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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雪。
入冬的第一场雪很大，根本没有用多长时间，整个天地就一片银白了。从城西到城东，只能看到茫茫的大雪，还有掩映在雪里的黑色屋檐。夜还在继续，虽然没有了清凉皎洁的月光，但整个夜空却格外的明亮，因为有雪色映照，甚至亮过了月色。尚武堂的夜雪风光也很让人惊叹，此时的楚桐树已经看不到叶子了，光秃秃的树干上包裹着一层晶莹的白雪，看起来仿佛是从童话世界长出的风采，从主干道一直延伸向深处，然后分散开来，处处都是这般景象。
学监府不在尚武堂里，但此时的学监大人却不在学监府里。在尚武堂的主干道往西北方，有一个不大的屋子，那屋子褪去了往日的神秘与严肃，此时在大雪里，竟然有一丝俏皮。在这么深的夜里，屋子里的灯还是在亮着，不知是主人又醒了，还是主人根本没有睡。
主人，指的是尚武堂当家第一人！
总学督。
一个矮矮的白发老人，坐在屋子正当中的太师椅上，手边是一盏已经凉透的茶，满满的，没有被喝一口。
在老人的对面，是尚武堂常被人成为笑面虎的学监大人——顾垣。
比起初见思辰的时候，学监大人的脸上多了一丝疲惫和老态，几丝不起眼的皱纹在学监大人的眼角下和额上悄然出现，仿佛是在提醒世上的人，学监大人不光光是大人，更是一个老人，而且，是一个很老很老的老人。
人们都知道，尚武堂只有两个掌事的人，一个是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总学督，一个是笑脸迎人但却比任何一个人都冷酷严峻的学监。相比之下，人们则更希望看到学督大人整天溜达在尚武堂里，而不是这个笑面虎的学监。但从尚武堂正式改名招生到现在，整个尚武堂的人，一年到头都没能见到学督大人几次。
但这些人里，不包括学监大人。
顾垣正在眯着眼看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然后回首盯着老人，从桌上倒了一杯热茶，递了过去，轻声提醒：“茶凉了。”
老人叹了口气，把手上的茶杯换了换，然后稍微惬意的换了一个姿势，继续坐着。
茶气蒸腾，在袅袅上升的茶气中，老人几乎都要睡着了。他的眼慢慢闭上，手指在茶杯的杯低轻轻摩挲，整个屋子静的雪落声窸窸窣窣。
学监大人脸上看不清表情，所能看到的，就是无法言诉的疲惫，就像在深秋天气里被暴雨前的狂风吹拂的衰草一样，充满了无力感。但仔细的看，又能从疲惫里看出一丝欣慰和解脱。漫天的大雪像北方农家遮盖初春幼苗的草席，毫不讲理的落下来，从窗口向外看，灯火遮不住白雪，在学监大人的眼中映出一片斑斓。
端着茶水的老人忽然开口说话了。
“城主很生气……”说完这五个字，他顿了一下，慢慢的吐出声音：“城主府不是笨蛋，京都的老家伙们更不是笨蛋，最多三天，北边就会来人了。”
京都在北边。
这句话包含了太多信息，听着牛头不对马嘴，但学督相信对面的和自己差不多老的老人听懂了，所以他担忧的看着顾垣，等着他说点什么。
城主很生气……自然是生气于某个人在这个夜里受了重伤，危及生命的重伤。城主府不是笨蛋，自然是说很快就会有人猜出来是谁对那个人下的手。京都的老家伙不是笨蛋，他们也一定能猜出是谁下的手。北边来人，京都肯定会派出相应的人，来找尚武堂的学监大人。
学监大人点头道：“是我动的手。”
学督大人的情绪忽然不再稳定，他手中的茶杯漾出一丝茶水，然后他问道：“为什么要杀他？”
学监大人轻声道：“因为她是城主的女儿。”
“我问的不是这个！”学督大人扭着身子，再换了一个姿势，干脆闭上了眼，道：“你知道她是城主女儿，你知道她动不得，但为什么还要杀她。”然后他忽然像明白了什么，松开手指甩了甩手上的水渍，道：“让我想想……她要是死了，因为你，可以关联到尚武堂，关联到尚武堂，城主矛头就会直指教育院。然后，是元老会，最后……”
“开阳。”学监大人开口补充了后面的两个字，然后笑了，道：“最后是开阳，把持律法修订，这么多年来一直支持尚武堂的开阳长老。”
学督忽然就发怒了，然而他的发怒也不过是将茶水顿在桌子上，眯起眼道：“开阳本来就要死了，为了一个将死之人搭上自己，值得吗？”
学监大人淡淡道：“他还有儿子，他的儿子还有儿子。”
学督忽然想到了一个巨大的可能性，然后他问道：“为什么是开阳？你到底想干什么。”
学监大人将茶水再换了一杯，重新递到对面人的手中，道：“圈禁黑窟的律法，是开阳修订的，他不死，他的家族不死，这一点就很难被推翻。”
这等于间接的回答了学督大人的问题，所以他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喃喃道：“你想帮黑窟……可是当年的秦老师死了，霜天晓角也重回了帝国体制，你想干些什么！”
顾垣看了看窗外漫天的大雪，很清晰很认真的道：“秦老师没死。”
学督大人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手里的茶杯一下在歪倒在桌子上，洒的到处都是水渍。
秦老师没死……守这个秘密已经守了三十年的顾垣将心底最想对世界说出的一句话和盘托出，感到了无比的畅快，于是他伸手向学督大人要茶，苍老的脸上忽然露出很满意的微笑。
“可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帮黑窟，为什么要帮秦老师？”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的学督紧紧抓着桌上的茶杯，几乎从嗓子里压出这句话。
“我还有一个姓，姓秦，本就是三十年前秦家的家奴。”
“秦家太老爷赐姓秦。”
“三十年前秦家灭门，我外放江南，还是尚武堂的一个普通教习。”
……
周围的空气忽然凝滞了一样。
学督大人的表情很复杂。有明白过来的恍然，有被欺骗的痛恨，也有悲哀的失落。
“所以秦老师一直在遥控你，遥控半个尚武堂，遥控了从尚武堂毕业的部分学子，甚至遥控了帝国军机院的部分军官……”学督大人慢慢吸了一口冷气，眼里有雪亮的光一闪而过，他忽然就明白了。杀了城主女儿，恒熙城作为江南第一城，势必会牵动京都局势，随后震动元老会。垂死的开阳元老价值不会大过手握半个江南的恒熙城主，为了给出交代，开阳一族定然受灭顶之灾。而后不管谁接手了开阳一职，圈禁黑窟的律法再不会如往日一般不可撼动。
“从律法解放黑窟，自上而下缓缓渗透……秦老师，不愧是以文章撷八斗风光的秦老师！”
“但是城主的女儿并没有死，这你可知道？”
顾垣笑了，轻声道：“可京都里，有一个人也没有死，相反，他活的好好的。”
学督大人痛苦的闭上了眼，他想到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曾经和秦老师并肩作战过，后来回归帝国体制，一步步爬升到民政院院长的人，那个人的名字叫霜天晓角。
有这个人在京都，就算城主女儿没有死，又有什么关系。民政院不就是擅长无风起浪吗！
终于，学督大人长长的叹了口气，道：“那么现在，你可以死了。”
说着，他倒了一杯茶，送到了顾垣的身边。
顾垣伸手，端起酒杯，道：“谢谢。”
谢谢这个相交多年的好友，被自己蒙在鼓里多年的老友，没有将自己送到城主府，没有将自己囚禁起来等待京都来人，而是给了一个可以可以自己了结自己的机会。或者说，给了一个让自己死的有尊严的机会。
“不怕我将这些话都递到元老会？”学督大人开口，然后他自嘲的笑起来：“你既然对我说了，那么肯定也不怕我告知京都。”
顾垣点了点头，道：“除非你想让尚武堂彻底消失在历史中。”三十年的朋友做下来，顾垣清楚的知道这个好朋友最在意的是什么，更清楚的知道，京都如何的变化，黑窟如何的变化，对他来说并没有他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重要。
学督大人皱了皱眉头。
顾垣笑道：“做一个守望者不好吗？不参与，不争斗，我保证，无论成败与否，尚武堂都会存在下去，且会永远存在下去。这也是秦老师的保证。”
学督大人从鼻孔里喘了一口气，未置可否。
但顾垣已经看明白了这个意思。
三十年前帝国马踏江湖，清剿修真界的时候，他作为名字还叫尚武门的首席弟子，也曾有过这个样子。随后，尚武门就改成了尚武堂。
学督大人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那个来自黑窟的少年……”
顾垣笑了，仰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风雪忽然下的更急了。
苍老的雪督大人叹了口气，望着越下越大的雪，久久无语。
他在默哀，默哀那个三十年他也未曾看懂的朋友，似乎是在向他说——
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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