚷，人摩肩接踵。南方的菜市场不比北方，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地上长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当然好多东西也贵得咂舌。吵闹声夹杂着各种畜禽的粪便味，鱼类的腥味扑面而来，她一手掩着鼻子，一手紧拉着他的胳膊在买菜的人群中穿梭。
她惊奇于许多未见过的东西。
而他像个居家男人，这时他总是操着她听不懂的客家话跟那些商贩讨价还价。一块排骨，他颠来倒去的看着，还用手指按了又按，最后才让老板剁下一小块来。每当她从商贩手中接过他买的东西，他付钱时，她总是将眼睛抛向一边。
每次去菜市场，她的胃都不舒服，痉娈，抽搐。遥远的饥饿感又沉滓泛起。那些并不遥远的日子，在记忆的天空里，象一朵黑色的云向她压来，注定了她逃不脱。那时的她多想有块肉吃，她需要，那个小生命也需要。
那一年的整个春天里，她都是在饥饿中度过的。当然她不能告诉任何人，从结婚的那天起，他就不上班了，他的头脑就那么简单。在他简单的头脑里，虽然己经结婚了，但根本就没有一个家庭的概念，没有关于生存，责任，义务等等为人夫者所应该承担的概念。她辞去了学校的工作，他也没有了工资。家里先是空前热闹起来，喜气未尽的新房里，一下子就来了那么多的人，一拔又一拔，而每次来的时候，李志都先将她支出去了，他和那些人在新房里叽叽咕咕好一阵子，然后陪着笑脸送他们出来。很多时候，她在门外面就逮着了一两句，是关于钱的事。再后来，那些人来就不客气了，他们指着他怒骂，甚至挽了袖子去揪李志的衣领子，房间里经常有杯子被打碎的声音。新房里的东西一件件减少，先是摩托车没了，接着电视机，音箱，自行车，手表等等也被修得一去再也没有踪影了。再以后这个新家就空前的宁静，李志一整天一整天都不回家，回家来他也是呆不了几分钟就走了。他说各种假话骗她，她情愿相信这是真的。那时他们才结婚几个月，大概不到半年的时间吧，她总担心他，不知他在外面怎样了，她饿着肚子想着他。不知他在外面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的妻子怀着身孕，饿着肚子。
真饿啊！从来没有过的饥饿。她浮肿的脸上，表现出来的那种对于食品的贪婪另所有的人都感到吃惊，尤其是她的母亲，她每次回家都是大吃特吃，甚至好多次她都看见她边吃边将东西往自己口袋里塞。她似乎不放弃任何一个蹭饭的机会。
她躺在黑暗里想他，不知又一个夜晚来临的时候，他会不会回家，他像个有家不回的孩子。她眼睛越来越不好使，自从在招待所的那晚以后，她的视力就很差了。她明白，那是因为流了太多眼泪的缘故。可她还是继续流泪，为这个不回家的男人。她躺在黑暗中流泪，对于无法预知的生活，她无能为力，对于现状，她无法改变。她不知他在外面是如何生活的，他饿的时候，口袋里没有一分的钱，他不知住在哪儿，他想抽烟的时候，只能拣别人掉在地上的烟屁股。她曾看见过他在家时，没烟抽，拣了抽过的烟屁股又抽起来了。天亮了，又黑了，他总不在，即使他偶尔回来，也是说两句谎话就又走了。她像一具僵尸，白天黑夜都躺在床上，真静啊，没有一个人来看她，她就是死了都没人知道。她饿得没了一点力气。她只有躺着，这样可以减轻一点饥饿的痛苦。
喜欢吃鱼吗？是阿汉在问。
她含泪点点头，接着跑开了，他没有买鱼，去追她。
夜晚再一次降临，他们在这小屋重复着黑夜与黎明，外面的世界浑然不知。两个与外界隔绝的生命实体，暂时的逃避，而他们都不想醒来，不愿醒来。
他在睡梦中还紧紧箍着她。他瘦削，单薄。他的脸是典型的南方人的脸，肤色黝黑，眼窝深陷，两颊尖削。而他的鬃边，仿佛有一团化不开的愁云似的。这些外部特征有着某种凄凉的味道，不能给人愉悦。
她在黑暗中审视这张脸，她的指尖划过他的两颊，摩梭着他刚刮过的胡荐，她的手又滑过他瘦骨嶙峋的身体，停在了他身体的某个部位。她想从这里得到生命的激情，得到一种保障，可她知道，她得不到。
她曾问阿汉："喜欢我吗？'，这曾是多少女人爱做的游戏，但她从来没有问过李志。阿汉漫不经心，回答："当然喜欢了！""喜欢我就嫁给你！""好吧！""真的吗？""当然是真的了。""你骗我！"她大声嚷。然后她就去挠他的痒，他笑着躲开了，她也故意笑出很大的响声来。
他结婚两年后就离婚了，然后就一直单身。做着一份赚钱不多的工作，养一个家并不容易，幸运的是前妻并没有给他留下一个孩子。他三十六岁了，可他的思想还像个正在做梦的毛头小伙子，单纯，怯懦。他的笑声像个孩子一样清亮不成熟。
当她看清楚了他的时候，涌上来的是深深的悲哀，为自己，也为他。
他们是同类生命的实体，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都怕受伤，所以她知道他不会向她承诺什么，她也无须承诺。
他们都自造一个坚硬的壳，将自己包裹起来，这坚硬的壳其实是很脆弱的。他自欺欺人的怕她离去，所以拼命讨好她。他如惊弓之鸟，时刻留意着她的动静，她脸部细微的一点点变化都使他诚惶诚恐。他上班时从来都不安心，他怕她不辞而别，怕他推开门的刹那，人去屋空。每当他下班时，走在那条窄窄的巷子里，他都会不由自主一遍遍抬头看那扇窄窄的窗户，是否那个单薄的身影在窗前晃动。夜晚他紧搂她，当他在睡梦中觉得她离去时，他会猛然惊醒，出一身的冷汗。他透过窗户里进来的微光凝视那张脸，他也只有在这时候才能细细地观察她，她有时会在睡梦中全身痉挛，他能体会到她身体所承受的痛苦，但他不敢问这是为什么，这痛苦同样也折磨着他的神经痛苦万分。从这痛苦中他觉察出了危险，他无法驾驭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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