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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里,属于大后套的丰收在秋季如约而来,一眼望不到边的旷野,庄稼和草场连成了片,牧主、地主、庄园主、军垦团、天主教会和百姓家的牛群羊群,散布在其间。黄河的支流乌加河,像一条银色的大蟒蛇,自西而东七拐八绕地流了下去,在沿途形成了一汪汪的水海子。海子上微波荡漾,鱼群如梭,云影倒垂。在这温暖而又开阔的土地上劳作的人们,同样完全融入在大自然之中。一声声破锣嗓子阴阳调,喊破了天上的流云,叫落了软泥一样的雨滴。叫累了,劳动的乏了,被太阳晒得狂热了,黄土一样的男人和女人,如大鸟一般躲进了茂密的草棵子里,放浪形骸,野,合的惊天动地。
这一年里,耿光亮离开了太阳庙的家,如愿地进了陕坝镇最大的商号当学徒;耿光德的媳妇又给耿家生了一个胖小子。耿福地憋了两天,给这个孙子起了个小名叫牛牛,大名随了辈分排序叫耿远泽。这一年里,长工一般的体力劳动,让耿福地慢慢忘却了那场匪难,和匪难中大儿几步距离就可逃脱,却因胆怯造成了一笔不小的损失。同时,他把梦中的遭遇也一样渐渐淡忘掉了,一门心思开始了从田亩和养殖中积累家财。为此,他差不多把多余收入的银钱,全都买了一些生荒地,和十几只长毛绵羊。
年关临近,耿福地又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一间空屋里,从柜子里取出老家带回来的石算盘,进行他每年都要做的一件秘密之事。一通“叭叭叭”运算之后,他用沾满了泥土,结满了老茧和伤痕的大手,拿起一杆鸡毛笔,蘸了一点黑墨,把最新一年的最后一笔数字,记在了发黄的纸页上。他没有因新得出的这个数字而满足,而是眉头紧皱,呆呆地凝视着,一动不动,最后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院子里的狗吠叫起来,听着有人与老婆打听什么,又听着大儿耿光德不安的声音,耿福地从心事的汪洋里醒了出来。他跳下地披了件棉衣服出到户外,只见两个陌生的男人,一个中年,头戴礼帽,身穿灯笼裤子,脚蹬一双黑色的圆口老布鞋,面色清黑冷俊,正和儿子说着耿光亮什么;另一位像个跟班的角色,个头不高,身体不直,瘦瘦的面颊,黑豆一般大小的眼睛左瞄右看。耿福地“哼”了一声,几人的目光集中过来。耿候氏小声说:“他们说是来找光亮的,光德给说了,他们不信,好象有什么重要的事,说非要见你才行。”耿福地说:“你回屋去,准备点茶水。光德,请客人到屋里坐。”戴礼帽的男人嘴一龇笑了,边往屋门口走,边顺手摘了帽子。耿福地客气地先让两人进屋,跟进后又特别客气请两位上炕坐。冷脸男人把帽子往一个柜顶上一放,点了点头说:“不用了,我们这脚上的鞋脱起来太麻烦,还是坐这地下的长凳方便。”说着一屁股坐在条凳上,二郎腿跷了起来。那瘦子只是站在一边,小眼睛又不停地左瞄右瞅,观察着屋内的摆设。耿福地顺手拿出了自己的旱烟锅子,给两人让了让后,斜身往炕沿边上一坐,自顾自装了一锅子旱烟抽了起来。冷脸汉子说:“耿掌柜,我刚才听说光亮出息了,到县城去发展了,真是可喜可贺。”耿福地说:“发展个啥,不过是去跟人家学徒罢了。”跟着口吻一转,淡淡地问:“二位和光亮认识?我怎么没见过你们。”冷脸男人说:“难道耿掌柜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吗?”耿福地慢慢抬起了头,盯了来人说:“光亮是我儿子,你们有什么事就直说吧。”冷脸男人笑笑说:“你儿是个不错的年轻人,脑子活,人机灵,胆头大,又能识文断字,走对路了,可是个人才。”耿福地淡淡地说:“我的儿是个啥材地,我心里明白着呢。我们也不追求什么大前途,只要能吃口饭,有个事做就满足了。”
双方围绕着耿光亮言来语去,却半天没入主题,耿福地开始不耐烦了,脱了脚上的老布鞋,盘腿坐在炕上,直对了两个不速之客。冷脸男人脸色一沉说:“耿掌柜,鄙人姓冯名贵,太阳庙西大滩人,今天来只是想找你家二儿,有些事情要谈。”耿福地不阴不阳说:“要是能跟我说,你们尽管讲。不能了那也没办法,娃已经到陕坝镇去了两个多月了,什么时候回来连我也不知道。”冯全不以为然地笑笑说:“耿掌柜,你是光亮的家长,我呢是他的师傅。你安排他去县城高就,我引荐他入了一个门户。只是这孩子,这么大的事也没跟我说一声,这么多天没见他来亮个相,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今天特地来看一看。”耿福地脸色顿时凝重不开,语气变得疑惑,“入了个门户?什么门户?我怎么没听光亮说过,他跟你学得什么手艺?”冯全徐徐地说:“我这师傅可是令公子亲自上门,带了血贴,发了重誓,行过三跪九叩的大礼拜认的。至于门道吗,耿掌柜是光亮的父亲,大家交流一下也没什么。”耿候氏提了热水壶进来,耿光德在门口接了过去,有点紧张地给两个人各倒了一碗。冯全接了冒着热气的茶水碗,吸溜了一口后,放在了一边的木柜上,继续说:“耿掌柜来后套也有七、八年了吧?我想你们可能听说过哥老会吧。光亮这孩子拜我为师,不是为学什么手艺,是让我当他入会的师傅。这是会中的规矩,要入会必须得有保荐之人。”耿福地眉头皱出三道虎纹,斜了脸不说话。冯全不温不火继续说:“要说这个组织,那可不是一般的堂会,背,景大的很呢。你知道现在本地当权人物,有许多那可都是会中的人员。咱们百姓家的年轻人入进去,只要有能耐,用不了几年时间,说不定就发迹起来了。就说你们光亮吧,这才入会两年多时间,现在可是太阳庙分会的副堂主。唉!后生可畏啊,照这速度,用不了几年,可能连我这师傅都得仰看他了。”
这个冯全表面给人生硬干炼的印象,说起话来却絮絮叨叨,罗索了半天也没个主旨,反到给人一种来解释什么的样子。耿福地表面不动声色,内心里况味复杂,难道儿子退会的说法,是骗自己的?“冯师傅,我们一家人都是平头百姓,不懂什么组织呀行会呀。要说这事我也听光亮说过,不过他说已经退会了。难道冯师傅不知道?”冯全摇了摇头,似笑非笑说:“耿掌柜说笑话呢,俗话说国有国法,会有会规。我们的会组织,想入的人可以自愿,想退就牵扯的麻烦事多了。要是光亮真跟你们那样说,我想是不愿你们干涉他罢了。”耿福地心里顿时没了底,沉吟片刻后直截了当问:“照冯师傅的说法,我儿光亮现在还是会中的人?”冯全说:“当然了,不然的话我们来干什么呢。”耿福地说:“两位除了告诉我这些事,还有什么事呢?”冯全一听来了兴致,介绍说:“不瞒耿掌柜,我们两个来家里,是因为大堂主有事与光亮要谈,通知他尽快去一趟。现在既然他人已经去了陕坝镇,那大家以后联系起来就方便多了。”耿福地听了恼怒地说:“你们最好不要去找他了,他还是个娃娃,什么事情都由我这个老子给他作主。我明后天要去镇上的,你们有什么话就先告诉我吧。”冯全笑呵呵说:“耿掌柜看来对我们组织有误会。怎么说呢,我们这个组织相对个人就是个树林子,大家平常时分不觉什么,遇到点难啊坎啊,这组织的好处就出来了。这一点你儿比你们看得清楚,小伙子人才难得,我们会到县城去找他的。告辞了。”说完,冯全拿起柜顶的礼帽往头上一按,和瘦子一起大功告成一般出门扬长而去。
两个不速之客的拜访,让耿家原本平静的日子风起涟漪生,就好象一瓮清水里,落进了一只乱窜的老鼠。这只老鼠就是不听话的二儿耿光亮。
耿光德不忍心父母焦虑,“爹,你们不要着急,我明天到镇上走一趟,把光亮找回来问清楚了再说。”耿福地“嗯”了一声,半天才说:“他们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哼!什么狗屁组织,杀人、放火、绑票,比土匪好不在哪。”过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说:“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咋一点都不学好呢。你们说在我病的时候,他领了几个人把人家娃捆来说不是,那八成就是这个哥老会的人手。”耿候氏说:“光亮不是说退了那个东西了,他哄谁也不能哄自己的娘老子呀!这个小祖宗,可不要给家里闯下什么祸啊。”这般说时,猛地拍了下大腿,后悔地说:“早知道这么回事,就不告诉他们娃进城的事了。让他们找不见也好啊。”耿光德宽慰说:“刚才那两个人来,也只是通知个事,并没有什么麻烦。等光亮回来,咱们好好安顿一下,让他尽快退了那会就是了。我不相信他们还能不让人退出来,要是那样,跟黑社会还有什么两样。”耿福地说:“你以为那是个甚组织,其实就是个黑社会。”
第二天一大早,耿福地骑了家里的大黄马,抄了一条近道,快到晌午的时候进了陕坝镇。镇子上人真多,挑担推车的小贩夹于道旁,叫喊哄嚷乱七八糟,还有一些衣着不整的受伤军人,吊了绷带,支了拐杖遛腿脚。耿福地牵马绕弯来到了耿光亮干活的商号门外,一打听,才听说儿子刚跟了两个人走了。耿福地无奈之下,只能牵马经后门到儿子的宿舍等候。
商号正值营业时段,员工宿舍里没有人,门却虚掩着,屋里的大通炕上,齐齐地卷了七、八床被褥,炕头的泥炉子里还煨着碳火,上面烧着一个大铜壶,咝咝咝的响着。火炕对着的那一堵墙边上,放了一个细长条的桌子,上面乱放着碗壶和喝水的瓷缸子。耿福地认出了自家的一个缸子,倒了杯开水吸溜着,一路上的着急劲慢慢地平和下来。
闲坐中间,耿福地听到院子里有两个上年纪的人,坐在一个条凳上聊天。“听说傅作义将军要来咱们这里,以后的陕坝镇就成了绥远省的所在地,唉!这不知道是个好事,还是坏事?”“好什么,自古兵是祸事首,哪里兵多哪里事多,我听说这都是为了预防日本人往西来做的准备。”“你说这小鬼子咋就这么厉害,听说把咱们大半个中国都占了,还不满足。”“不是人家厉害,是咱们的军队差劲,就知道后撤欺负老百姓,真是丢人呀!”后来,两个老人的话题就回到了身边的事。“你说,咱们这地方离山西不远,那日本人会不会有一天冲进河套来呢?”“那可说不定,要是来了,那还不把老百姓祸害死了。反正啊,咱们得让娃娃们有点思想准备才对。他们年轻,不懂得这些……。”
耿光亮回来了,一脸的喜色,见了老爹先是一惊,跟着嘘寒问暖问吃问喝。耿福地努力用平和的语气问:“娃,你刚才干啥去了,这么给人家上班可不行。”耿光亮轻松地说:“我出去时跟掌柜的打了招呼。爹,你不知道,我现在被提拨成店里的管事了。”耿福地一听,心里添了一丝安慰,但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带出来。他从挎袋里掏出家里炒好的肉酱,和一些秋收的瓜子土货,让儿子收起来慢慢吃。耿光亮说:“我妈让带这么多东西干啥,这镇子上啥都有,买卖方便的很,再说掌柜的人挺好,我们伙食也不错,大家都吃大锅饭。”耿福地说:“好,好,人家对你们好,你们一定要尽心尽力给人家做事,跟着人家要学本事,不要混日子。”耿光亮说:“学着呢,这生意做起来可比种地强多了。爹,咱们家有没有闲钱,这么干上两年,我想自己开个小商号。”耿福地忙反对说:“先不要胡思乱想,好高骛远,经商不比种地,那要有背,景有技巧才行,可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耿光亮无言了片刻才说:“爹,以后咱们村里的皮货物、野药材你不要再到外地去贩运了,直接拉到镇里来,我跟老板说一下,能争取个好价钱。他们也做这方面的生意。”耿福地听了当然高兴,连声说:“那当然好了,那当然好了,省得你爹再去冒险受罪了。”这般说来,让他一下子想起了前年经历的匪祸,心头涌起一股喜忧相杂的酸辛。
父子俩的谈话非常亲情和谐,内容也多是些家常话。耿福地看看时间不早,怕这么闲说下去,影响了儿子当班,便语气一沉,说明了来意和情由。耿光亮静静地听完,在老爹的审视下,觉得继续撒谎已没了余地,也非长久之计,于是平静地汇报了自己入会的前前后后。按他的说法,自己只所以入会,是觉得家庭属于外来人的身份,虽然凭了苦力和节俭努力发家,但总不被当地的有钱人看重,有时还尽受些让人难以接受的窝囊气。他一方面为了保障家人不受人欺,寻一个靠山背,景;另一方面为自己寻一条到社会上创一番事业的背,景和道路。又说哥老会这个组织,在河套的历史久,势力大,原本也是穷人的组织,后来才演变的成份复杂。不过在江湖中的名气还算正派。耿光亮解释中的说法和想法就多了,如数家珍,点出了当地几位有影响的人物,说他们其实都是会中人出身,有的现在还是会中的幕后主事者。又说自己才入会不久,就被提拨为太阳庙堂会的副会长,只是最近来了镇上,与会中的人断了联系,他们才会去家里询问的。他还说以后再不会有人到家里麻烦了,因为自己今天上午刚刚和镇上会堂取得了联系,会上的手续也从太阳庙会堂转了过来。在这边虽然暂时没有什么职位,但自己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深入进去的。
临了,耿光亮带点恳求的口吻说:“爹,我现在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自己有自己的打算,这事你就不要管我了,行吗?”
耿福地耐着性子听儿子解说,对有些合情合理的地方不无认可,只是他凭了自己多年的人生经验,和耳闻目睹对这个组织的了解,还是坚持认为儿子的说法,只是一厢情愿的美好想象。最让耿福地固执己见的是多年形成的根深蒂固的那份偏执,同时与多年为父者说一不二,儿女俯首贴耳,全家人唯命是从的习惯都有关系。现在儿子这才离开几天时间,就不听自己的话了,这还叫回事吗!他几次想打断耿光亮的话,却被儿子渴望的眼神,和诚恳的口气给阻止了。
耿光亮最后企求的话,让耿福地终于忍不住发火了,“算了,你不要再讲那些歪理了。你个娃娃家懂什么,你以为那个组织真是个好人组织啊!傻你妈,的,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邪门歪道的组织,多少人陷进去了不能自拔,多少人被整得家破人亡,难道你都不知道吗?”耿光亮不服气地辩解说:“爹,你说的那都是会里早年发生的个别例子,大多都是由于经济问题,和一些说不明的内部斗争的原因。现在我们有了新会长,帮里的风气好多了,大家互相关心,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就跟一个大家庭一样。再说人跟人不一样,我就觉得在会里有种得心应手的感觉。”耿福地的火气更大了,梗着脖子劈头盖脑地骂道:“你不要给我讲这些好听的,也什么不要再说了,听你老子的话,退会,早早地退出那个是非坑子。还得心应手呢,再沾染下去,老子怕你会越陷越深,连全家人都要跟着你不能安生。”见儿子不语,耿福地追问退会有哪些难处?儿子还是不语。耿福地站起来满地走动,气呼呼威胁说:“你要是自己觉得为难,老子去给你退去。你说,去哪找?找什么人才行?”
耿光亮似乎铁了心,就是不松口。父子俩再一次陷入了僵局。耿福地拿眼睛瞪了耿光亮,耿光亮把目光斜视着大土炕,屋外不断有人走过,还有年轻人一闪又一瞥的目光。耿光亮对此很敏感,他转而盯了父亲看,一时又实在难以表态,这更惹恼了耿福地,他的暴躁脾气按捺不住了,炸咧咧地说:“你说话呀!去还是不去?”耿光亮依然不语。耿福地浑身发抖,有点气急败坏地挥手想打儿子,忍了又忍,转而指了儿子,脸色黑紫,语气沉缓说:“你今天到底是退不退?你要是退,咱们什么都不说了,一切困难老子给你扛着。”见儿子仍然无动于衷,耿福地继续威胁说:“你要是死心踏地就是不退,那老子我也没话说了,从今后我不是你老子,你也不是我儿子,你也再不要回那个家了,省得有朝一日祸害全家人。”耿光亮被逼到了绝处,脸上肌肉抽搐,眉头紧皱,终于悲切切叫了声:“爹,你为什么非要这么逼我呢。”耿福地强硬地说:“不是老子逼你,是你太不懂事了。你选择吧,要这个家还是要那个会?”耿光亮又不作声了,眼皮耷拉,面红耳赤。耿福地把脚在地上一跺,戴了吊耳棉帽子,从炕头前取了棉皮袄,往胳膊上一担,掉头就往屋外走。他本想用这最后的一招来逼儿子就犯,没想到儿子居然不为所动,更没有半句留人的话。
难道把这么大一桩事撇了,真的不管了?在院子里,耿福地迟疑了片刻,见儿子没有跟出来,伤心又绝望地到栓马桩前解了马缰绳,牵到一处专门上马的石头前,头重脚轻骑了上去。就要离开了儿子打工的商铺,耿福地在拐弯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追到路口的耿光亮。他没有回头,缰绳一抖,驱马小跑着出了城。
路上,耿福地的思维由最初的燥怒,变得迷迷茫茫起来,好象做梦一般地想,自己这个一直被错爱的小儿子,是真的不懂事?还是说有什么难言之隐而不能去脱离那个该死的组织?今天的事情会不会把娃逼上一条绝路,以后真要不回家来,那可如何是好?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态度,为先前那种家长式的做法而后悔,因为娃毕竟成人了,都开始走入社会了。娃有娃的主意,这挺好呀!自己一直就这么教育娃们的,慢慢让他知晓了厉害,再退出来也不迟嘛,何必非逼着他当时就转弯呢?何况娃入那组织,现在又没有啥紧迫的事情,好与赖相信娃自有事非观的……。
天空好象也跟人一样,从一早就阴云密布,此时更是堆棉扯絮一般散开,先是飘落一些打脸的雪霰,很快就飞舞起雪花,把个原本枯黄的原野,飘成了花花点点,虚虚实实,白朦朦的天地。大概是受了天地气象的感染,加上内心的伤感之情,更有雪霰打眼的原因,以及对近些年生计艰难的通感,耿福地的眼角不自知地渗出了两粒黄豆大小的浊泪,顺脸一淌,流出两缕冰凉的感觉。这种儿女情怀上的小小挫折,让一个自认为什么苦都能受,将来一定能发家致富的汉子,在心头涌起一堆比雪路还长的感叹,其中尤以觉出自己有些老了的认识最为悲怆。
天近黄昏,雪下得更大了。耿福地回到家里,耿候氏端上早已做好的黄米饭,眼瞅了男人一脸沉郁的表情,想问又不敢问,一直等收拾了碗筷才小心地说:“你见着光亮了?娃没事吧?”耿福地没有回答,拿出一根长把土烟锅子,在油灯前吧嗒。耿光德和媳妇过来了。耿福地斜眼半眯着瞅了大儿一眼,心里暗自感叹着一个观点,那就是听话的娃娃没出息。转而他又疑问地想,难道不听话的娃娃就能出息了吗?耿福地不想否定大儿的将来,又相信着二儿的将来,因为自己年轻的时候,不也就是这么个样子吗!一种偏爱,在他的心里从来没有这么明显过。这其实是他对自己从二儿处失败而归的一种心理安慰。
“光亮我见着了,这个东西不听话,死牛犟,让我骂了一顿。”耿福地开始讲述了,对着老伴说:“你给我生得好儿子,现在敢跟大人顶牛了,你说东他偏往西,不见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他狗的现在不听老人言,将来吃亏在眼前。”耿候氏一听有点着急,忍不住问:“你是跟娃咋了,一回来看你就不对劲。”耿福地说:“我能把他咋了,我冻得腿脚麻木,大老远去关心人家,结果说什么都不听,连顿晌午饭都没留我吃。这样的儿子不要也罢。我给你们说,从今以后就当死得没有他了,你们谁也不要再提他,他也再休想回这个家来。”见男人说话有点气急,言语也不似平时,耿候氏带着哭腔说:“娃到底是咋你了,说这些气话咒娃对这个家有啥好处。”耿福地发火了,直咧咧说:“我不咒他,我咒他干啥。从此以后我不是他爹,他不是我儿。他要是还有脸敢回来,小心我打断他的腿。”耿光德插话说:“妈,你就不要添难了,我爹都气成这样了,肯定是光亮不听话惹的。光亮也真是,现在做事由着性子……。”耿福地挥手打断大儿的话,嘴里哼了一声,跳下地披了件羊皮袄上茅厕去了,留下娘俩面面相觑。看着娘攥了两手,两眼泪光,耿光德说:“妈,你不要着急,我爹不是说了吗,光亮只是不听话,又没什么事,过两天我去走一趟,看一看。”耿候氏说:“你这个老子毛鬼神脾气,早知道这么个结果,还不如让你去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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